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楚辽】

我喜欢在深夜跃上屋前的桂花树，朝北方仰望，这是跟紫鹿姐姐学的。

紫鹿是哑女，不会说话，她是倾雨城的前朝公主，那个坐落在北方的城堡，我在紫鹿幻化出来的梦境中见过很多次。

那晚，夜凉如水，她穿着月白长裙站在巨大的桂花树干上，流萤，长风，川流全部都停滞在她的面前，在那一抹清冷的荧光里，我看到有一种薄凉气质的古城，青砖灰瓦的房舍，石板长街，还有高大魁梧，身穿长襦，外披铠甲的守城将士，同时，我也看到紫鹿眼中闪烁着的泪光。

我在树下用手中的剑轻点树叶上的一颗露珠，滴落入我的眼中，我便能感受到她眼泪的温度。

师傅曾说，所有幻术的本质都是心的念力，会被杂音破除，只有一以贯之的情感才能使出最强大的幻术，我明白紫鹿在梦境中思念着北方的那个家，所以我不敢近身去打搅她，我就这样远远地望着我绝世独立，倾国倾城的姐姐。

02

【紫鹿】

我是倾雨城的前朝公主，我的幻术是姥姥临死前耗尽最后一点灵力传授于我的。

我仍然记得，那个浓雾弥漫，雷声震天的夜晚。

倾雨城下杀伐不断，敌军似黑压压的乌云压向城墙，宫城内充斥着凄厉的喊叫声，哀求声，痛哭声，在这危难关头，父皇让婆婆带着我从南门逃去凤栖山，那个传说中积聚着天地灵气的仙山，而自己执意与倾雨城共存亡。

父皇未曾料到的是，敌军早已封堵住了南门的出口，坐镇的正是他们的国君。其中有一个拥有强大幻术的女孩，与我年龄相仿，她有甜美的笑容和深蓝色的瞳仁，魅惑而诡异。她仅动用了一根小手指，便破解了姥姥在我身上设下的保护结界。

父皇带领众将士挡在我的前面，可是，在女孩覆手可颠倒乾坤的幻术下显得不堪一击，电闪雷鸣间，父皇便倒在了我的身前，天空犹如缺了一方，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

我可怜的小公主，姥姥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昏暗的天地间，姥姥的声音却是如此温柔。

姥姥泪眼迷蒙地用手摩挲着我的脸庞，我发现，她的手指在一瞬间变得冰凉，眼神也愈发空洞。

我明白，姥姥和父皇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雨夜，亦成为我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夜晚，我只记得漫天的雨水和在雨中呜咽啼哭的城墙，炽热的鲜血沿着墙根流淌，冰凉的雨水也在流淌，我在雨水中，也在血液中，也在炽热又冰凉的泪水中，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03

【楚辽】

我和紫鹿在凤栖山相依为命八年了。

我是师傅在路边捡回来的弃婴，自幼就没爹没娘，只有师傅一位亲人，但是，师傅是山中的高人，追求的是道，道法自然，除了教我读书识字，修习功法秘籍，不会与我过多的交谈。

山中奇珍异果，飞禽猛兽恣意生长，而我是山中众多生灵中的一员，别无二致，应遵循自然的生长规律，断不可惮劳，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师傅是这般教导我的。

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片冷酷，盛夏的烈日，我在瀑布下练剑，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寒冬里用我手中的剑杀死最凶恶的豺狼，用它们厚实的毛皮取暖，我比江湖上那些浪荡的侠客和宫城内颇负盛名的将军要更明白我手中的剑存在的意义——为了孤独的生存。

在我八岁那一年，师傅带着一个女孩来到山中，来到我的身边，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师傅给女孩取名紫鹿，她大我两岁，我叫她姐姐，她的眼中一片寂静，像一场暴雨过后，生灵还未出没的寂静。即便她还未同我说话，我也觉得我不再孤独了，只有曾经深切体会过孤独二字的人，才明白不再孤独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接连好几个夜晚，我在院子里练剑，月光投射在剑锋上，我连续刺出几剑，剑身铮铮地响着。我心中只想过如何在豺狼野豹的口中夺取食物，未有过别的牵挂，也未这么拼命地练过剑法，但，现在我身边多了个女孩，我亲爱的姐姐，我只有更加强大，才能够保护她。

