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不出声音。你一脚踩进了水坑里,泥巴啊沙子啊还有脏兮兮染着腐烂臭气的水一股脑地灌进了你的拖鞋里,在脚底和鞋面之间安家,水溅到你的裤子上,你当下便觉得这真是完蛋了。你本就讨厌这样的肮脏地方,这下更是心生厌恶。臭烘烘的水沟,堆满垃圾的小巷子,拿坏了一半的食物填肚子的流浪狗,还有似乎和墙和垃圾和这片铺天盖地的乌云融为一体的乞丐。你丢了几块钱到那个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鸭舌帽里,听见乞丐向你道谢。谢谢你,先生,祝福你,先生。于是你把身上剩下的钱也全都扔了进去,大概有一百出头。你想,反正你也用不着了。乞丐说,您真是心胸宽广的好人,便哆哆嗦嗦地抓着帽子,像只老鼠一样弯着腰跑走了。几只灰老鼠被他吓得从墙边窜出来,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花猫从垃圾箱上跳了下来,用着惊人的速度展开了猎杀。死了一只老鼠。你看着这场狩猎,觉得无趣之外还有着某种悲凉。猫叼着老鼠在垃圾箱后跑没影了,你也重新迈开了步子,走向你的目的地。
他在等着,你告诉自己。你其实并不想去。如果可以的话,你会让时间倒退,倒退,再倒退,直到你成为一个胚胎,不,再早一点,直到你成为分开的两个细胞,你杀死他们,然后在虚无中安然睡去。越往前走,墙上的涂鸦就越多,你看到一张没有上色的被涂上了红色十字的脸,可是当你歪着头和那张脸上的眼睛对上视线,却发现那并不是十字,而是一个红色的叉,你又再仔细看下去,突然发现那是你的脸。你的眼睛看着你的眼睛,你面无血色,你的脸被人打上了叉,就像是预示着你即将到来的未来。你看到了不远处的地上倒着几罐颜料,便拿来给自己的脸上了色。蓝色的脸,黑色的头发,还有像是在颜色消失时失去了轮廓的白色眼睛。你觉得这样才好一些,然后便把颜料罐全数砸向了墙。你放声大笑。
没有人像你一样让生命如此这般属于自己。你大摇大摆地走进那栋矮房子里,一步一步走上了那水泥楼梯,心里想着会不会什么时候从哪儿掉下一只蟑螂或者蜘蛛,甚至是一只老鼠,然后会不会有另外的捕食者出现,把它们吃得干干净净。走到三楼的时候,你停下来喘了口气,蜘蛛网代替了楼道窗口的玻璃,透过那层精美的天然丝绸布,你看到低垂的云被火焰点燃,蜘蛛网染上了橙红色,好像也要燃烧起来。你回到二楼,从角落里拿起那根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撬棍,又到三楼去将那个蜘蛛网给搅成一团,和铁棍一起丢到了窗外,落地时的哐当一声让你想起小时候把盘子砸到地上时的快乐。那是一种纯粹的、别无他想的快乐,由破坏而生,由新生而结束。你始终知道结束也是开始,当盘子裂成无数的碎片和更小的粉尘时,一定也有新的东西从中诞生,但你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一口气跑到了六楼。再上一层,你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门,留着一条让光漏进来的门缝,锁已经被人丢到了一旁。你推开门,不用抬起手就可以嗅到手指上的铁锈臭。你想,说不定之后你会有机会洗掉这味道。你并不想来这里,这是真的,但是当你看到那个半透明的身影,你对自己说,你非来不可。泪水从你眼中涌出,你磕磕绊绊地说着诸如“快点过来”、“没有时间了”的话,因为你面向的正是西方,太阳就要被拦腰折断的旧楼吃下肚。
他看着你。他没有说话。他说不了话。你跑了过去,风撞在你身上,你的双腿肌肉绷紧到阵阵发痛,你才意识到你是在冲刺。你冲向他,出于某种心有灵犀的预感知道他将要往左边躲开,便向左边迈了一步。在你和他相撞之前,你看到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阳光透过他的脑袋照在你脸上,你看不到他的口型,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你在黑暗中思考了生命与音乐,想起你今天没有吃晚餐,而你的午餐是你最讨厌的花生酱三明治,但是配的沙拉你却很喜欢。你想起你昨天喂过的家楼下的小黑狗,想起住在你楼上的老头每天用拐杖把你的天花板敲得咚咚响,想起你几年前吻过的一个女孩,她现在已经结了婚,一边说着“不相信生命”一边幸福地笑着挽着丈夫的手在威基基海滩上晒太阳。你想起你十一岁时给弟弟画的大狗,七岁时弄丢的玩具士兵,六岁时发的高烧,五岁时喜欢的老师。
夜晚在你身上降临。
当你睁开眼睛时,你看到你的脸。你看到你跪在你身边号啕大哭,却没有声音传来,便松了口气。
你在永恒的静谧中说道,现在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