与君长诀


       紫玉笛,夜挽霜,年少春华君莫忘。



       我最后一次真真切切地见萧漫,是在萧文程的婚宴上。彼时西风扫落叶,已是暮秋时节。

       文程是萧漫的堂弟。我也是在那天听说萧漫也是冠了文字辈,原该叫做萧文漫,改名不过是近五年的事。

       哦,算起来,我嫁给萧漫也五年了。还真巧。

       模模糊糊便觉得脑海中紫菀花翩跹不止,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姑娘把手中折扇递给什么人,她嗓音甜甜裹着笑:“文漫听着真像女孩儿的名字。扇面画好了,喏,送给你。”

       却怎么想不起来她是谁。最近连记忆也越来越差。我问知月:“你晓得谁会画扇面吗?”

       她惊讶地看着我:“娘娘……您忘了……您忘了您画的扇面,千金难求。当今属您画得最好。”

       手忍不住抖了抖,还没反应过来,朱色锦玟茶杯便已落地,带起了一声碎响。我惊慌失措地抬头,正对上萧漫那双寒冰似的眸子。他身旁依偎着的是不是赵以清,我有些辨不清,忽觉得她唇边携的那一抹笑格外熟悉,心里蓦地钻出一阵锐痛。真的是她。喜娘连忙伏跪在地上,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合十礼,嘴里念着“岁岁平安好事连连”。

        手一直在抖,控制不住。一直挨到晚宴,我没敢再碰任何东西,没有再喝一口水。

       文程挽着凌衣过来敬酒,凌衣娇羞的模样,再不是那个时时刻刻护在我身边、动不动就拔剑的女侠了。我抬起宽大的荷边袖想抚一抚凌衣的脸,却抬到半空时候收回来,生怕颤抖的手引起旁人的注意。

        她眉目生彩对我坚定地一笑,多少让我心安。文程已经把酒杯递过来。我推说身子不大舒服饮不了这酒,身旁却响起萧漫凉悠悠的声音:“朕怎么记得爱妃酒量好得很,昨夜不是喝得很欢畅吗?”

       昨夜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宫女来给我送时令的金橘,那时候我在院子里跟沈素喝酒。那个宫女,是他身边的人罢。这话说来也可笑得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偌大的长曜国,不都是他掌心之物么。

       右手接过酒杯,同时扬起宽大的左袖挡着,一饮而尽。酒杯被我紧紧握在手里,生怕出了上午的差错。

        终于挨到了回宫。知月扶着我慢慢走在萧漫跟赵以清的身后,我看着前方的他们如胶似漆,缱绻温柔,鸳鸯佳人,真是亲密。

       知月抬头,怯忧忧地唤了我一句,“娘娘”。

       她确实是多虑了。我怎么会伤心呢,我祝福萧漫,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自始至终都不曾是他的有情人。

       却见萧漫转回头来,眼睛里满满的笑竟是要溢出来的模样。我却从里面看到了满满的冰凉,满满的是看着一个仇人濒于绝望时候的大快人心。

       纵然再绝望,我也对他笑。

      “清清想看爱妃作画,今晚趁着心情好,你做一幅给她看看。”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是风轻云淡的理所当然。

       用力攥紧衣袖下发抖的手,我努力使自己的笑看起来更真切更遗憾:“真是抱歉。我今日喝了一些酒,不便作画。”

       “哟,可真是新鲜,昨晚跟沈侍卫喝一坛酒后画扇面仍能挥笔自如,现今喝一杯却作不得了,”他甩开阔大的衣袖抚上赵以清的左肩,侧脸看着他真正的爱妃,笑意盎然,“清清说是也不是?”

       赵以清却是回了我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姐姐可是因着琉璃的事埋怨我,不肯给我作画?今日妹妹站在这儿,要杀要刮但凭姐姐的意思,只要姐姐肯原谅我。妹妹实在不知那是琉璃,所以才……”

       我上前直截了当给了她一巴掌。喉头涌上来一股腥咸,被我咬牙咽下去。

      紧接着是萧漫给了我一巴掌。我料得丝毫不差。顺着他掌掴的手势旋了半步背对他跌在地上,趁低头的瞬间把刚刚涌出来的血擦干净。幸好是婚宴,我着了件绛朱色长裙,颜色遮一遮,便看不大出来。知月大呼一声赶紧扶我起来。

