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豫南的一座小城,它就像一只温婉的绣花鞋,静静地依偎在大别山脚下。
我离开家乡十多年,在广州的人海中沉浮。人生就像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船,突然有一日,我又被浪潮送回到了家乡,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从繁华都市到恬静小城,从灯红酒绿到日落而息,仿佛坐了一回过山车。
回到家乡,我内心是欣喜的。因为我喜欢大自然,喜欢绿色,喜欢安静和无拘无束,而这些广州很稀缺,家乡却触手可及。才回来那阵儿,见到野草都一见如故;见到泥土,都想赤脚去亲密接触。看到漫山遍野的山花,觉得自己太贪婪了,竟然可以拥抱这么多的春色!
我沉醉和感恩大自然赐予的青山绿水,青枝绿叶,一草一木。这或许是缘于被关在钢筋水泥的大都市太久了吧。我有一个姐姐从广州荔湾广场他儿子那里回到了老家,再也不想去南方了,她说,在广州憋死了,要么困在二十八楼上,要么下楼就是熙熙攘攘的嘈杂人流和汽车的轰鸣,除了能挣钱,大城市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姐说她在广州身上各种病痛此起彼伏,回到老家房前屋后走两圈就全好了。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只有经历了,才知道哪里是归宿。
才回来那两年,同事都说我开车慢。可不是嘛,路宽人稀的乡村公路,我基本都是三四十公里的时速。不是车技不熟,是道路两边的景色美不胜收。我工作的地方在大别山北麓的一个景区之畔。春天,路两边的樱桃花、杏花、桃花、梨花次第盛放,那醉人的芬芳让人自然放松了油门。倘若摇下车窗,那粉红的花瓣雨会轻吻在脸了,进而扑入怀中。要不了多久,樱桃红了,杏子黄了,桃子水蜜蜜的了。把车停在路边,顺手摘一个尝尝,原生态的新鲜和甜美,散发着炊烟与小溪的味道,是都市人花再多钱也买不到的。
上下班这二十公里的路程,沐浴着日出日落,陶醉在鸟语花香,心情就如同山顶那朵白云,悠然地在天空漫步。
直到有一天,我恍然认识了一种叫栾树的树,心中平静的湖水又激起了阵阵涟漪。
上班的路途有一半是沿河道。河水碧波荡漾,白鹭翩翩,杨柳依依,一幅北国江南的水墨画。也许是因为我的目光总被这两河口旖旎的风光吸引,一直都忽视了路两边的行道树。又或许是这种树没有桃树的妖艳,没有杨柳的多情,太过朴实无华了,以至于我每天从这条路上穿行,都没有在意它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被它枝头五彩的颜色吸引,才注意到它的不同凡响,乃至于被深深打动。
它就是栾树。
当我关注它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栾树开始在我们身边蔓延,占领了我们这个城市,随处都可见它的身影。令人费解的是,尽管它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绿色的主角,可是并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很少有人问这是什么树,这也难怪连我每天也对它熟视无睹。
它让我怦然心动的,是枝头一簇簇缤纷的“花朵”。那装饰着天空的姹紫嫣红,我以为是花,细看却似花非花,似果非果。三片黄色的三角形的叶片围成一个小灯笼,把果核包裹在中间,这在植物学上叫蒴果。小灯笼密密麻麻挂满枝头,风一吹,叮铃铃作响。记得南方有三角梅,玫红色的叶子像花一样漂亮。一种树的果荚具有花的装饰性,长达数月闪耀在枝头,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至此,我才知道它叫栾树,一种蒴果像花一样美丽的树。
蒴果从开花到成熟,就是一个奇幻的旅程。初夏,栾树开出一束束的金黄花朵,花瓣像迎春花一般细碎,明亮如金。花瓣上点缀着若隐若现的红色,仿若兰花,又如孔雀之冠。一枚枚细小的花瓣簇拥在一起,把他们的幽香相互复制粘贴再放大,随风弥漫,诱惑得蜜蜂和蝴蝶翩翩起舞,忘了回家的路。
