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裹挟着死亡,悲痛一点不比死亡更可怕。
我曾在医院里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患有重症,身体已如风中残烛的少年——他叫阿翔一个被病魔束缚得几近绝望的人。纵使恶病缠身,只因身上肩负着母亲炙热的关怀与浓稠的爱意——他必须逼迫自己顽强不息地抵抗病魔,一次又一次的侵袭,所带来的挫折、挫败。
阿翔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不知患有何病,导致他体重急剧下降;记得他入院治疗的时候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可短短数周,因不明病理无法对症治疗,使得他病态每况日下。不但身体干瘪下垂,肤色也由原先的皎白转为枯黄,就连基本的站立他也无法独自完成。
起初他也抱有强烈的求生欲望,相信自己终能恢复健康,他坚强地与病魔抗争着。可后来,他发现兀自的健康已经悄无声息地快要流逝殆尽了。他变得怠泄了,甚至一度试图放弃。
可是,他的母亲却绝不允许他放弃,更不忍让正当年少的他就这样从她的世界里溜走。所以,她用爱挟制着已经心如死灰的阿翔,最终导致了悲惨一幕的发生——尽管她用尽了所有方法鼓励他、帮助他,甚至最后不惜伤害了他。
四月的某天,阳光明媚天气舒爽。医院大楼下的樟树叶刚被春风吹拂得飒飒作响,翠鸟在枝头雀跃;花坛上杜鹃花正娇艳的绽放,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医院大楼的台阶上有稀松平常的几人,手拿碗筷或食盒;有匆匆赶往病房的,也有悠悠迈步食堂的。
我拿着食盒刚穿过幽暗凉爽的长廊,由于刚刚经历了一阵哄抢,我的鼻尖渗出了几颗汗珠。前行在靠近阿翔的病房时,我遇见了一场因为爱而悄然蕴酿着的争执。
“翔,你就吃一口。你不吃,身体怎么能快点好起来呢?”阿翔母亲泪眼婆娑的看着她的儿子,说话的语调近乎祈求。她左手拿着刚从保温桶里抽出的钢制饭盒,右手用勺子堆叠着饭粒跟菜汤,缓慢地伸手,放在一脸茫然的阿翔紧闭的口边说道。
勺子在阿翔面庞前停留了片刻,阿翔的看上去没有转变或者动弹,只是嘴唇发生了些许不易擦觉的细微变化。他那样子看上去有些诡异,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蕴藏的纠结抑郁。因为他的嘴唇似张非张的微微抖动着,眼神忧郁的盯着他的母亲;他的眉毛呈八字形状,眼皮几乎没有动弹一下,棕色的眼仁直视着一个地方——他母亲伤情的脸庞。单看他的眉眼,仿佛时间停止定格了。如果方才不曾发现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我都以为眼前的景象是一副艺术画像。这画面饱含了太多情绪,也揭示了一些残忍的现实。这让我的心脏猛的躁动了。
定格几秒之后,阿翔的神色终于有了转变。他薄唇微张,像是想开口对他的母亲说些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撇过头,寂静的侧躺在被她母亲垫高了不少的枕芯上。他扭头看向我所站在的——窗口与房门交界的位置时,我看到他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而他却强忍着不放它们滴落出来。最终,他选择闭上眼睛隐藏自己所有的心酸与悲凉。
阿翔的母亲见他这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放下勺羹,安静的缓慢地靠近离阿翔更近的地方。勺子落下时,我听到了“咚呛”的声响,那声音有些无力感,就好似阿翔母亲脸上那渐渐被空气带走的泪痕。只是空气中依然还弥漫着泪水的咸咸的味道。那味道,就好像海风拂过脸庞带来的潮湿,但又绝不仅仅如此。除了咸腥,我嗅到了空气里还留存着的爱的酸涩。
阿翔母亲,努力抑制着自己就快要爆裂的情绪。她深吸了几口气,脸上继续保持着淡淡的假笑。她先把盛饭的盒子放在病床上的支架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抚摸阿翔的脑门儿,再折回到自己的额头上,对比了两人之间的体温,好像没有多大的发现。紧接着关切的询问道:“翔,是哪里不舒服吗?要妈妈帮你叫医生来看看吗?”
阿翔似乎已经平复好自己的难受的心情,回过头望着他母亲慈祥的脸庞,冒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妈,你别管我了!”
