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苦等琴音起 血海冰结剑歌行

“道长,这边请。”

祁沅稍一点头,莲步轻移,随着小童仆的指引,再进一重院落。在华山苦修多年,原以为人间朝暮,大抵也是清苦如斯。谁知道……还有这般奢华的所在。

这是扬州城富甲一方的谢家的宅院。青砖厚瓦,朱梁画栋,玉琢粉雕,廊腰缦回。祁沅敢发誓,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幸瞻仰五进的院落。这当朝一品大员才能住得起的豪宅,谢家独以商贾之身支撑而起,委实富得流油,富得流油啊。在这样的富贵人家里做教人武艺的师傅,大概能得来的报酬,足够她积攒下来准备远行的盘缠了吧。不过高门大户的少爷能顽劣成什么样子,她还真不敢想象呢。

“道长,那间厢房就是家主为您准备的。这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道长快先沐浴歇息吧,明日一早,再带您去见家主和少爷。”

果然是大户人家,小小的一个童仆也这般有礼貌。他的模样,和纯阳宫里那个喜欢缠着自己的小师侄倒是有七分相像。祁沅不觉间弯了眼眸:“多谢了。”

小童仆看着她愣了一下,她笑起来,好像眸子里漾起了星光,真好看啊:“道……道长客气了!”

当夜,祁沅在席上盘腿而坐,静静地运行真气,围绕躯体盘旋两个周天。师父在她下山之前就叮嘱过,她颇受往事牵累,戾气太重,若不时常自我疏导,恐怕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于是将道家坐忘之法融合青岩清心静气之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也多亏这玄妙术法,才让她的功力进展神速。清修之道,静心为上啊。

一缕缥缈琴音颤颤悠悠,传入祁沅的耳内。那声音并不清晰真切,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不是祁沅有法力在身,五感六识都比常人更加敏锐,恐怕根本捕捉不到这般微弱的琴声。这是用真气凝成的琴音,倘若聚起杀气,定能索命于无形。

谢家之中,居然还隐匿了这样一位旷世高人不成?祁沅再也静不下心来,披上衣袍,推开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响过,那琴音戛然而止。她站在门口望向琴音传来的方向,蹙起眉头,怅然若失。

第二日,沐浴过后,祁沅着一身素净道袍,跟随昨日那个小童仆,到主厅见过了谢家家主。不提家主如何感恩戴德满口荣幸之至,也不提祁沅初至谢家就得了多少厚礼。单说谢家小少爷款款行来的时候,祁沅真是吃了一惊的。

原以为膏粱子弟,不是玩世不恭,就是顽劣不羁,总之应当脱离不了纨绔之气的。谁知道这位谢家小少爷,端的称得上是芝兰玉树,清新俊逸了。

“弟子谢潇杭,见过师父。”

自此,祁沅在华山下的俗世,收下了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她接受谢家的聘请,来为谢家少爷教习剑法。当初答应这事,纯是因为甫下山而无处落脚,只好凭借一身武艺找个活儿干,以此求生,顺便积攒些钱物,以备日后之用。不过成为谢潇杭的师父之后,区区几天,她已经慢慢不再把这事看得功利了。潇杭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尤其是在剑术上,居然一点即通。若不是谢家明晃晃的牌匾悬在厅堂上,祁沅真的要以为他是生在武林世家的天才了。潇杭学剑,远比当初拜入纯阳门下在师父手底下遭受锻打的她要有灵性得多。她相信假以时日,潇杭的本领必然要远远超过她的。

这一日,见潇杭练得累了,祁沅命他暂且停下,两人并肩坐在谢府的藏山亭内,闲闲的说起了话。

“师父,您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上华山,入纯阳?”祁沅怔了一下,侧眸看见潇杭满蕴着敬仰和钦慕的眼睛,流光溢彩。

“你问住我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雪山灵气给我指点迷津了吧,又或者是老君冥冥之中的暗示……但是学了剑,习了道家心法,我受益匪浅。一入纯阳,一世纯阳。”

“师父,徒儿晓得了。剑乃器之君子,习剑之人,潇洒倜傥,世间几人可及!”

