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大宝入酒道
1932年冬至时分，稻香岭下，德高望重的张家传来一声啼哭，全村皆前来道喜，一时间热闹非凡。
作为村里最具学识的稻香岭百晓生，张万福于不惑之年再次喜得一子，取名张二蛋，通俗易记，朗朗上口，就是没有体现张万福的才华，而稍显平实。
想当初，张万福二十岁成家，一年后其妇便诞下一子，取名张大宝，全家甚喜，张万福却不以为然，整日沉浸于诗书文辞、评书话本、志怪杂谈，甚至民间风水学，涉猎甚广。
对于农村人来说，每家每户的男丁都是劳力担当，挑水、劈柴、耕种庄稼，而张万福从未出现于田间土坎，整日不见人，连到了早晚饭时分，家人都要四处找寻，最后往往于树荫下找到正看书看得津津入迷的“书痴”，将其打骂回家，日日如此，家人媳妇都颇为无奈。
时光荏苒，张大宝已然十岁，这一天张万福一大早便将其叫醒，说是带他下河摸鱼抓螃蟹，专门为他过十岁生日。对于张大宝和家人来说，这可是张万福十年来破天荒的一次举动，浅浅淡淡的父爱瞬间在张大宝心里升腾。
二人兴致高昂地来到小溪河，将早已准备好的大量“醉鱼草”捣碎投入水中，捕捉被麻痹的鱼儿，父子俩还互相泼水戏闹，初升的旭日照拂着这久违的温情。
不消片刻，父子二人便收获满满。此时，“书瘾”难耐的张万福对张大宝说“大宝啊，爹想起昨天看的一则话本，就快看到结局了，你自己在这玩玩，我在那边看完了，一起回家，给你做一顿鲜鱼生日宴，说完便跑向二人放衣物的地方，掏出一本书，开始看了起来，一如既往地津津入迷。
张大宝对着刚捕捉到的鱼看了又看，又自言自语嘀咕了半天，实在无聊得慌，满心期待着回家吃鱼，连问了张万福四五声“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张万福都不作应答，只因其又被书摄了魂，还未醒转。
张大宝见其爹又如往常的呆样，也不再继续叫喊，只盯着河水兀自发呆。突然间，水面波动，一道白影掠过，让机灵的张大宝想到了张万福说过的“天上的斑鸠、地上的豚狸，比不过水里的白鳝”，自然而然地将白影视作白鳝，满心想将其捕捉。
说时迟，那时快，张大宝兴奋地奔向河中，竟一把抓住了白鳝，遂向张万福大喊“爹，爹......”，张万福刚一抬头，却看见大宝正往下沉，许是早晨未吃早饭低血糖的缘故，大宝感到一阵莫名的头晕，便控制不住的想睡觉一般地往水里躺。见此情形，张万福慌了，马不停蹄奔向河边，胡乱地在水中乱抓，除了水草和枯枝，哪还有大宝的身影，顿时大哭大喊，懊恼不已。
张万福心如死灰，不敢回家，也无去处，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镇上的酿酒作坊，身上又无分文，死皮赖脸地讨酒喝。因酒坊老板和张家人也认识，无奈之下，赊了一壶给张万福。
张万福举壶如牛饮，酒坊老板心知不妙，心想他也肯定遇到了什么难事，一边让其任意喝，期望酒能解其愁；一边让熟识的人通知其家人，毕竟怕他真喝出什么事来。
待张家人赶到时，从未沾酒的张万福连喝三斤白酒后，已经躺倒在地，口中含糊道“大宝，被白影龙王带走了，带走了”，不断重复，问什么也不作答......
听闻，从此以后，张万福每日三斤白酒下肚，不再碰书本文墨，也从未去过小溪河，却盼着其媳妇能再诞一子，十年未能如愿。如今张二蛋的诞生，可谓填补了他多年的期盼，连续多日似笑似哭，似狂似巅。
一回尝酒绛唇光
对久盼得子的张万福来说，看着二蛋的小体格日渐长大，很是欣慰。走到哪，如同重焕光彩的张万福都携二蛋一起，有时教二蛋唱一些民间山歌，也不管有没有听出唱的什么，二蛋也总跟着哼几句，父子俩一起乐乐呵呵，好不惬意；有时将青年时看过的小说话本挑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讲予二蛋听，像什么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武松十字坡巧识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听得小小年纪的二蛋或热血沸腾或胆战心惊。
听故事听多了，二蛋便将故事中的人物和同村的人对照起来，在他眼中，常打骂自家小孩、吵架喜欢摔东西的邻居大婶孙桂花便是母夜叉、自己从未发过火的母亲便是活菩萨，当然跟他一起玩耍的伙伴也都有外号，称瘦小的张顺子为“小竹竿”、称满脸麻子的张云帆为“算命先生”、称总觉肚子饿的张虎为“饿老虎”......
