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爱吃瓜子。日子久了,门牙边缘,居然嗑出了一个细小的凹缺,浅浅隐隐,虽不显眼,但发现它时,却唏嘘不已——瓜子对牙齿,堪比水滴对顽石啊!一颗颗,是可以把人心也给嗑酥软的。
周围的人各有鲜明的偏好。唯独对瓜子,大家保持着高度统一的喜欢,这让我感到神奇,毕竟,能让这么多不同的人同好,可不容易。
嗑瓜子,要有闲工夫。等忙碌的大人们也闲下来开始嗑瓜子,年就到了。
亲朋好友,这乡那镇的,无论远近,都串着聚来了。大家围着火炉坐一圈,嗑瓜子,闲聊天。那时的瓜子,是年货吃食中的主力。如一枚枚包裹得最严实的秘语与祝福,啪,轻轻嗑开,新年吉祥的好气象便扑面而来。
孩子们欢喜地揣满一兜,穿来闹去。长辈们说什么道理,多半是不记得的,只依稀懂得,那许是他们积攒了一年或半辈子的汗水唠叨与土地哲学,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就着最粗的老茶,竟也变得好听起来,像绵长的梵呗,催人眠。
在唇齿间一片带香的脆裂声里,厚厚的瓜子壳,铺了一地。扫去,又被新的铺满。许多话,说到火灭灯熄,说到茶凉碟空,年年都说,却仍说不完,说不完。
现在的年,过得丰足而奢侈,匆忙而寡味。麻将碰撞里,觥筹交错里,瓜子依旧在,闲情却少了。
平日,我倒常买它来吃。看书或写文,翻几页,写几行,顺便闲闲地嗑。瓜子在手边,心在或者不在它身上,它都盎然地绽放。用瓜子数时光,最是惬意。
戏里的瓜子,在夫人小姐们的指间。只需皓齿巧巧地一叩,便叩开了一朵花。瓜子壳如蝶纷纷飞散。嗑瓜子,可以精美得如一首小词。
戏里的瓜子,还在村妇小子唠嗑的暖炕上。粗声大嗓,瓜子壳应声如雨下。嗑瓜子,也可以通俗得如一曲二人转。
戏里的瓜子,也在街头巷弄深处。家长里短,文武古今,瓜子壳落满地,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故事落满心。嗑瓜子,还可以得生动得如一出评书。
谁说瓜子不是文化的细节,历史的看客呢?
吃瓜子会上瘾。一粒一粒,一把一把,嗑着嗑着,就陷入放空的状态,流畅得好似扁舟顺势而下,无滞无碍,时间也不知所踪,无法自拔。
吃得多了,竟又有些担心。真怕这样牛嚼牡丹般的嗑法和速度,辜负了好不容易慢下来能品味的日子。
这样想着,便要让自己缓沉思绪,以拆一件礼物的心情,耐性地褪去瓜子硬壳,开蚌取珠般,终见一枚小而饱满的仁端坐其间。
想它待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有几多时日?从胎孕天地到静躺于我的手心,它该是走了多长的一段路?对着这份千里迢迢而来的自然造化的生命之礼,我不禁垂目低叹,虔诚感恩。
照女儿的理解,葵花籽的母亲便是向日葵了。我爱吃的食物,恰好长在我爱看的花里,这真是世间最美妙的事。
我爱向日葵。谁不爱这花呢?爱它,好像是不需要理由的事情。当然,我也能说出许多爱它的理由——
或许是村里没有向日葵的缘故。这花,常年盛开在书里画里想象里,向日葵,是属于艺术的花。
还记得,第一次在别处见到,不会错认的,我是不顾一切飞奔过去的呀,我捧着它,头碰头,像捧着一位久违的爱人。在往来行人的眼里,我就像个疯子。
或许是我总对很小的花或很大的花,保持着更多的好奇。或许是向日葵的颜色,明黄璀璨,摸到它,就像触到太阳。
又或许是年岁渐长,对着梵高的《向日葵》凝视许久,也能看出点名堂——那分明是为希腊神话作的一幅插画啊!
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深深爱着,即便是神,也要受多少折磨。水泽女神克里提炽热地追随着太阳神阿波罗。千百次渴渴地望,亦换不回太阳神随意的一瞥。旁观的众神感动,便将她变成一株向日的葵。还慈悲地想,这样,会不会就能减轻痴情少女的痛苦?
错了!众神错了,世人都错了——
这个恋日的少女,伏地朝圣,有何痛苦?有何折磨?恋日,恋的不仅仅是爱,是她灵魂的一种仪式——我的爱啊,你看或不看我,我就在这里啊!
最懂她的,是梵高——去看吧,画中十来朵葵花,是金黄的火焰,一团团,皆披神圣的光辉。从每一片花瓣到每一缕清香的野性的舒展,不是情殇的挣扎,那是为信仰发光的喜悦,是歌,是诗,是舞,是蹈啊!
以为把少女变成向日葵,借此,去凄美地讴歌,讴歌向往,讴歌追求。她与花,仿佛就是终年不知疲的热烈。
错了!众神错了,世人又错了——
引导、支撑少女去追求的力量,绝不是一时燃情,短暂的迷醉,而是绵亘永恒的大爱。
大爱,是要让人平静的。
最懂她的,是梵高——去看画吧!张扬的激情线条色彩下,我见到的,就是一种大的平静,大的隐忍。一种类似皈依的平和与沉默。
白日,她纯粹地追求,黑夜里,她也会低眉,把深情的目光,洒向月光中的自己。恋人,亦恋己,才是大爱最深沉的模样。
那么,瓜子,就是她与岁月最珍贵的结晶,就是她在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中,孕育出的最闪耀的种子。
谁能不爱光明?谁能不心向爱呢?这便是爱上向日葵最真诚的理由。
你如何看待光明与爱,心田里,就会长有怎样的向日葵,瓜子,就会品出怎样的滋味。在我眼里,那是一颗颗,鼓胀的向阳的心。吃进去,定会光芒万丈,暖爱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