       耳畔传来赵以清嘤咛委屈的哭音,赶在萧漫责骂我之前,我一字一句道:“知月,把我的画具带到清娘娘宫里。”



       我活不过三天了。

       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这是身体溃败的征兆。我还要用心地藏起来,怕别人更怕萧漫知道。

        沈素有没有找到那个地方,却是我此刻最担心的。

       萧漫跟他的清清卧在软榻上喝酒,我在他们正对的下首的桌案上为他们两人描丹青。我的身份像是宫里的画娘。下笔抖了抖,却被我极力控制住。等到作完一副两人卧榻相拥,执杯对饮的画,已是更鸣子时。放下画笔那一刻,竟然全身都忍不住在发抖。赵以清趴在萧漫怀里睡着了,酒洒在了他的袍子上,他丝毫没有在意。

       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爱干净到极致的人。几个月前,还是更早,我记不得了。宫宴上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他的身上,被他关在水牢三天三夜。出来后全身被泡的浮肿冰凉,那时候琉璃抱着我,哭了很久。

      那时候,琉璃还在。

      我在水牢的第二天,便听守牢的侍卫说萧漫把岳丞相的女儿迎进了宫门。因为在我之后,岳姑娘也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他身上,全家老小惶恐不已的时候,却是他亲自扶起她,说:“琴书怎么能与她相提并论呢?朕钟意于你,莫说一杯茶,即使是一碗热汤泼在朕身上,朕,甘之若饴。”从此宫里传出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我趴在琉璃怀中,被梦魇困住五天昏迷不醒。梦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不过一句“甘之若饴”,把我折磨地这样深。我是那段佳话里的什么,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他小心翼翼地将赵以清的身子从怀里移到床榻上。那样温柔细致的模样,我曾经很熟悉。后来竟再也不敢看。

       有双手顺着我的肩膀、胳膊缓缓拂过,然后残忍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抬起眸子对他笑,透过他笑意正浓的目光,他深邃嘲讽的目光对他笑。

      他的脸凑过来,双唇划过我的脸后紧紧贴住我的耳朵,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爱妃可是觉得冷?”他贴着我的耳朵问。

       我笑着点点头。

      如果不是手腕处传来刺骨的痛,我甚至会觉得这声音是关怀我的。

      手腕处的痛又加剧几分,他却仍没有放松的意思:“你袖口处那一片暗色是什么?”

      “茶渍。今日我不小心打翻了一杯茶,皇上您不是看到了吗?”我说。

      他看着我时眼睛亮亮的。亮亮得泛着冷光。那道光似可以直透人心,将其瞬间冰封。他说:“爱妃真爱说笑,我倒是没有见过茶渍可以沁出这么深的颜色。”

       我盯住他的双眼,道:“皇上应该最知道茶渍什么颜色的,我记得不久前不小心把茶水洒在您的袍子上,可是污了很深一片。所以才心甘情愿去水牢受罚。”

       他却骤然松开了钳住我手腕的手,眼里有一丝不愿再提此事的狼狈和慌乱,却是一闪而过。紧接着换上一副我并不熟悉的神情,“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岳琴书都死了,你终究忘不了那一次吗?”

       她什么时候死的,我不清楚。心中隐隐地痛。

       那个曾经跑到我宫里肆意炫耀的小姑娘,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我曾经看不惯,与她大打出手闹了个翻天覆地,反倒被一众大臣参奏道我一个野丫头粗俗蛮横,应逐出皇宫。可是,纵然我如何看不惯她,却从不曾希望这样年轻的生命沉睡在这深宫之中,永无光明。我曾以为那是不久前,却已经过了两年。时间这种东西,果然如白驹过隙,一瞬而已。

        他却再次抓住我的手腕,比之前更狠戾:“你作给沈素的扇面,画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萧漫,不过是一幅扇面。”

        另一双手袭上我的脖颈,只要那力度再重一分,这个世界上便再不会有一个薛轻。他狠狠地吐出一个字:“说!”

       我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压住喉头的血味,慢慢地笑,“你不会自己去问他么?”