蓦地，风云突变，霹雳的闪电划过天边，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随后，我听到哑然的呼喊声，继而，是打翻桌子的声音，来自紫鹿的房间，我急忙冲进去，不禁怔在那里。

紫鹿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她哆哆嗦嗦地指着窗外的树影，无声地流眼泪。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在被撕咬。姐姐，你的生命里到底覆盖着怎样的阴影，让你如此的惧怕和绝望？

我冲上前去，紧紧地抱着她，坚定地说：不要怕，楚辽在这里，我已经长大了，会永远保护好姐姐的，不会让你再次跌入黑暗。

我手中的剑在颤抖，我的心也在颤抖。

04

【紫鹿】

师傅把我从敌军的手里救了出来，取名紫鹿。

那晚，我望着身后越来越小的倾雨城，我伸出左手结了一个梦境，将眼前的这一幕紧紧地锁在了梦境中。在之后的八年里，我一直躺在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它成了一条夜夜歌唱的河流，无论如何，也无法泅渡。

我来到凤栖山，师傅带着我去见了一个男孩，他眼神中透露着桀骜。

师傅说，这个孩子叫楚辽，今后，他可以照顾你。

我想告诉师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我现在只想用幻术杀死倾雨城中所有的敌人，却发现，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师傅已达到澄明之境，洞晓万物生灵的心声，故而，明白我心中所想，他说，凤栖山很适合修习你姥姥传授于你的幻术，我已在山中设下结界，你未到十八岁，不准下山复仇。

每当我想念北方的那个古城，我都会在深夜的月光下，站在屋前的桂花树上朝北方仰望，楚辽练完剑，也会学着我的姿势站在树干上。

自那个雨夜起，我便是沉入深潭的千年铜镜，全身都是冰冷刺骨的寒意，无温情的容身之处，这颗早已沉寂的心并没有让他觉得疏远，反而，他通过不断地模仿我的习惯，活成我的样子，试图用这种方式温暖我。

那个晚上，突然的闪电和雷声，让我再一次陷入了那个雨夜，窗外的车鸣马嘶声不绝于耳，那个拥有强大幻术的女孩诡谲地笑着，倾雨城再一次在我面前沦陷，父皇和姥姥在我面前倒下，我害怕极了。

楚辽冲进来慌乱地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会永远保护我的时候，我听到了窗外桂花源源不断盛开的声音，我亲爱的弟弟，他已经长大了。

05

【楚辽】

紫鹿十八岁那年，我决定和她一起去倾雨城，刺杀国君，一血家仇国恨。

我一生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建筑，尽头那个富庶繁华的宫城应该就是紫鹿的家，到处都是穿着奇装异服的当地人，他们像是赶赴一场聚会，欢欣雀跃。

我过去打听，才得知倾雨城里在主持一场比武大会，将举行三天三夜，城里所有男子，都可以参加，传闻最终获胜者会成为驸马，迎娶幻宁公主。

我忽然想到，这是唯一可以接近国君的机会，我告诉紫鹿，我要参加比武。

当我站在比武擂台上，台下很多人惊异地望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的，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的，有人讥笑着，哪里来的野蛮人，怎么从来没见过，穿成这样，也想打赢比赛，见我们尊贵的幻宁公主，别做梦了。

我第一个对手是年约四旬的汉子，他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我轻盈躲过，不急不缓，那汉子却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他气急败坏，眼神变得暴虐，一跃而起，挥出一拳，我岿然不动，以掌相接。在旁人看来是以卵击石，实则这一掌是师承凤栖山中黑熊精，有千钧之势，这汉子在接了我这一掌后，手骨定然会粉碎。

第二个上来的是一位翩翩公子，他笑了笑说，小兄弟，好狠的心，刚才那人的手算是废了。

我神色淡然的说，他那一拳也是准备要了我的命的。

他端详着我，缓缓拔出剑来，一柄刀锋幽冷的青色宝剑，在剑锋出鞘的那一刻，迅捷地斜斜刺出，剑影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根本分不清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而所有冰冷的剑锋都直逼近我的心脏，太快，已经来不及闪避，我看到他的脸上已经露出傲然的笑意，同时，我也看到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我的剑先一步刺入他的心脏。

