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盏白炽灯静悄悄地开着，照的屋里的东西发白发亮。茶几上放着一杯温热的豆浆，一个咬开一角的面包，一盒未开启的烟，还有打火机，茶几旁边坐着我和小薇。
我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劝慰，让她多少喝点豆浆，吃点东西，她只是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色的病历单突兀地放在她粉色的床单上，分外扎眼，她颤抖着手，在键盘上敲下“囊肿”两个字，试图做一份假的病历报告给她爸爸。
我帮她照着原始报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键盘，原模原样地做了一份病历，这时候，小薇的情绪已经稍微平静，她拍下改好的病历，试图发给认识的学医朋友，让其帮忙寻找病历上的破绽，这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这时，她爸爸电话打来，她瞬间慌乱，赶紧擦干眼泪，清清嗓子，并不停问我，我说话声音没有不对劲吧，我反复确认，觉得可以后，她爸爸的电话早已挂断。她打了回去，嘻嘻哈哈地跟爸爸说让他别着急，明天就取上报告了，一般做完检查就是得等好几天呢，此时，她爸爸估计已经隐隐觉得自己病情可能不太乐观，催着她让赶紧预约大夫，她宽慰着她爸爸，说大夫已经约好了，明天就能住院了，就是小病，不要担心。
挂掉电话，小薇抱着我就开始嚎啕大哭，她说，前两天给她爸爸做了炸酱面，以前都能吃一大碗，现在只吃了一点就饱了，可她做的饭明明很好吃，她说，她领着她爸在学校里逛，她爸忽然跟他说，听说国外得了不治之症可以安乐死……，她爸说这话的时候，她忽然一滞，感觉天都要塌了，可是镇定之后，她必须继续伪装平静。
她哭得泣不成声，忽然看到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她说，四年前做阑尾手术的时候查到有癌细胞，那时候怕她爸爸多想，隐瞒了他，她爸照样抽烟喝酒戒不掉，可是这次她爸两三天都没怎么抽，而且还主动说，这次病好了再也不抽了。
2
她给我翻看他们家人的合影，都是这两天她爸来看病时拍的，她和她弟弟紧紧搂着她爸的胳膊，笑的开心，满脸依恋。
她爸爸身形依旧高大，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微微笑着，只是看起来非常消瘦和疲惫，肚子鼓得厉害，小薇说那是腹水，得赶紧住院，抽掉腹水之后可能得做化疗。说到化疗两个字时，她情绪再次失控，我紧紧抱着她，眼泪也掉的噼里啪啦，我说，小薇，尽其所能吧，人生有很多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选择被动地接受或者好好地接受，别无他法。
只是，大道理谁都懂，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虚与委蛇，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默默相陪。
大约晚上十点，病历已经做好，准备去楼下打印店打印时，忽然发现断网了，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干坐着，沉默，她间或叹息一声，说谁能想到这种事掉到自己头上呢？是啊，每个人生下来，就一头扎进命运的森林，森林里有时候风光旖旎，风景秀丽，但有时候又感觉树木遮天蔽日，野兽出没，我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只是苍茫地走着，只有探索和感受，那些才是真的。
桌子上摆着一本书，书名叫《看面相识命运》，是小薇爸爸的，小薇爸爸会看相，并对此颇有研究，只是终究没能参破自己的命运。
3
大约11点的时候，小薇男朋友老赵打电话来，起初小薇不想接，但电话一直响，于是接了起来。两个人聊了聊她爸爸的病情，就挂了电话，之后，小薇忽然跟我说，如果我爸这次能好起来，我想跟老赵分手了，他给不了我希望，连现在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关心，我要赶紧结婚了，不能让我爸为我天天操心。