       他攫住我的眼:“三千轻骑都追不上他,所以才好奇,朕的贴身侍卫究竟是被一副什么扇面迷惑得命都不要了。”

       牙齿咬下舌头,可真是疼啊。可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遮住涌到喉头的血了,唯有此法。血顺着嘴角往下流,萧漫蓦地睁大双眼,左手捏住我的下颌,右手指伸进我嘴里,他声音有点抖:“朕不问了,你……你别……”

       舌侧火辣辣的疼。这可真不是个好办法。


       知月抱着我止不住流眼泪,就像当时的琉璃。可我也晓得,她不会是琉璃,琉璃已经不在了。

        我此生最对不住的人恐怕就是琉璃了。五年前萧漫带我回帝城的路上我遇到她,被狠心的主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同萧漫借了一千两金子买她回来。许多人说我傻,就是帝城最受追捧的艺妓也不过一千两身价,花这些钱买一个命不久矣的丫鬟真是傻。

        我认为是值得的,在她强忍着被打断的腿俯身给我磕头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值得的。

        我却后悔把她带到身边来。那时候,萧漫还不是皇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一个赵以清;那时候,我还很单纯地想跟萧漫在一起,共赴白头。

        三年前他做了皇帝。我几乎忘记了他是怎么从最不受宠的皇子变成最令人向往的皇帝的,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登基大典。我身子羸弱靠在琉璃怀里,看他亲自迎下殿阶,为美若仙人的赵以清戴上凤冠。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娶了他最爱的姑娘为妻。这真是个完美的结局。

        琉璃抚着我的背,明明是泪雨滂沱的模样,声音却忍着没有一丝哽咽:“夫人,您把血吐出来,把血吐出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求求您,您听话啊夫人。”

       那样的琉璃再也不会回来了。赵以清遣了侍娥找我一同去西梨坊听戏,不料我在途中被人暗算,醒来时候已经是在赵以清的寝宫里,身上穿着黑衣,脸上裹着面巾,一副杀手的模样,却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外面灯火通明,透过窗纸看到无数火把燃得劈啪作响。有人在喊“刺客,赶紧出来。竟敢行刺清娘娘,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我浑身一惊。

       那时候,我身边只有琉璃。她浑身是伤,密密麻麻的刀口,涌出来的血,恐怕红了我的眼睛。她却开心地对我笑,“幸好我在,夫人,琉璃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用。幸好我还在这儿,我跟着您呢,您别急,过一会儿穴道会有人跟您解开的。”

       她笑着跪在我身边完完整整行了个大礼,“夫人,得罪了。”

      说完这些,她开始脱我身上的黑衣,迅速穿在自己身上,脸上的方巾被她摘下来蒙住自己的脸,我看着那双弯弯的眼睛,不住地摇头。然后她找出干净的衣服给我换上。

      我说不出话,我恨我自己说不出话,冲到喉咙里的呼喊全变成无数哑音。我想动,哪怕是动一下呢,哪怕是动一下之后让我去死呢,我也要阻止她。可是我动不得,我说不得,我盯住她的眼睛,无边的泪水涌出来,湿了我的脸,可她不听我的话。我咬住嘴唇,血慢慢流出来,她最见不得我流血了,可是,此刻的琉璃她不听我的话。

       我眼睁睁看着她打开房门,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打开房门的瞬间,无数羽箭铺天盖地射过来。她料定了外面的人不会给我们一丝争辩的机会,她料定了,所以她也料定自己会死。

      可她还是救了我。

       我躺在地上,大片大片的泪水打湿了地毯。我流尽了一生的眼泪,却再也换不回一个活着的琉璃。

       萧漫紧紧拥着受到惊吓的赵以清走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我皆是一震。赵以清惊恐地问我:“轻姐姐,你……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想笑,笑着笑着泪水越汹涌。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不都是你意料之中的吗。

       被“行刺”的你们都好好的活着。

       可是我的琉璃。谁把我的琉璃还给我,谁能还给我。



       嘴唇的血染红了脖颈处的衣领。萧漫把手指伸到我的嘴里,阻止我,直到把他的手指咬破,血从嘴里滑出来,他没有说一句话。我冷笑着吐出他的手指。他对不起的不是我,是琉璃。

        醒来的时候,知月仍然趴在我的身边。我伸出手,手指微弯,慢慢靠近她的脖颈。

        却最终没能忍心下手,稳了稳掌心,轻轻拂了拂从她的发髻滑到脖颈上的头发。

         她便醒了,满脸关切地问我:“娘娘,您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示意要下床走走。她搀我下床,递给我一碗微热的清粥。