又因二蛋天生机灵似猴，说话做事反应常比同龄小孩快，甚至大他四五岁的孩子都不如他那般机智敏捷，偶尔喜欢捣乱，但也敢于承认错误，甚至帮别人代扛错误，令小竹竿、算命先生、饿老虎常常对他“唯命是从”。
此外，二蛋常将张万福讲的故事加以想象，还喜欢给同村伙伴分配角色，按自己的兴趣喜好自编自演。在一次扮演玩耍过程中，二蛋演的是一王爷，将其从美食美酒的优渥生活到潦倒窘迫的疯癫之状演的活灵活现，围观的大人无不拍手称好，此后常被人戏谑的称为“张二小王爷”。二蛋自觉这外号太长，让小竹竿等人直呼“张二爷”，“张二爷”之外号便在其同龄人中流传开来，此时，二蛋不过九岁。
转眼间，二蛋已满十五岁，虽被人叫了六年的“张二爷”，但长相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不失为一俊朗小伙。
这一年，恰逢张万福的发小张百顺之子娶媳妇，张万福便携二蛋前去帮忙张罗酒席等事宜，还打趣道：“你跟我同去，沾沾喜气，也许还能遇见你未来的媳妇呢”，二蛋却回应道：“要不是家里的活菩萨怕你喝醉了，在众人面前闹笑话，叫我跟着，我才懒得去呢”。
一到张百顺家，几声“张二爷”传入二蛋耳中，原来小竹竿、算命先生、饿老虎都被家里大人喊着一起来帮忙了，几人虽说从小玩到大，在别人的喜宴上见面，却是头一回。
虽说是前来帮忙，几个却无多少事干，无非就是帮忙搬搬桌子之类的小事，稍忙了一阵，饿老虎便搬来一条木凳与二蛋同坐闲侃，小竹竿与算命先生各自搬一条凳子围着玩闹。
刚坐下不久，饿老虎便觉腹中饥饿难耐，猛起身想去找点吃的先填一下肚子，可这一起身，条凳失去平衡，二蛋翻倒在地，饿老虎等人哄笑哗然。几人平时好的跟穿同一条裤子似的，也不急着拉二蛋起来，只觉得又添了一件二蛋的糗事，谁让二蛋经常拿其他三人的糗事编故事，一次次地讲给他们听呢？好不容易二蛋出糗，他们三人当然乐得所见。
“你们就知道笑，也不知道扶他起来，真没良心”，几人回头一看，是一身穿栀子花般白色衬衫、皮肤略黑的女孩怒目直视他们，虽是怒视，但给人的感觉也极为舒服，风一拂过，仿佛闻到一股栀子花的香味。躺倒在地，故意任由饿老虎等人取笑的二蛋也不免为之吸引。
二蛋和饿老虎几人默契地互相眨眼，小竹竿便对女孩说：“你叫我们扶就扶啊，你怎么不自己来扶呢”。
小竹竿正准备继续说，只见女孩一把抓住二蛋的手，柔声道：“我扶你起来，你看他们几个真没良心”，二蛋本来本着看戏的心情，突被一女孩子握住手，跟触电似的、脸也莫名羞红了，好像大姑娘一般，更招到饿老虎几人的取笑。
晚间吃酒席的时候，二蛋数次偷偷看向那女孩，还对几人说，感觉自己的春天来了，也想娶媳妇了！饿老虎等三人更是哈哈大笑！
想到张万福每次喝酒后，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大，还敢一个人夜晚途经坟地捉野兔，胆子比任何时候都大，二蛋突然也想借酒壮壮胆，想去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毕竟不是一个村里的，可能不会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二蛋拿起酒壶，便倒在碗中，猛喝一口，火辣辣的，不觉好喝也不觉难喝，不知不觉已将整碗都喝尽了，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喝完酒后嘴唇更红了。
借着酒劲，二蛋去问了女孩名字，原来女孩名叫黄莺，家就在三四公里外的邻村。
人生顺意沾酒气
自初见黄莺，二蛋隔三差五就借着放牛、捡拾柴火的名义，去到邻村，有时远远的看上黄莺一眼，有时还能打个招呼。一来二去，黄莺看二蛋也越来越顺眼，心中甚为欢喜。
一年后，二人便成了婚，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这件事也在稻香村成了一桩美谈，毕竟那个年代，自由恋爱还如胶似漆的小两口极少。