栾树的花期很长。当先开的香消玉碎金子般洒落地上,后开的还在枝头涂脂抹粉,摇曳多姿。这就使得同一棵树的蒴果深浅不一,相邻的栾树的蒴果更是五彩斑斓,各不相同。从夏季到初冬,栾树的枝头就在进行魔术表演,轮番变换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任意挥洒着油画的调色盘。这似乎就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蒴果,懂得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竭尽全力地改变容颜,来取悦善变的人们。这么说,做一棵栾树也不容易。从七月初开花,到十二月蒴果凋零,栾树的花与果,在枝头顽强地坚持了五个月。树叶由春天的嫩红,渐变成夏的嫩绿,秋的墨绿,冬的枯黄。蒴果由黄花变成鹅黄、淡绿、深绿、浅黄、土黄、粉红、红褐、浅紫、灰色、深棕。栾树就是一位杰出的演奏家,在高远的苍穹下,演奏了一曲色彩变幻的交响,一场视觉的盛宴和美的享受。
栾树不单是好看,还很实用,可以说全身是宝,也是奉献的一生。它的叶子可制作蓝色染料,花可作黄色染料。成熟的蒴果可榨油,也可串成佛珠。树干可做家具,还可提制栲胶。栾树喜欢石灰质的土壤,能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是治理工业污染的高手。栾树的花蜜供养了千千万万的蜜蜂,蜜蜂酿出的馥郁的栾花蜜,是难得的蜜中珍品。栾树的蒴果是馋嘴鸟儿的零食,树冠也是群鸟聚会的乐园。
我时常漫步在栾树下,捻起它飘落的细小花瓣放在掌心,凝视它的精巧别致,感受它细腻的心思。有时捡起一枝风折下的蒴果,懂得它对枝头的不舍,就带回家插在花瓶里,让它继续做四季的梦。作为一株植物,在自然界的风雨阴晴中,栾树也应该有它的喜怒哀乐,我希望它每天婆娑起舞,潇洒自如。
大文豪郭沫若喜欢白鹭,他写道“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由此可见,钟爱任何事物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爱一个人,连她屋顶上的乌鸦都不允许别人说它黑。我越来越喜欢栾树,每次路过栾树身旁,都忍不住深情一瞥,相看两不厌。栾树,它不仅有美丽的容颜,更有陪伴与坚守。它静静地站在我每天必经的路边,春天陪我看桃红柳绿,夏天给我以清凉绿荫,秋天陪我看彩霞满天,冬天给我示范寒风中的坚韧不拔。栾树,让我想起南方曾经朝夕相伴的木棉,想起木棉花下她清澈的双眸。北方没有木棉,只有栾树,不一样的花,相同的期许。
请记住它的名字吧!那种把小灯笼挂满枝头,远远地摇着铃铛,报你以微笑,向你问好的树。那种我们的邻居一样相伴,爱人一样守候,春夏秋冬站在我们身边的树。它就是----栾树。
我曾经为栾树写过这样的诗句:
回到故乡,回到栾树的身旁。草书的风,杂乱无章的天空。苍鹰沿阳光滑行,低沉的和弦击中河水,冬季始终守护着涟漪,准备为春天荡漾。
回到故乡,回到栾树的身旁。和叶子站成一行,等待阳光检阅,等待风,擦去忧伤。晨起暮归,穿行在你弯曲的眼神里,春雷隐藏在天边,你牢牢抓紧大地,我们都是沉默的老牛,阉割了眼泪。
故乡,你就是栾树的模样。人们不知道你的名字,听不见你片片绿叶在低唱。你的叶脉流淌着我的血脉,栾树,我允许你把根扎进我的心房。那样,我也不枯不朽了,和你一样坚强。
栾树,我和你排成行。看河水涛涛,听汽笛声声,观万家灯火灿若星河。河水暴涨,黎明被湮灭又重新苏醒,我没有方舟,你就是我的船桨。
回到北方,回到栾树的身旁。吃泥土长大,雨水里有琼浆。
春天陪你徜徉,夏天陪你遐想,秋天我掩饰不了怒吼的星芒。当百花走散,那一簇一簇的栾花啊,点燃了天空,面朝南方。
有人喜欢雪松,有人喜欢水柳,而我愿意向一棵栾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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