         正犹豫要不要喝,却见大批执刀的侍卫将我住的轻云宫层层围住。领头的那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在哪儿见过,却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恭敬地朝我一拜:“夫人恕罪,昨夜清妃娘娘遭人下毒,至今昏迷不醒。圣上有令,昨日接触过娘娘的人一律围禁,等候审问。”

        我愣一会儿,放下粥,“昨日接触过她的人很多,文程王爷也是其中之一罢。”

        他没有抬头,只是严肃地回复我:“夫人说的是,王府确实也被暂时……包围了。”

        好个暂时。暂时到什么时候呢,到我死的那一天吧。他果然料到了这些。我只担心凌衣,怕她会……

       “夫人莫要担心,我等现在可做的便是为清妃娘娘祈福,让她早日醒过来。”

        我却抓住了他的话,颤抖的问:“你叫我什么?”

        他一怔,面上有七分震惊:“夫人……可是不记得章正了。”

        我看着他,摇摇头。确实不曾记得认识章正这个人。

        他眼里露出深深的悲凉,我不晓得这副悲凉是为哪般。

        “夫人,您曾舍我娘子一棵药丸,救活了她,你还为我妹妹的亲事专门画了扇面。”

        我微愣。却又听他说:“夫人放心,圣上派我来,更多的是保护夫人的安全,免得夫人遭相同的毒手。”

        “放心。我放心的很。”我笑道。

         那碗粥终究是凉了。我唤知月来倒掉,她并没有说什么。最后的两天,我要控制着自己不要吃东西,不要喝水。

         知月恐是觉得我没胃口,做了许多清爽可口的饭菜。她面露忧色,“娘娘,您好歹吃一点啊。皇上这么做也是担忧您,昨夜他抱您回来,满脸都是心疼的模样,”怕我不信,又硬生生加了一句,“比对清妃娘娘还要温柔。”

         若面前为我担忧的人是琉璃,我会吃的。但此时,我只能笑一笑道:“我信。”

         那天沈素没有来。



        我忍了一晚上的痛,最后终于入睡。梦里有人要带我走,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一个繁华的地方。那儿有许多房子,有许多马车,有许多人。我对房子跟马车没有一点兴趣,却希望见到很多人。师父师娘在我五岁双双离世后,我自己一个人活到十六岁,只见过眼前这么一个人,难免有些寂寞,也难免向往有许多人的地方。

        我想不起来这个人叫什么。脑海里有两个字——萧漫。我试着喊了一句,他兴奋地跑过来抱着我在漫天遍野的紫菀花从里打转。我觉得自己高兴地要飞起来了。

       灵台复而一片混沌,滚滚冰水朝我涌来。我想起在水牢里的情景。又想起倒在大雨里的场景。那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我救了一个人,是舍命救了一个人,那是萧漫心爱的姑娘。我倒在雨里,琉璃在我身旁哭泣。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溶解各种毒却唯独溶不了七月雪。七月雪确实是种奇毒,正如七月下雪本就不可能,冠了这么个名字的毒药是告诉人们一旦染了这种毒想解怕是不那么容易,这真真令人胆寒。直到师娘临去世的时候,仍然嘱咐我不要染七月雪。要么三年内必死无疑。

       后来萧漫误打误撞走进山谷里碰到了我,知道我百毒不侵后很惊喜。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以为会一直很快乐。从山谷里出来,跟他住进了他说的有很多人的大房子,我们成了亲。府里所有人都开始唤我夫人。琉璃也是。虽然琉璃比我大,却也唤我夫人。他一直很忙,一忙就会皱眉头。我还给他下了毒,让他面瘫了几日,连眉头都皱不了。那时候他宠我宠的紧,僵着个脸挠我,并没有生气。我把他的毒逼到手指里,划了道小口子,把毒吸出来。那时候他抱紧了我,嘴里说了句话,“你终于有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赵以清。

       太子没能做得了皇上,最后做皇上的人是萧漫。那时候他抱着一个美女,右手紧紧抓着一个明黄色的盒子回了府里。当年的沈素还只是一个保护我的侍卫,跟凌衣一样。沈素跟我说里面装的是玉玺。我问他玉玺是什么,他笑了笑,“玉玺就是皇上的象征。”如果萧漫只是拿着玉玺,却没有抱着美女回来的话,我会替他欢喜的。可是那时候,我欢喜不起来。

       是知月把我唤醒的。我揉了揉额角,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扶我坐起来,“娘娘,昨晚皇上来看您了。您在梦里喊了他的名字。”

       我眯起眼,试图遮住刺进双眼的光,淡淡地回应她:“我喊了他的名字,他要杀我吗?”