他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拔的剑？

面对豺狼猎豹，再快的速度也是跑不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比它还快的速度杀死它。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第三个上来的是身穿黑袍子的幻术师，只有幻士师才有如此修长的手指，就像紫鹿的手指修长得让我心疼，而眼前幻术师的手指在我眼中只是森森白骨。

我手中的剑嗡嗡地响着，几乎要脱手而出，我脚尖点地，轻轻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剑，暴虐之气缠绕着剑身，一并袭向幻术师，我必须在他设下幻境之前结束他的生命，否则，我再无近身的可能。

风呼呼地吹着，扬起他的黑袍子，那一剑竟然全被他的黑袍子格挡住了，像没入幽暗的深渊，没了声响。这个深渊不断的张开巨口，连同我一并吞噬了进去。

我发现我身处一间客栈里，紫鹿解下头巾，正对着铜镜梳妆，漆黑的长发垂了下来，镜中的她面容柔和，一双眸子熠熠闪光，她转头看我的时候，似孩童模样，天真烂漫。

我亲爱的姐姐，我轻声呼唤。

紫鹿的面容突然变的狰狞，向我刺出一剑，我把紫鹿刺过来的剑夹在了两指之间，我悲伤地凝视着她，然后闭上眼，用手指硬生生地将紫鹿手中的剑拗成两段，将剑尖打入她的胸膛。

幻境破灭，剑尖刺入的是幻术师的胸膛，他的嘴角流着鲜血，脸上是惊异的神情。

我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境，为什么剑尖打入紫鹿胸膛的那一刻，我的心是如此得痛不可抑，我突然有点后悔跟着紫鹿来到倾雨城。

想到这里，我已精疲力竭，瘫倒在了擂台上。

06

【紫鹿】

我十八岁那一年，得到了师傅的应允下山复仇。

楚辽要随我一起，于是我第一次将我左手上的梦境这么近距离地展示在他的面前，梦境中那个拥有强大幻术的女孩，只动用了几根手指，就杀死了我的父皇，我的婆婆和一个城的将士。我想告诉楚辽的是，我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倾雨城的国君，而是这个强大到近乎妖孽的女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楚辽抬起剑，寒光闪过，他划碎了这个梦境，坚定地说，没人能再伤害到你。

他目光灼灼，仿佛有几束烟花炸响在他薄薄的瞳仁。

倾雨城内，我透过黑色的斗篷，冷冷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古城，这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华丽的建筑高耸在街市两边，早已不是我梦境中那个有一种薄凉气质的古城了，在我眼里，这里越繁华，越令人生恨。

楚辽询问过路人，经过我身旁时，告诉我，他要去参加比武大会。

我想，全天下的男人都曾想过要名扬天下吧，何况楚辽这么单纯，一身少年气，也该有这样春风得意，走马看花的梦想。

三场比试下来，也验证了他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当我搀扶楚辽走下擂台的时候，我看到高高的城楼上，众人拥簇呼喊的人——幻宁公主。

我在斗笠下看见，她静静地笑着，美得不可方物，八年来，她的模样虽然在改变，但是，我忘不了她深蓝色的瞳仁，她就是那个拥有强大幻术的女孩，覆灭我整个国家的妖孽。

她径直从城楼上走下来，来到我的身旁，对着楚辽说，你愿意留下来吗？

这毫不掩饰的爱意，让我想立马设下一个幻境杀死她，但正当我弯曲手指时，楚辽不经意地抓住了我的手，这让我不得不停下手中正在施展的幻术，而这一切，幻宁公主似乎并未察觉。

07

【楚辽】

来到倾雨城后，紫鹿头疼得厉害，每疼一次，她的幻术就会强大一点，似乎有一种力量无形中抑制了她的灵力。

幻宁公主经常驾着她的马车，光顾我们投宿的客栈，她每次都会准备很多干粮，水和衣服交给我，还时常邀我一起逛倾雨城。

有一天，在客栈，她问道，楚辽，你搬来宫城住，做我的驸马，怎么样？

刹那间，狂风大作，紫鹿摘下斗笠，她的瞳仁收缩，面色变得冷酷，指尖已经凝聚了强大的灵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只需一刻钟，就能要了幻宁公主的命。