老赵在我和小薇眼里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家庭条件好，而且人上进，文艺气息浓厚，拍的一手好照片。老赵和小薇是在去西藏旅行时认识的，两人徒步了很多地方，互相照顾，生了感情，后来便恋爱了，相处了三年，小薇很珍惜老赵，爱的有点患得患失，但随着结婚事宜提上日程，现实力量便呼之欲出。小薇家庭条件一般，在知识分子出身的老赵面前感觉很自卑。前不久，小薇弟弟跟小薇说，她爸爸整天打麻将，小薇还跟我发牢骚，觉得家里一点自信都给不了她。我知道，她如此不自信，一方面是因为她深爱老赵，相处着相处着，便感觉低到尘埃里，一方面是家庭条件方面的差异，小薇爸爸这几年谈的项目都不成功，而且还赔了不少钱，现在经常去打麻将，让小微在物质方面更觉得看不到希望。
可是，忽然就传来她爸爸病重的休息，那一刻，什么门当户对，什么物质自信，她甚至连老赵都不想争取了。她说，哪怕我爸他现在一分钱不挣，哪怕看病需要花钱，她都不怕，她再也不要她爸爸富甲一方，只要他健康。
4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话题，前不久认识的一个读者，他母亲也被检查出得了癌症，食道癌晚期，看着他发过来的病历报告，图片上两张蠕动的胃，让人心惊。
他说，长辈的遭遇，是儿女的罪过，他母亲现在57岁，以前想过给他们做体检，可后来他母亲怕花钱一直没做，如果每年做体检，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也能早发现早治疗，还有一个罪过，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总是吃剩菜剩饭，吃腌菜，变质的馍还烤着吃，说他们总是不听，我有难以逃脱的责任。
而他母亲之所以一直省吃俭用，就是想给他攒钱娶媳妇，可是，儿子媳妇还没娶，自己先病倒了，他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看护他母亲，我不要她给我多少物质，我只要她好好的活。
我能感觉到手机那端的他，坐在母亲面前，一定是一边笑着面对母亲，一边在心里流泪自责，借以抒怀。
5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学着慢慢远离父母。我们与父母如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我们逐渐强硬，父母逐渐虚弱，我们逐渐远离，父母停留在原地。社会走的太快，我们也一路狂奔，我们不再信奉“父母在，不远游“，因为，成功仿佛就必须要远游。
我们一边抱怨着别人”拼爹“，一边却也暗暗希望，自己也能”拼爹“，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幸成为王思聪，于是，有时候抱怨应运而生，我们嫌弃父母不够有本事，希望自己走的更远，逃离父母的世界，殊不知，父母也在不知不觉离我们越来越远，甚至会忽然消失不见。
小薇她爸说，他最近在谈一个大项目，肯定能挣钱，等病好了回去好好跟进。刚开始小薇爸爸担心手术费，但想到回去谈项目，立刻又信心满满，小薇说，其实不管项目能不能挣钱，只要他能多陪我们几年，活着看到我和弟弟结婚，就心满意足了。
是啊，比起那些巨大的财富和物质的丰盈，活着才是命运最好的奖赏，只要活着，一切才感觉真真切切，只要活着，那拥抱才实实在在。
可是不幸的是，这所有的感慨，竟然都是在感觉失去的时候才生发，仿佛胃疼才感觉到胃存在，健康的时候对此觉得理所当然，漫不经心，等快要失去时，才诚惶诚恐。平时，人们照样觥筹交错到吐，烟雾缭绕到咳嗽，熬夜到疲惫，人们追求着财富、名利和地位，因为那些之前并不属于自己，而自己的身体，健康仿佛是可以任自己随意挥霍一样。人人在病痛面前，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个例外，于是，大部分人都在用自己身体的透支来换取那稀薄的物质。
可是，等到了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相信每个人都会感慨，人生根本不必为虚名剑拔弩张，再长的人生也不过如树叶从青到黄，踏实过好每一刻，珍惜身边所有的人，追求美好，但也要爱惜自己。
物质的追求永无止境，你不用富甲一方，只要健康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