      知月一派惶恐的模样:“不是的,娘娘……皇上他很高兴,听您唤他的名字他很高兴。”

      “哦?”我打量着她。

       却见她慌乱地低下头,揉着衣角,吞吐许久也没有开口。

       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与我讲。”

       她又慌乱抬头看我一眼,迅速低头道:“娘娘,您……您爱沈侍卫吗?您昨晚在梦里也喊了沈侍卫的名字。然后,皇上听到后就走了。”

       我低头看着锦被上绣的一双锦鲤,想了会儿缓缓道:“知月,你知道吗?我活不长久了。”

      她瞪大了双眼,“娘娘……娘娘不会有事的,不过是呕点血,这深秋霜寒,肺腑染些寒气很正常,您的脉象平稳……”

       我一愣,迅速抓住她的胳膊,逼视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呕血?太医从为进过我的宫门,你又怎么知道我脉象平稳?今日这碗粥里又放了什么?”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见我动怒便泪水潸潸,今天却让我见了一个坚强有骨气的知月。她不过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脊背挺得笔直,却一点也没有挣脱我的意思,纵使她挣脱我实在易如反掌。

        “您都知道了罢,所以才不肯吃东西,”她瞬间冷静,自嘲地笑一笑,另一只手慢慢抚平刚才揉皱的衣角,“太医确实没有来过,我本就是医女,号脉这样的小事,自小也琢磨地很透彻了。粥里放的什么,想必娘娘也都猜出来了。皇上怕药性太强对您身体有害,每次只许我放一点点……忘尘。”

       忘尘

       呵呵,忘尘,原来是忘尘。我松了手,越笑越深。忘尘为引,万事封印。

       知月跪在我身旁,淡淡地说:“娘娘别怪皇上,他是万不得已。他说自己近些年犯了许多错误,却不知道怎么弥补。只能给您服忘尘。他想让您忘记那些不好的,他会像在王府里那样宠您,只宠您一个人。”

       一个人。好一个一个人。他要将赵以清怎么样?他所作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他的清清暮暮朝朝再不分离吗。我忍不住要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知月探过身来替我擦泪,我没有拒绝。“娘娘,您可知道皇上真的喜欢您?他表面是护着赵小姐,可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可是您呐。您画给他的扇子,他像宝贝似的藏在书房。那时候他逼着您救赵姑娘,甚至后来做了许多令您伤心的事……”

       我闭上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要安安静静地。

      安安静静地等沈素来接我。

       知月递过来的饭菜我一口也没吃,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温柔地哄我吃东西,她也晓得没这个必要了,却仍然道:“娘娘不要再担心饭菜里有忘尘了。过了今天,您可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打翻了桌子。

       知月静静得立在书房门口,见我挥笔作画。我在宣纸上写下“琉璃”,照着心中的模样,心中依稀记得的模样,描绘出那个清秀美丽的姑娘,手不住地发抖,我却不能停,我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忘了琉璃的模样,忘了琉璃是谁。

        紧接着画沈素。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他之前的模样。我痛得抓头发,无数发丝散落到地上,却想起来三天前,对,三天前他来找过我。沈素来找过我,我们喝了酒,我画了一副扇面交给他。他穿着蓝色的袍子,袍子上绣着紫色的花,文绉绉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侍卫。我颤抖地画着,一笔接着一笔。知月过来阻止我,却被我扔过来的书砸中,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还有,还有凌衣,对,凌衣。她是个侠女,她很会用剑。她前几日嫁人了。她嫁给了谁?我记不起来了。她给我敬酒,对,那时候她穿了大红色嫁衣,隔着流苏帘子对我笑,那是凌衣。我慌慌张张在纸上落下“凌衣”两个字。那个笑容却怎么也画不好,我便撕掉重画,流苏帘子,坚定地笑容。她仿佛在暗示我什么。她当时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可是我记不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掉下来,蕴湿了凌衣大红色的嫁衣。