祁沅笑了。“潇杭,等你再过些时日就知道了,学剑让你领会的奥义,不只是君子之修养。剑是有灵魂的,和你我一样。”

谢潇杭冷不防看呆了:“师父,您笑起来,真好看。您以后,可以多笑笑吗?”

……

就是这一天,祁沅无意之间问起,除了学剑,家主可还为潇杭准备了什么其他的课业。潇杭立刻点头说:“当然,除了私塾先生,我还有一位教习琴艺的师父,只是她冷冰冰的,人也怪怪的,我除了学琴,都不太敢跟她多说话的。徒儿最喜欢师父您了!”

喜欢……祁沅当他是无心之语,童言无忌。她只是平素以谦和柔软之态示人而已,内心的千疮百孔,只有自己知道。

原来除了她,还有一位琴师在谢府久居。想到旬日之前那若有若无的琴音,她有了一见高人的想法。若能有幸结识,该是何等妙事!

然而祁沅并非喜爱热闹之人,平日里除了教授剑法,即使在谢家这个黄金窟里也依然是深居简出的,所以和那素未谋面的琴师相遇,自然成了难事。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注定的相遇不在乎早晚。

祁沅在华山清修,但也常常看一些书卷典籍,其中就有讲述中原风土人情的。她知道名门大户大多都有镇宅之宝,尤其是商贾之家,财富满盈,必然要倾力守护。她猜到谢家大院里那间神秘的阁楼上,必然供奉着什么传奇宝物。所以当窃宝之贼慕名而来,她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彼时正值暮色四合,天幕逐渐暗淡,月辉悄然洒落。黄昏之末,本就是魑魅魍魉萌生之时。这日,祁沅教得起劲,谢潇杭也学得起劲。平日里这个时辰早该准备用晚膳了,可是今次不同,两个人都有些上瘾,在庭中舞剑舞得风声飒飒。

“师父!你看我这一剑如何!”

潇杭颇熟练地挽了个剑花,搅起真气氤氲。他在玄光涌动中以雷电之势,铿然刺出,一方八卦图在剑尖倏然明亮,昙花一现又归于沉寂。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乃纯阳宫太虚一脉真传,剑招“天地无极”。

“如若你上华山拜师伯玉虚子为师,大概他会把你当不世出之才供起来。可惜了,我本来就学艺不精,现在唯恐再耽搁了你。”祁沅负手望着徒弟,先是夸了一顿。眼见着潇杭面色一变,急于开口否认,她却话锋一转,再给一个巴掌:“不过就算我是三脚猫功夫我也是你师父。”

潇杭的仓皇神情褪去,眼露喜色。

“这一下虽说招式饱满,看似气势十足,可惜人与剑总隔了一层。徒见得人御剑,剑却并无灵性。”

“你要记得,唯有到人剑合一时,你的剑用得才叫已臻化境。”她说着暗运真气,手中神兵似乎有了意识,脱手而出,轻盈浮空。纯粹清亮的剑光映在潇杭满是惊叹的面庞上。

“除非你放下俗念成为真正的纯阳弟子,否则这招坐忘无我,为师实在没有办法传……什么人?!”因为分神言语,剑气还未凝成具象,陡然四围风声一紧,祁沅心中警铃大作。为侠者的本能让她感觉到,来者不善!

“潇杭,快去告知谢家主,大概有人不请自来要‘借’你家至宝了,这边我来应付!”

“坐忘无我”的靛蓝剑光倏忽大盛,笼罩在祁沅身周凝作护盾。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不防潇杭毅然道:“不,师父,我已唤下人去通告,徒儿要留下帮您!”