没过多久，黄莺与二蛋的大闺女出生了，二人生活似朝阳万丈。这一年，恰逢稻香村人民公社成立，二蛋还当上了村队长，日子虽然比以前忙碌，不过也更加充实。
二蛋在村口的老柳树上挂了一口旧锅，旧锅一敲，全村人前前后后的赶来，在二蛋的有序安排下，分配劳动任务，几乎很少人反对或不满。
后来，二蛋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喇叭，每天早上都放一些歌曲，都是那些鼓舞人的歌：“我们走在大路上......”听到喇叭响后，全村人都振奋不已，对二蛋的带领也十分佩服。
和同龄的小竹竿等人比起来，二蛋可谓年少有为，也喜好结交朋友，每逢有人请喝酒、吃饭，二蛋从不推脱，渐渐地酒量也变大了，但好在喝酒有度。每逢喝完酒回家，就算有酒气，人却相当清醒，从未醉过，黄莺也不怪罪，甚至温顺地端来洗脚水，或主动给二蛋捏捏肩膀。对于这样的日子，二蛋可谓十分满意。
村队长一当就是二十年，二蛋与黄莺在安顺与辛劳的岁月里，育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虽然吃的都是红薯、玉米面，但个个都极为健康、懂事。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随着大女儿的长大，渐渐地有人上门说媒，离得也不算远，二蛋与黄莺看媒人介绍的小伙壮实、勤快，趁家人围坐吃饭，试探性地问询了大女儿的意见，得知大女儿也有意，这一桩婚事便成了。
大女儿出嫁后，二蛋与黄莺的二女儿与同村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南下广州打工，慢慢地与当地一个小伙谈起了恋爱，后面嚷着要结婚。二蛋与黄莺哪里舍得女儿嫁得如此远，从最开始的坚决反对到苦口婆心的劝说，却奈何二女儿铁了心。最后，二蛋两口子与二女儿约定三年为期，如果三年后，二女儿依旧有心远嫁，二人不再阻拦。
二蛋将三女儿送入学校，念了几年书，也算多少识得些字，还经常让三女儿教老四和老五读书写字，想着对他们以后的成长总会有所帮助。
在儿女渐渐长大的这些年间，二蛋在外的应酬也不少，年复年地累积，酒喝了不少，但因家庭负担重和黄莺的勤劳温顺，每次将醉之际，便适可而止，无论他人怎么劝，都不再端起酒杯。
有时候，二蛋还会与头发花白的张万福小酌几杯，一来二蛋不忍看着年长的父亲一个人郁郁独饮，二来父子二人边喝酒还可以边聊聊心事。
波澜迭起兴阑珊
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冬日，张万福去了离家不远的山里烧炭，直到天黑依旧未归。
寻常都是二蛋也一同前往，这一日，有人拉着二蛋去喝酒谈事，二蛋亦如往日般跟家人说了几句，便随来人出门了。刚踏出家门几步，还特意转身对张万福说道:“爹，今天天冷路滑，窑里的炭，等我回来再去看看，您老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待二蛋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连往常煤油灯的星星火光也未见，一问邻居，才知晓是万福老爷子出门烧炭未归，黄莺带着三个小孩出门找寻去了。
二蛋心下也是着急万分，大步狂奔地跑往烧炭的山里，还在路上便听到了小儿子大喊“爷爷、爷爷，你怎么啦”的声音，当下心知不妙。
等二蛋赶到，发现张万福是在回来的路上，跌倒了，顺势滚下了山，眼角被磕破了，本就稀松的牙齿也全都磕掉了，一只腿还被石头压着，已然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二蛋懊恼万分，心想倘若今日不出门，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又急忙招呼来几个村里青壮年，将压在老人腿上的石头移开，并迅速将张万福抬回了家。
别看张万福通晓文墨，年轻时颇有见识，但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医院，还让二蛋别瞎折腾了。