         ……

       我终究是小瞧了身旁这个宫女,她右手抚上我睡穴的时候,我仍然记得她唤作“知月。”我是多么想忘了她,忘了这个人多的世界。沈素,凌衣,带我走。

       梦海无边无际,仿佛再也醒不过来。我梦见了萧漫抱着一个美女回来,右手紧紧攥着一个明黄色的盒子。我不开心。

        他偏偏要让我给那个美女解毒,我不愿意,打算赌气不吃饭。他像是真的动怒了,吩咐他们不要给我饭吃。那时候心里好委屈,我自己不吃饭是一回事,萧漫故意饿我是另一回事。

       饿到第四天我撑不住了,萧漫一眼也没有来看过我。我被琉璃搀着进了他的卧室,他在给床上昏迷的美女擦脸。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就算我说给那个美女解毒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我忍住要掉落的眼泪问他:“她中了什么毒?”

       萧漫却凉悠悠看我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今生我最不愿招惹的三个字“七月雪”。琉璃没能搀住我,我一下子瘫在地上。

       他用嘲讽的眼神看着我,我最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刚刚不是说要给她解毒吗?怎么,现在怕了,不愿意了?”

        结果他真的那样说,几乎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从不知道心疼是什么感觉,那之前我没有疼过。原来不只是心里密密麻麻的针扎过溢出星星点点的血,疼也会渗进手指,封堵所有血脉,连弯曲都不可以。

        我撑起最后一点卑微的勇气和希望问他:“萧漫,如果我为了救她自己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怎么可能相信呢,他嘲笑的眼睛把我攫住,令我动弹不得,“轻轻你不是百毒不侵吗?不过是为她解个毒,你怎么怕成这样呢?”

       于是,我忍住眼泪。忍住四天没吃东西不住抽搐的胃,将那美女的毒逼至手腕,划开一个小口子,给她吸毒。

       她终于快要醒了,萧漫忍住欣喜,静静在床边等她醒过来。琉璃搀着我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门外是无边的雨,那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琉璃要解下外衫为我挡雨,被我制止了。我说:“你的外衫将来只能为沈素解开,我又不是沈素。”我想琉璃会害羞地一笑,却没料到她哭得那样彻底。

        我倒在雨中,冰凉的雨沁入我怀里,我想伸手给琉璃擦眼泪的,却没料到她抱起我。她陪着我四天没有吃东西,却还能抱着我。我真没用。

       “琉璃,我可能会死了。你跟沈素赶紧成亲吧。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琉璃抱着我,哭得歇斯底里。

       那之前,我常常觉得,琉璃这样爱哭很找人烦。可如今,我想再听她哭一声,却只能在梦里了。

       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后见知月静静挑着身旁火烛的灯芯。窗外那个身影是萧漫吧,见我醒来转身急速离开。我悲凉一笑,轻轻啊轻轻,你怎么还记得这两个人。

       我要起身去书房,却被知月拉住怎么也动弹不得。我冲她笑一笑,随即乖乖盘坐在床上,“知月,我给你讲故事吧。不让我作画,我讲故事给你挺好不好。如果以后我想不起了,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她眼里居然蓄出了泪,对我点点头。

       “我以前住在王府里,那时候身边有两个威风凛凛的侍卫,他们一个叫……”我抬手拂了拂额,知月开口提醒我,“沈素和凌衣。”

       “哦对,沈素和凌衣。我以为他俩是一对儿呢,后来却看到琉璃给沈素做衣裳。琉璃都没有给我做过衣裳。她嘴上说自己做的不好,夫人穿了怕委屈了夫人,实际上我都晓得她只想给沈素做。我那时候吃醋了。很不待见沈素。就粘着凌衣,让她带我去人多的地方,像茶楼啊,戏园啊。结果就给沈素和琉璃更多相处的时间了。知月,你说我是不是傻啊。

       “我喜欢人多的地方。为什么喜欢人多的地方……我记不起来了。凌衣很会用剑,几乎没人能比得过她。后来有人耍剑比她耍得还要好,凌衣就喜欢上那个人了。再后来凌衣就嫁给他了。我好像还去过呢……我是不是去过啊?”我近乎自言自语。

       知月措了措眼泪,轻声与我道:“娘娘去过,她嫁给了文程王爷。”