祁沅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他,不速之客已然逼近,她听得见衣袍在风中穿梭带起的猎猎之声。“呵,不自量力。”她掣剑而起,身轻如燕,刹那间剑尖已抵在贼人脖颈。手腕只一微偏,嗤的一声,见血封喉。

身侧有杀气奔袭而来。祁沅眸子一眯,手中剑以诡异的弧度被甩了出去,裹挟着狠戾之意,又是一招绝命。可是即使她再有能耐,终究不是三头六臂,背后杀招迫近时,她暗叫不好,怕是这回要挂彩。

蓦地有琴音铮铮,曲声凄厉尖锐。如同水漫山涧一般,肃杀之调遍布谢府的每个角落。

“呃!”身后那人的兵刃还未触及祁沅衣角,就听一声闷哼,紧接着那贼人跌落在地,满身鲜血。

祁沅在半空回首。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身着青白相间的绸袍,衣摆随她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颤动。怀中抱着的七弦琴看起来古朴无华,不饰雕琢。按弦的春葱玉指纤柔细嫩,视线再往上,祁沅惊讶地发现她竟是一女童的模样,眉目含着稚气,长发在尾部扎住,身后背着一束鲜艳欲滴的桃花枝。只是她的神情,那样清冷淡然,眸如古井无波。

怔愣间,琴师蓦然启唇:“道长剑术过人,只是逞能之事,少做为好。”

祁沅粲然一笑:“多谢姑娘相救。”她暗暗捏诀纵身一跃,居高临下,和琴师肩并肩。

“梯云纵?”琴师略带玩味道。

“露丑了。”祁沅一招杀出,贼人应声倒地。

琴音高扬,杀气肆意而起,祁沅在琴师布下的音域中挽剑厮杀,游刃有余。首次携手,默契难言,静默中,两个人心里俱各升起惺惺相惜之意。

“还有最后一个。”琴师语调平平。

祁沅气运指间:“交给你了!”话音刚落,星辰之光在两人脚下盛放,琴师认得出这是纯阳太虚一脉的气场绝技“碎星辰”。她唇角微勾,指下宫商之声暴起,琴音谱成了绝命曲。

尘埃落定。

谢家家丁聚拢过来,却见贼人早已伏诛。谢潇杭呆呆地站在原地,刚刚师父,把所有可能伤害到他的攻击全数挡下了。

祁沅两人款款落地,悠哉行来。

“刚刚忘了说,久仰久仰。”

“不敢。前些日子忘记了府中请了高人,闲弄琴音的时候疏忽了。”

心照不宣,祁沅笑了:“久闻千岛长歌琴艺高绝,悬壶济世仁心妙手。未曾想原来救人杀人,竟是同源。”

琴师淡道:“相知莫问,志趣不同。救人性命,于人心却常是徒然,不若杀伐决断快意恩仇更潇洒些。”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

行到谢家众人跟前,潇杭稽首:“徒儿见过阿沅师父,泠音师父。”

……

谢家上下对两人无尽感激,感恩慰劳的礼品接连不断送进她们的房中,此事不表。

只说两人经此一战,一见如故,常常在府中相约品茗,摆开棋局一杀就是半日。祁沅得知,泠音原姓李,小字盈弦,长歌门杨逸飞门下流霆一脉弟子。

这日两人静坐手谈,表面宁静祥和实则暗流涌动,落子皆是刀光剑影。

“相识日久,我却始终有一疑问,不知当讲否。”

“我早知你憋了数十日,一直在等你问出口,可算让我等到了。”出乎祁沅意料,李泠音居然坦诚如斯。

“与君相识,甚幸。我不明白的是,你明明聪颖绝伦,神智皆不似幼童,何况一身术法造诣精深,与你的幼嫩躯体,委实不符。”

李泠音浅浅呷了一口茶,无波无澜道:“一针见血。实不相瞒,我幼时心魔缠身,精气损耗过度,加之小人加害,终至于这般模样,再难复原。”

祁沅听了心中震动:“你……”

“无碍,早就习惯了。我离开师门,七秀坊与桃源青岩都拜访过了,江湖郎中也请过不少,然而皆言回天无力。久而久之,也就看得开了。”

祁沅默然半晌。脑海中,苗疆五毒教主曲云的形象悄然浮现,她登时睁大双眼:“苗疆,你还未去过苗疆!听说苗医救人独辟蹊径,与中原的路数断然不同,何况曲云教主同样身陷形体之苦,你们的情况并不相似,也许她会有办法!”