夜间，张万福梦到了黑白无常拖着个大锁链，总在身边绕来绕去，自感日子到头了，用微弱的声音对二蛋讲完这个梦，便睁圆了眼，不再有出的气。
二蛋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顶梁柱，不得不压着悲伤，为张万福置办后事。待后事办完，再有人拉着二蛋喝酒谈事，二蛋一一婉拒。
天有不测风云，当二蛋渐渐走出张万福去世的伤感之中，又听闻大女儿难产的消息。二蛋与黄莺赶到医院，却只见亲家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黄莺一下晕倒在地，二蛋勉强能扶着墙站稳，目光呆滞。
远在广州打工的二女儿也赶了回来，双泪直流。此后，二女儿也不再提外出打工之事，整日郁郁寡欢，二蛋夫妻心想应该是大女儿的早逝对她打击太大，时常轻声安慰，有时安慰着黄莺也禁不住泪流，母女俩常抱头痛哭。
四季流转，又过了一年光景，二女儿还是沉默少言，经常对着远方独自发呆，二蛋夫妻细问之下，才知二女儿上次回来是刚和广州小伙分了手，想离开那个伤心地。
人虽然离开了，但心却实实在在伤了，渐渐的二女儿开始说梦话，有时狂抓头发，甚至胡言乱语，再后来被乞讨的“叫花子”骗走了。二蛋夫妻四处托人打听，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但凡听到点稍微可靠的消息，便前去证实，却次次都失望而归。
一次，黄莺在找寻二女儿的路途晕倒了，送到医院，便再也起不来了。此后，二蛋一边照顾瘫痪的黄莺，一边依旧不放弃找寻二女儿，还要照顾三个年龄尚小的儿女，生活过得身心皆累。
如此日复日，二蛋也病倒了，这一病，二蛋反倒觉得轻松了。出院那日，小竹竿、饿老虎和算命先生都前去接他出院，四人感慨万分，决定找个小饭馆叙叙旧。
这一叙旧，四人或是天南海北的闲聊，或是各自讲述这些年的艰辛与难处，也将儿时的陈年旧事重温了一遍，当二蛋再次听到“张二爷”的外号时，情不自禁地嚎啕不哭，众人劝解不住。
时辰过子夜，方才散场。昔日的伙伴离开后，二蛋竟不知道双腿该往何处迈步，家也不想回，就在小饭馆门口躺了一晚。虽是躺了一晚，却实则一夜未眠，将自己到目前的一生经历回想了一番，心中五味杂陈，想着风光过、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过，余生就得过且过吧，心中才释然，但更多的是无奈。
第二日天微亮，二蛋就爬起来回家了，一到家便想着一晚上未归，怕黄莺担心，遂快步奔向卧室。哪曾想，接下来的一幕，让二蛋当场奔溃——黄莺仰躺在地，身边放着一瓶农药，人已不见呼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创，致使二蛋再次病倒，连黄莺的后事也是邻里帮忙操办，三个子女各个泣不成声。
挣扎着出院的二蛋，日日以酒当水，头脑稍微清醒，便继续抱着酒壶喝到烂醉。好在三女儿能够独自做饭、给弟弟妹妹洗洗衣物，日子勉强维持。
在最小的儿子十岁生日那天，二蛋滴酒未沾，想起一家人许久没有一块好好吃饭了，想方设法地摆弄了一桌晚餐，等待着放牛的儿女回家。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又一个噩耗——他的小儿子下河游泳，被漩涡绊住，眼尖的四女儿急忙去拉，两人都被卷进了漩涡。
对生活麻木的二蛋，由此彻底一蹶不振，脊背佝偻、满头霜花，精神也失常了，旁人问起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只对人讲他是稻香村的“张二爷”，不断重复。
此后，但凡人们见到二蛋，不是在酒坊、就是醉倒在路旁，或是正在挨家挨户地讨要酒喝，有的人避而远之、有的人也会叫声“张二爷”，便走开，而不懂事的小孩经常起哄，喊他“酒鬼”，他也照样应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