阿翔母亲听到这话显然是有些震怒了,一直被压抑着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脸上炸裂的表情尤为明显。
“你这孩子,我是你妈!”说着,她双手不停地在阿翔身体上轻抚,可眼睛里迸射出的灼热目光却毫不停歇地盯着依然如同死尸一般的毫无愧疚的阿翔。她试着又提高了声呗:“我不管你,谁还管你?”说完,她的面目表情又急转直下,显得沧凉甚至绝望。
她恐是想起,自打她儿子住院以来,这么多的时日除了自己,连身为阿翔父亲的丈夫也一次都没来过儿子的病房。
我站在门外想上前去劝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苦于无奈,只得安静地等待事态平息。
正当我踌躇的时候,阿翔突然抬起头一脸委屈的对着他母亲说:“妈!我累了,真的累了!”他眼里刚刚被自己强忍着阻断的泪水,此刻终于如泉涌般喷了出来。他双眼泛水的样子,像飞流直下的瀑布不停地涕淌着身体里的酸水。就连他嘴角干裂得快要脱落的皮肤,也被泪水迅猛地润了回去。
“就你知道累?我呢?起早贪黑的照顾你,花那么多钱养你、救你!”说着她又看看泪流不止的阿翔,一字一顿的说:“我一点都不累?”说话的时候,阿翔母亲因为内心的焦炙导致手臂不停挥舞,一不小心碰到桌子打翻了放在一旁的午餐。
盅勺落地的时候,我听到了类似心碎的声音。“呯、砰、叮、咚、噹…”那撕裂般的疼痛感,恍如完全融合在这几声巨响里。
“你就别管我了,妈!”阿翔近乎恳请又仿若苛责。说完,阿翔脸上露出了惭愧的表情。或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因为抬眼恰巧看到——他母亲脸庞上显示出的委屈、茫然、悲痛以及无助。接着他又用缓和的口气说:“妈,我真的吃不下。”
看到这里,我既感动又畏惧。我担心,之后甚至会有比这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我的右手紧紧的扯着衣角。此刻,我的内心无比纠结,既想上前劝阻又想尽快逃离。
刚要挪动脚步,腿脚却不知怎么的一点不听我的使唤,仿佛是命运让我必须见证接下来的场景一般。当我形同扯线木偶摆靠在门窗附近的时,阿翔的母亲再次发飙了。
她倾斜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病床。奋力拉扯着病床上百无聊赖的阿翔。除了使劲拉扯,她口中还一刻不得松懈地吼叫:“起来!你给我站起来吃饭,起来,给我起来……”
阿翔的身体状况本就不好,在他母亲的双手中猛烈摇晃,那模样显得异常的可怜。并非只因为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而是,我在这场争执中我恍惚听到了——他全身骨头的撞击声。这声音仿佛在传达他灵魂的深处的隐秘。
最终,他母亲的疯狂行径被护士小姐的及时出现给打断了。
“他是病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他?有你这样当妈的吗?”护士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里的推车,赶紧跑到阿翔母亲面前双手合十抱住她。然后即着急又悲悯地说道:“冷静一下,请你冷静!”
阿翔母亲在护士小姐的怀里倏然停了下来,然后全身凹陷进护士小姐的怀抱,并且身体还在不停地下坠。她的眼里没有一点光彩;悲伤、无奈、痛苦、愤怒全都烟消云散。恍如她的灵魂刚被抽走了,面前的她仅仅剩下一副无人掌控的皮囊。是的,她昏迷了。
阿翔从刚才猛烈地摇晃中清醒了过来,调整好伴着疼痛感的残弱的躯体。刚一睁眼,就看到了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幕,这让他的神识也开始逐渐塌陷了。他努力着用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支撑起兀自巍巍颤颤的身体,高声喊叫着:“妈!妈!”吼叫时,他口里喷出了类似花洒般的鲜血。可不管他的躯体是何等的不适,他也在顽强的挪移着他那晃晃悠悠的躯体,想是想要前去搀扶他眼前摇摇欲坠的俩人。怎想,他还没完全爬起来,身体又重重的跌了回去。
看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彼时身体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刚能动弹,我的腿就不由自主的拔动了起来,奔往的方向不是近在咫尺的病房,而是远方的医院出口。
医院的长廊今天格外的幽深,兀自觉着狂奔了许久,可依然没能逃出刚刚的病房。那道房门,像种在我心里的种子,随时准备着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