李泠音手中白子啪地掉落。她唇畔笑意凄然:“我何曾没想到过?只是这一线希望终究太渺茫了。与其先给自己希望再亲眼看它破灭,不如一开始就无欲无求。在这谢家落脚,吃穿不愁,而且还有你,这足够了。”

“你以为我进谢府单为求生?你以为我竟是心地纯良之人?”未曾想李泠音一语令祁沅蓦然起身,动作太急,衣袍刮过,一盘正势均力敌的绝佳棋局,就这样噼噼啪啪的毁了。李泠音怔然望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祁沅。

“李泠音,这个世界上有故事的人千千万,有执念的人千千万,某些人表面温良恭俭,只是她善于伪装,你懂吗?”她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祁沅身负血海深仇,暂居扬州,只是为远行铺垫!”

李泠音一向的清冷神态,此时终于摇摇欲坠,被祁沅一席话铿然打破。

原来,挚友居然同她一样,为俗世所困,不得解脱……

两个武功卓绝的人,此刻竟都未曾察觉,雕花木门之外,门柱旁的角落里,谢潇杭身形隐在阴影中,双拳攥得死紧,眸中深沉之色无休止地翻滚着。

……

“师父,您就这样,把泠音师父送走了?”

祁沅站在藏山亭中眺望,视线所及,李泠音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谢潇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也许是她凝望得太专注了吧,居然没有发觉。

祁沅没听出潇杭话语里潜藏的情绪。她静默了一会儿,问:“潇杭,你可还希望泠音回来继续教授你琴艺?”

“那是自然!”

祁沅微微笑着看他一眼:“是了。我信她一定会回来,现在的分别,是为了更加美好的重逢。”

潇杭的清眸里不再像一年前那样,听她讲话的时候闪着似懂非懂的神光。祁沅发现他的眼睛变得深邃, 和他对视时,她常常捕捉到一些她看不清楚的东西。

她的徒儿,也在飞快的成长着啊。

“师父。你知道,这座亭子为什么叫藏山亭吗?”

她顺着他的话问:“不知,你说,为何呢?”

“汉时太史公曾言:‘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父亲远离武林,大建谢府,修起藏山亭,是想我谢家后人,也能如同太史公一般,忘记以往受过的耻辱,凭借钻研之志,在俗世重新打拼出一片天地来。”

原来是这样。她一年前就跟泠音说过,这世界上有故事的人千千万。怪不得谢家虽身处声色犬马的江南,坐拥接天财富,谢氏子弟却全无膏粱之邪侈,尤其是谢潇杭,清风明月,一襟潇洒。

她正想着,冷不防听见潇杭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师父,我终有一日会成为家父渴望我成为的那种人,到时,这座藏山亭将作见证。师父,你会陪我的,你会陪我到那一天的,对吗?”

潇杭满怀期待,他的眼神中还藏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可是,祁沅没有说话。

“师父!”

“潇杭,世事无常,现在我给你允诺,待时移世易,或许终将废作埃土。这世间师徒之情,朋友之谊,靠的不过是缘分二字。你明白吗?”

谢潇杭正视祁沅,否定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我不,我不明白!师父,我会让你知道,缘分也是可以求来的!”

彼时,正当大唐天宝十三年。

……

李泠音远赴苗疆,留下祁沅一个人待在谢府。其实她原本并非惧怕孤独的人,只是来自挚友的理解和关怀太过温暖,让她产生了依恋。那温暖突然间就这样离开她的生活,徒留满怀惆怅无处宣泄。

不过还好,还有潇杭。除此之外,还有执念。

她清晨起来在庭中练剑,用过早膳后踱步到谢府为她开放的藏书阁读一卷书,下午则是专为潇杭习武留出的时间。余下的时候,她都在窗前闲坐,等两则消息。

一则,是她为之牵肠挂肚的李泠音的飞鸽传书。

一则,是江湖情报组织承鸢阁的通报。

在她已经数月未曾收到泠音的最新消息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承鸢阁突然有了动静。

“陆常霆疑重新现身西域,阁内兄弟已远赴西域打探,阁下稍安勿躁。”