      我恍然大悟:“对对,是叫文程的。凌衣有了个好归宿。可是,琉璃死了……我亲眼看她中了好多支箭,她一声也没有哭。我能动弹了,爬过去抱着她,许多人围着我,有箭刺穿了我的手,我一点也不疼,因为我觉得琉璃比我还要疼。我想让琉璃再哭一声给我听,哪怕她哭一声呢。我抱着她坐了一夜,没有人能让我松手。可是沈素来了。我趴在他怀里对他说对不起。他说不怪我。但是他要带琉璃回家。我舍不得,可是我觉得琉璃更想跟沈素回家的。她其实一直想嫁给沈素。她还不承认呢。

       “再后来,有个叫知月的姑娘来照顾我。我把她当做琉璃。我知道她不是琉璃,可是我想要像对琉璃一样对她好。她不像琉璃一样唤我夫人,她叫我娘娘。她也叫赵以清娘娘。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我叫轻轻。曾经有个人叫我轻轻。好像我打小就叫轻轻的。知月做饭很好吃。她总是等我睡了才睡。在宫里这些日子,我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她。我给她画丹青,画扇面。我从没给琉璃画过。”

        我身旁的姑娘泪流满面。我忽然记不起来她是谁,我问她:“你哭什么?”

       她愣了许久,眼泪从没有停下来。我突然想给她讲故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给她讲故事,我说:“我想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她流着眼泪点头。

      “我叫薛轻。你不认识我吧。我住在一个谷里,那儿开着紫菀花,四季都开着。我好像有师父跟师娘,他们后来不在了。我一个人在那儿住了很久。我最害怕七月雪。后来有个人进谷里,他叫我轻轻。很小很小的的时候好像也有人叫我轻轻。我喜欢他。我给他的扇子画了扇面,我觉得他的名字很像女孩儿的名字。他叫文漫。他后来又不叫文漫了,他说自己叫萧漫。

       “他开始也很喜欢我,后来就不喜欢了。他爱上了别的姑娘,他疼她宠她。比当时对我还好。其实我在山谷里呆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什么样的才是对我好,他陪我躺在紫菀花上,看着月亮弯弯,我就觉得他对我很好。可是他后来不喜欢我了。我也找不到回山谷的路。我曾经逃走过。他追上来了,我以为他舍不得我。可是他是把我捆回去的。我不知道他怎么这样,他喜欢别人了。好像他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姑娘,你知道么?她也叫清清的。我恨他,他不喜欢我了还不许我走。可是我很想回去。我想那一片紫菀花。我想出去。可是知……”

       那个模样俊俏的姑娘流着眼泪提醒我:“知月,您是说知月是么?”

       我低头想了想,“嗯,好像是叫知月。她不是琉璃。琉璃不会舍得给我下药。我忍着不吃饭,不喝水。可是我很饿。我害怕吃她做的东西。我也害怕喝水。我知道我吃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很想哭,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双手捂上眼,眼泪就从指缝里溢出来,“可是我知道的太晚了。”我说。

       身旁的姑娘一直在哭,从没停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流着泪对我说:“您想吃什么呢?我去给您做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却见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人一个手刀落在她肩上,她昏过去了。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

       他说:“夫人,我们走吧。”

       我坐在床上对他笑:“我要等一个人。他要带我回一个地方。我给了他一把扇子……”

        他愣了很久,哽咽道:“夫人,我来晚了。我就是那个人。”

        我一头扑倒他怀里,“我等了你很久。”

        他安慰我:“嗯,我知道。凌衣也来了。章正会放我们出去。”

        我想不起来谁是凌衣,谁是章正,却觉得心里像蜜一样甜。

        他把我紧紧裹在大氅里,他问我才三天怎么瘦成这样。我想不起来。出门的时候有风吹过来,吹落了我许多头发。

       他把我裹得更紧了,低头对我说:“夫人,我找到那个地方了,我带你回去。”

       ……

       我想起来我给他的那把扇子,扇面上画着弯弯的月亮和一个吹着紫笛的少年。那个年轻的公子衣袂飘飘,好像站立在最高天上俯瞰芸芸众生的神仙一样。

      那幅画的意思是:紫玉笛,夜挽霜,年少春华君莫忘——

      紫菀花谷。

      马车在颠簸。

      越来越多的血涌上喉咙。

      无数人在喊我,唯独只有一个人喊我“轻轻”。

      我咽不下那么多的血,它们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

      再也睁不开眼看一看那个唤我“轻轻”的人。

      脑海中万丈佛光一刹繁盛,没有一片紫菀花的踪迹,也没有一个吹着紫玉笛的公子。

      我知道心口有些东西空了。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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