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宇宙,白色救生舰,静默着漂浮,就像在遥远的地球时代,人们称之为,云。
04号搜救小组向上级汇报了当前位置,和救生舰情况。
“是的,没有回应通讯请求,全舰处于任意漂流状态,怀疑舰内幸存者已经二次遇难。”
“准备对接,保持汇报。”
“是。”
对接成功,救生舰和搜救舰构筑双向通道,两扇舱门同时开启。搜救舰内的光,从不到一米宽的栈道投射到对面的昏暗救生舰中。“诶,丽萨,等等。”
罗曼设定了自动拖曳回航,追了过来,递给丽萨一颗类似糖果的白色小块。
“不需要,”丽萨摇了摇头,“谢谢。”而后进了救生舰。
罗曼将平抚剂含进嘴里,戴上口罩,也跟了过去。
“中舱落地窗前的排椅上有一男一女,抱着个婴儿。储物间有一个女人,面部、巩膜发红,手脚只剩下骨架。循环处置室里有两个男人,皮肤有明显出血瘀斑。”
“全部遇难。汇报完毕。”
“好的,进一步核对确认遇难者身份,前往仕女星系。”
“是。”
·
罗曼检查了驾驶室的损毁情况,和航行记录,走到中舱来,看着排椅:“这一家三口,最后也算团聚在一起了。”
丽萨戴上手套,将发软的婴儿的尸体从排椅上那名躺着的女性身上取下。
有东西从婴儿衣服里掉下来。丽萨垂眼去看,是一小块拆封了的压缩饼干。
丽萨转头看向储物间,只有一副腿骨露在门逢。“不是一家三口。”
罗曼捡起饼干,拧眉:“他们不是饿死的吗,怎么还剩下一块饼干没吃完?”
丽萨继续将婴儿的储尸袋封好,放在一旁,然后打开另一个成人用的大袋。
罗曼马上放下饼干,帮丽萨一起将那具女尸封好,而后是那具男尸。
处理男尸有点困难,因为他是佝偻的坐姿——那女人是抱着孩子躺在他怀里死去的——还处于尸僵阶段,封口后的储尸袋只能鼓成一团。
然后是那两具男尸,最后才是那具残缺的女尸。
回航的路上,丽萨坐在控制台前,对着前视窗,一言不发。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家三口?”罗曼在丽萨旁边坐下。
他的手上终端屏幕显示的,是遇难者确认名单和个人资料。第一页,是那个手脚残骨支离的母亲,出血热病史。
“如果是你,带着孩子,没有食物,你会怎么做?”
罗曼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仍不太确定。也许会喂他喝自己的血吧——这样想着,但他没有说。
为了自己,也许无法去做残忍的事,但为了对方,就可以。最不济,还有自己的血可以喂他。
但这里有一位发病的母亲,她随身手包里的抗毒剂已经吃完了。她的血,已经是病毒的培养皿了。
丽萨打开过无数迷航的星舰的舱门,大多是私人的星舰,或意外事故的救生舰。她不需要抚平剂,她的嗅觉已经习惯尸味,就像习惯饿殍的灰色逻辑。
罗曼顺着丽萨的视线,看向前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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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椅上,他们倚在一起,看着窗外,也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他们,昏暗的白色顶灯,和背后游荡着的人。
仓促逃亡的救生舰,在恐怖袭击中被炮火波及,损毁了导航系统。只顾逃跑,直到完全丧失方向。没有信号,没有导航。储备的食物已经耗尽,只有循环处置间的水可以喝。
如果还有什么可吃的,就是肉了。自己身上的,或者别人身上的。这在遇难事件里是常见的,弱肉强食。
罗曼刚入队时,就听到前辈分享经验,宇航搜救是希望之光,但也请适应黑暗。
出过几次任务之后,罗曼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救援,意味着有极端情况,意味着要看到人性,不论美的,丑的,闪光的,还是散发恶臭的。
或许,在他们眼里,这的确是肉,但是不可以吃的。所以他们在排椅上坐着,躺着,慢慢死去。
窃窃私语,也许是一种情趣,但彼时,也是一种活下去的努力。保持希望,不要睡过去。
“好想吃你。”
“我也好想吃你。只不过现在有心无力。”
“我说真的,吃。”
“我也说真的。”
“那你想吃他们吗?”
