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头,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曹禺《日出》

“你来了。”她打开门,他站在外面。

屋顶是一片浓郁的蓝,天花板上镶着一面大镜子,污迹斑斑的粉色墙壁,肉的交际在每一个房间上演。

床单摸起来有一种介于光滑和粘腻之间的质感,很像胖子出汗的皮肤。

挂在一层层蛛网里的灯泡亮度不足,昏暗的灯光把一切事物的线条照得柔和,营造出虚假的幸福感。

天热,闷,她想开窗透透气,但最后只是靠着窗子站了一会儿。

“一定是个坏人,说不定是逃犯,现在有谁带现金的,还带那么多。”他蹲在地上,翻一个棕色的皮包。

“那我们可帮了警察大忙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把这一袋子钱奖励给我们。”她心不在焉地说。

“这么多钱。”他把钱一张一张沓在地上数,数着数着就数乱了。

“是啊,这么多钱,得花多久。我要买裙子,买衣服,给你也买衣服。”她把窗子开了个缝儿,很快又关上。

“除了买衣服,还买什么?”他蹲在地上抬头看她,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在柔软的灯光里如同一只忠厚的大狗。

“就是买衣服,全部用来买衣服。”她高高兴兴地说。

“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穿不了。”他觉得最多拿出一半来买衣服,另外一半要存起来。

“怎么穿不了,我一天换一件,一件一件穿回去给那个婊子看。”她把钱全部夺过去,装到自己口袋里。

“你是说妈妈?”他想起以前听她说过。

“她是个婊子。”她把“婊”字咬得很重,唾沫星子溅到他的脑门上。

“我知道,你说过。”他用手背擦了擦,说。

“你呢,你想买什么?”她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口袋。

“我不知道,买吃的吧。”他说。

“你怎么这么无聊,我们去买把刀怎么样?”她突然蹲下,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不行。”他摇头。

“为什么不行,你不敢吗?”她挑着眉毛嗤笑,很有几分轻蔑的意思,顺手把地毯里捉出来的蟑螂塞进枕头套里。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吃的。”他不想再谈下去,岔开话题。

“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她站起来,又走回窗子边。

“那你要怎么样?”他也站起来,久蹲使他的腿感到麻木,他不得不撑着腰在原地站一会儿。

“我要回去,我要让她看看,谁才是烂货,谁才是不值钱的婊子。她喝酒发疯陪人睡觉,掐我,打我,骂我,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我,她以为不生下我她的生活就好了,做梦!她就是个贱人,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贱人!”她的声音又尖又厉,像出了故障的话筒持续不断的嚣叫。

“你以后不见她就是了。”他好声气地劝她。

“我为什么不见她,我要见她,我让她天天看见我,看见我穿好衣服,花钱,要什么有什么,我过得这么好,而她是个卖都没人要的婊子。”她又狠狠咬了“婊”这个字,好像在说这个字时把她所恨的人一起咬碎一样。

“算了吧。”他还是摇头。

“什么叫算了吧?怎么能算了?”她瞪着眼睛看他,一个字比一个字调门高。

他低下头沉默了,他总是不会与人争吵。

“你难道就不想报复吗?他把你的骨头打断,不给你饭吃!”她不由分说拉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红的伤痕,她伸手还要去扯开他的衣领,他手忙脚乱地推开她。

“我爸爸脾气不好。”他背对她,默默把衣服整理好。

“你叫他爸爸?他是禽兽不如,是猪狗,是耗子——”她骂着骂着停住了,想了想,突然一笑,说:“我发现我们老祖宗造的词儿都还是骂女人方便点,你也想想,该怎么骂他。”

“我不想骂他。”他说。

“为什么?”她皱紧眉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他。

“有什么用。”他的叹息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比你老老实实挨打有用!”她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他摇着头不说话,像一块悲伤的木头。

“这个人怎么办?”他又蹲下,把床单撩起来,指着床底下问。

床下躺着一个穿方头漆皮鞋的男人,他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提着一皮包的钱来寻欢作乐,结果愚蠢的躺在这里。