幻宁公主瞥见了紫鹿的脸，不禁呆住了，许久，嘴角颤抖地叫了一句，紫宁姐姐。

不能让她知道，我猛地拉过幻宁公主，她身子一歪，整个人被我勒地胸前，丝毫动弹不得，她近得呼吸可闻，极其暧昧的姿势，我语声极其温柔地说，公主，我要娶你。

幻宁公主嘴唇紧抿，面色通红，目光四处闪躲，用微微低压的声音说，好。

紫鹿的杀气，在狭小的客栈里愈加浓烈，一股强大的灵力袭来，我拔出剑挡下。并将幻宁公主拉向我的身后说，她不是你姐姐，你先回去。

待幻宁公主走后，我厉声对紫鹿说，你看不出来，她根本不会幻术吗？如果，你要复仇，就在我的婚礼上，那天国君一定会来主持。

08

【紫鹿】

可能是复仇心切，让我这些天头疼得厉害，而楚辽总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等时机。

最近，幻宁公主时常出现在客栈里，她一出现，楚辽就失了魂。我看着她柔和的脸部弧线和嘴角浅浅地笑容，我的心中充满了悲愤，如果不是她，我现在也是天真无忧的倾雨城公主。

我的一切，都被她毁灭了，她深蓝色的瞳仁，是使我深陷的千年幽潭。

那一天，楚辽厉声呵斥我，我才发觉，他是真的爱上了幻宁公主，因为他从未对我如此冷漠过，他护着幻宁公主的模样就跟小时候护着我一样，神情桀骜，语气铿锵如铁。

我立在原地，看着楚辽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心如刀割般的疼痛，汨汨地流着透明的鲜血。

我再一次失去了我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09

【楚辽】

婚礼隆重盛大，倾雨城的人，奔走相告，很多人都来参加我和幻宁公主的盛世婚礼。

我牵着幻宁公主的手缓缓走向宫城，宫城最高处的台阶上，端坐着威仪的国君，两旁是军容整齐的将士，在宫殿的尖塔上，我看到紫鹿手里握着长剑，她满脸是泪。

我和幻宁公主正行着礼，忽而，黑压压的乌云从南方吹来，暴雨倾盆而下。

是幻灵术，紫鹿想召唤凤栖山所有的妖兽来肆虐这座城，师傅说过，这是幻术中的禁忌之术，得损施术者至少十年的寿命。这时，紫鹿黑曜石般的瞳仁已然变成了深蓝色，她仅仅动用了一根小手指，一股颠倒乾坤的灵力便包裹住了长剑，向国君刺来。

紫鹿，我亲爱的姐姐，就让我来弥补你所有的罪孽吧。

我仰天长笑，拔出剑，挡在了国君的面前，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长剑插入了我的胸口，我所有的力气都四散开来，鲜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我眼前的一切氤氲模糊，我看到紫鹿不顾一切地冲到我的面前，抱着我，哭喊着，楚辽，楚辽。

我微笑着，无比忧伤地说，离开凤栖山的时候，师傅告诉说，只有当你杀死了你至爱的人，你身上的诅咒才能破除，记忆才会恢复，现在，你终于成功了，也能说话了，我亲爱的姐姐，我好想回家，好想和你一起回凤栖山。

10

【紫鹿】

雷声，继续轰鸣着，我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

原来，八年前那个拥有强大幻术，灭了一个城的女孩就是我自己，我原名紫宁公主，是幻宁公主的姐姐。

死在我手里的那个女孩，是真正的前朝公主，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面目扭曲地诅咒我，犹如一个邪灵，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死后，以全城孤苦无依的冤魂诅咒你，我惨痛的记忆将永远坠入你的梦境，我是你，你便是我，我要你在八年后，带着我的记忆亲手杀死你最爱的人，你的父皇，你的妹妹，和全城的将士。

说完，她披头散发地倒在了她姥姥的怀里，女孩的仇怨之深，让我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带着她的记忆走上了复仇之路，并自此说不出话来。

我撕心裂肺地疼痛着，天空又复晴朗，所有的幻术都消失了，悔意至深让我无法再汇聚心中的念力，所以再也使不半点幻术。

我背着楚辽，离开了倾雨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未曾和我父皇，妹妹幻宁公主相认。

我回到了八年来，我和楚辽相依为命的凤栖山，但，楚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夜夜站在巨大的桂花树干上忏悔。

我可以说话了，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说话是呼唤他的名字，楚辽，我亲爱的弟弟。

2017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