他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人,转回头,靠着她的额头:“肚子想吃,脑子不想。”
“哈哈,你好分裂……要是我先死了,你就吃我,听见了吗?”
“你是觉得我会答应是吗?”
“……哈,傻瓜……”
窃窃私语。
窃窃私语。
窃窃私语。
当人卑微到了,连说话的力气都要节省的时候,却还是有人会看着对方,不停地笑,直到泪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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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继续翻看资料,一双孩子的眼睛,纯真的黑亮从终端屏幕里凝望出来。他刚刚一岁,母亲带着他跨星系旅游作为纪念。她不会预料到,在即将进入新星系时,迎来的是明亮的恒星光芒,和恐怖袭击。这次远途旅程,也就成了最后的纪念。
这个带着婴儿的女人,哭过吧,在绝境里,母亲总是额外不甘心的。抵着孩子的额头,呜咽着,眼泪流到孩子的嘴里。
她最终走近了他们私语的排椅。塌垂的乳房,已经挤不出一滴奶水。怀里的婴儿已经哭不出来了,连日喝水,脸上的血色被冲淡得发青,闭着眼睛,张着嘴,闭上,缓缓蠕抿,又张开。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跪坐在她面前,前倾着身体,脸上没有表情,凹陷青黑的眼眶里盛着微光,压低的嗓音裹着卑微的纱,似乎要嗫嚅一个远古的神谕。
“收留我的孩子吧。如果你们能撑到搜救,请照看他、带他回去。”
“如果他先撑不住了,你们可以吃他。”
他们互看了一眼。她想要问为什么,但看着女人血丝密布的眼球,枯高的颧骨,和异样发红而起皮的嘴唇,她没说话,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中。
女人笑了。嘴边浮现两道渐深的纹路,笑得干涸。“他叫艾瑞克·布朗。”她说。
女人没有说,她留下了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她无法喂孩子吃,那就默默地包在孩子的衣服里,如果有人要吃他,请先吃这饼干吧,然后再等两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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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罗曼第一次跟着丽萨搭档执行搜救任务。单位里有许多丽萨的传闻,说她当年被搜救队找到时,已经昏迷了,满脸满襟的血。当时与她在一起的,是她的丈夫。就像这艘救生舰里排椅上的这对夫妻。只是,丽萨的丈夫遇难,而她活了下来。
当他浮肿的指尖从她落下的眼睑抚过她的脸颊,直到苍白的嘴唇,他是否想过,咬破自己的桡动脉,将自己的血喂给她。默念着,我有多留恋生命,就有多留恋你。
但他最终没有。也许他们约定过,余下只需执行。也许他只是还记得,彼此都还是同类。也许他疑问着,也相信着,谁都没有理由要求对方继续活下去,谁都说不清,继续活下去的一方,会不会背负了背叛的借口。总之,他没有。他们在排椅上环抱彼此,额头相抵,平静得恍若一个绵长的呼吸。
罗曼曾想问,为何丽萨劫后余生,考了三年专业证,一定要加入搜救部门。但现在他想,不必问的,慢慢的,不断开启的救生舰舱门,会给他答案。
此时,他们正绕行仕女星系,探查是否有其他救生舰。还有二百七十名遇难者,下落不明。罗曼收起资料,看着丽萨的侧脸。
丽萨总喜欢看着前视窗发呆,窗外有着宇航员见惯的墨色静默。
宇宙有着浩瀚无垠的黑暗,和亘古渺远的星光,它的一息,一束星辰的起落聚散,人类薪火已几经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