“就让他躺着呗。”她看也不看,对着窗外说。

“会臭的。”他说。

“那就让他臭!”她不耐烦起来,长指甲叩着锈迹斑斑的铁窗框,发出急促的“嗒嗒”声。

“不行。”他还是摇头。

“你非要跟我作对吗?”她猛地转身,夸张的红耳环在她的脸颊旁剧烈晃动。

“那你想要怎么样呢?”他站起来,又感到腿麻。

“我们去花钱,买东西,有那么多钱,我们有那么多钱呢!”她把那厚厚一沓纸钞从口袋里拿出来,捧在手上,粉红的纸,和粉红的墙壁一样勾起人的绮思艳想。

“我们迟早得——”他低声说。

“不,不会的。”她打断他,不住地摇头,“我们有这么多钱还没花呢。”

床底的男人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几乎像某种植物,肥嫩多汁。她开始怀疑他根本没死,而是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茁壮成长。

“怎么办,你想想办法,我们怎么办。”她的声音好像一颗挤破的葡萄,天就要亮了,窗外传来几声鸡叫。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说。

“我们逃走吧,我们把脸蒙起来,坐火车逃走。”她抓着他的手臂,望着他,凌乱的刘海垂到眼睛上,他轻轻替她抚开。

“可是没有身份证,连票都买不到。”他说。

“找黄牛,我们先去车站,总有办法,我们有钱。”她又把那一沓钱拿出来,她在那上面寄托了太多希望。

“你走吧,我留在这。”他直视她的眼睛,一直以来在她的目光里他总有些畏缩,但这一次表现出了不可置否的坚定。

“不行。”她想也没想地拒绝。

“走吧。”他无奈地苦劝。

她涣散地愣了一会儿,梦呓般地低声问:“我去哪呢?”

“回家去,她打你你就躲开,她骂你你就当听不见。”他握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力让她感到心安,她没由来地想抱一抱他。

“你当我像你一样呢,没骨气,对谁都没脾气。”她骂他,但语气完全是温柔的。

“真的,你走吧。”他说。

他轻轻搂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不走。”她推开他,退回到窗子边上去,她把脑门贴在窗子上,冰凉的触感刺激她的皮肤,使她清醒起来。

“那帮警察肯定会追着我不放的。”她冷笑着说。

“这算正当防卫,会没事的。”他嗫嚅着,也很不确定。

“不是。”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表情都僵硬地像掉帧的动画。

“什么?”他不解。

“我故意的,骗他到这来,打他,打死了。”她说。

“他欺负过你吗?”他担忧地看她。

“没有。”她摇头。

“那为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痛快,我恨他,恨所有人。”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掩饰喉间抑制不住的哽咽,她不愿意丢人地哭出来,话都说的尽量的短。

他安静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不想,又好像想着十分复杂的东西。

楼下的小巷子里溜达着一条老黄狗,瞎了一只眼睛,正夹着尾巴在垃圾堆里忙碌。

偶尔响起几声鸡叫,天快亮了。

“我特别讨厌看见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每次见到,我都在心里骂她们贱货。”她望着窗外,对面的阳台上挂着几条底裤和一串螃蟹,在夜风里无着地晃动。

“为什么?”他轻轻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讨厌,尤其她们聚在一起笑的时候,我恨不得过去一个个撕烂她们的脸。”她咬牙说,表情皱得像一颗老核桃。

“你嫉妒她们?”他笑了。

“放屁!”她脱口而出地骂,忽然又愣了一会儿,然后说,“她们不该什么都有,她们凭什么。”

“一头奶牛一年只能生一头小牛,而一只雌鸵鸟每隔一天就能下一个蛋。”他说。

“什么意思?”她拧着眉头看他,觉得莫名其妙。

“不要和别人比。”他说。

她难以置信地笑起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他的气。

“不是我要和人比的。”她说,指着床下,“这个死人,见到那些女学生躲得远远的,就见到我黏上来,我脸上没写着小姐两个字。”

“你躲开他就是了。”他说。

“说句你不爱听的,我有时候觉得你真是活该被打,你连说一句狠话的胆量都没有,你爸爸瞪一瞪眼睛就把你吓死了。”她冷笑着嘲讽他。

“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他平静地为自己辩解。

“那什么有必要?跪下来求饶有必要吗?”她紧逼着他。

他以沉默回应她的逼问,她一下也没了话,他们在寂静里凝固了一样,时间的裂缝把他们吞进去了。

“为什么只有我们是这样?”她好像问他,又好像自言自语,一句话就是一声叹息。

“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他说。

“你恶不恶心,说句别的,不是你从什么地方看来的,说句你自己想说的。”她嫌恶地几乎要把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他摇头,永远接不上她泼辣的话。

“楼下有只狗。”他望着窗外说。

窗外的窄巷里徘徊着一只流浪的黄狗,正挨个检阅每一个垃圾桶,试图从整条街所有的垃圾袋里凑出几口果腹的食物。

“那狗眼睛瞎了。”她看了那只狗一晚上了。

“真可怜。”他说。

她撇着嘴笑,说:“它最可怜的不是眼睛瞎了,是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会觉得它可怜,然后想要做点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做。”她看着他,然后又说:“你看我们跟那只狗像不像。”

他们隔着窗子听见鸡叫,在半蓝半灰的天色里有种异样的凄凉。

“事情不会好起来了,那只狗没有活路,那些对狗充满爱心的人,他们会跟每一个人说流浪狗多么可怜,虐待狗的人要被车撞死,但他们什么都不做。”她说。

楼下忽然有人声,给寂静的空气添上几分骚动的不安。

远处“呜呜”地鸣笛声,微弱地好像错觉。

“它没有活路的。”她低低地说。

“我们可以给它一点东西吃。”他说。

“没用的,没有什么会因此变好了。”她失落地摇头,连那一沓钱也扔回床上。

他觉得她不该这么说,但又想不出什么话反驳,他们并肩在窗子边向下望那只流浪狗,鸣笛的声音愈近了。


灰色浅了,蓝色更深了,天快要亮了。

人声、汽车声和警笛声,刚从黎明里苏生的清早不正常的热闹起来。

“我们走。”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跑了出去。

“去哪?”她惊叫一声,他不回答,她只能跟着跑。

“上楼干什么去?”她喘息着问,他只是拉着她跑,她觉得腿酸,呼吸越来越重,楼下有人声,他们很快要追上来了。

他们跑过了不知多少层楼,终于停下来,面前是一扇灰色的铁门,半开半合,被晨风摇动,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与她对视一眼,他的手心出了汗,她莫名其妙想到旅馆房间的床单。

“我们出去吧。”他说。拉开铁门,凉风扑面,让他们俩都打了个寒战。

灰蓝的天空正在亮起来,光在浓云后面,把云照得透亮,天边是紫色的一线,慢慢变成橙红,然后泄漏出金光。

“喂,你们两个!”铁门被推得“咣当”一响,追上来的人在后面大喊。

晨风里一片潮湿的露水气息,树的影子淡了,星斗苍白得快要看不见,天仿佛高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身体焕然一新。

“你们不要糊涂,跟我们走,好好配合,从宽处理!”那些人嘈杂地大喊。

她转头看他,金色的阳光像粘稠的蜂蜜一样涂在他的脸上,使他好像最天才的艺术家雕刻出来的雕塑。

“天快亮了。”他说。

几片薄如轻绡的浓云的边际绣上泛起红光的金边,灰扑扑的楼在光里好像纸做的一样,火样的圆轮在天边涌出半边,薄雾不堪一击,水泥的墙壁在光影下融化,向四面八方流去,在黑夜里沉寂的一切,此刻都开始苏醒了。

“你看,太阳。”她指向远方。

巷子里那条老黄狗叫了起来,一声叠着一声,传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人忽然惊叫起来,忙不迭地伸手,好像要抓住什么。

她握紧他的手,他们看到了倒转了楼房,和最后那一片刺目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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