祁沅静静立在原地,神情恍惚。背后,燃着的油灯里,纸条正在被烧成灰烬。

天宝十四年正月,扬州下了颇大的雪。洋洋洒洒,绵延数日,谢府内都积了厚厚的一层,家丁丫鬟们欢快地扫着雪,一边时不时抛出个雪球砸在对方身上,引发一场场的嬉笑怒骂。每逢落雪日,祁沅总是忍不住去回忆在华山上刻苦修习剑法的那段时光,想念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师门,想念纯阳宫几十年如一日的鹅毛大雪。

雪初霁的这一日,不知怎的,祁沅坐立难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与潇杭过招的时候,她竟险些伤了自己。晚上辗转反侧,彻夜不成眠,后来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睁眼到天明。

披衣起身,祁沅行到院内,心中一动,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引着她向谢府大门走去。时辰太早,谢家家丁仍在熟睡中,就连值夜的人也扛不住黎明的困意在打盹。祁沅放轻脚步,大门越来越近了。

吱嘎。与雪地交相辉映的天光泄入门内,可怕的一幕映入眼帘。

祁沅在这个瞬间如坠冰窖。她的脸色刷地惨白,只觉脑海中轰鸣不止,眸中光影一下子乱了,从头到脚都在克制不住的颤抖。她嘶声大喊:“泠音!!!”身如利箭,扑向卧在雪地里,遍体鳞伤,已经血肉模糊的人。昏迷前,泠音的手伸向谢府大门,似乎不甘心就这样不省人事。汩汩流出的血水,融化了身下纯洁的白雪。

她的一声喊叫,早已把机警的谢家家丁惊醒。

“泠音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快来人啊!”

“师父!怎么了?”谢潇杭连滚带爬的冲出来,一边跑一边披衣,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祁沅很想要悲恸大哭,却已经流不出泪水。李泠音,我是让你去试着寻找破解之法,不是让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惨兮兮地回来!

“我要去求谢家主,求他一定请来最好的大夫!”

潇杭望着几乎已经六神无主的祁沅,还有伏在雪地里人事不知的泠音师父,满眼都是明晰的心痛。他冲上前去扶着摇摇欲坠的祁沅,轻声安慰:“师父放心,此间之事已火速通报父亲,师父此时千万要坚强,万一泠音师父醒了您却病倒了……”

祁沅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潇杭,谢谢你。”

谢潇杭一直专注的凝视着她的侧脸,听她这样说,他坚定地摇头:“师父,不要谢我。”

……

李泠音觉得,自己大概是前世救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积了德,所以今生才得以撞此大运。

药圣孙思邈云游至苏杭,谢家家主紧急传信往青岩的时候,万花大弟子裴元代师父孙思邈坐镇杏林一脉,见信立刻遥隔千里向师父通报。泠音有幸,得神医倾力相救。后来,她还有气无力地跟祁沅说:“这辈子能被孙先生医治一回,也算值了!”

据说,上一个受过这般待遇的,还是纯阳宫紫虚弟子顾暝道长。听谢潇杭讲,当时江湖中纷纷以为传奇,顾道长的妻子,藏剑山庄叶霜羽,只身闯进青岩万花谷,跪在孙先生跟前求他为道长医治。而且这位叶家小姐性情刚直,还把“活人不医”的裴元顶得哑口无言……

“看你这神情,大抵是躺够了吧。来,把这碗粥喝了。”

照顾李泠音的这月余,祁沅可谓是任劳任怨,包揽了仆人的活计,把她照料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泠音都有些羞赧,笑话祁沅甘心给人做下人,还做上瘾了。祁沅听了正色道:“什么叫下人?你是我朋友,没两肋插刀算是好的。”

李泠音噗嗤笑出声来,无奈摇头,再不劝她了。

“你呀,命大得很。等痊愈了,我陪你去一趟青岩,好生谢谢人家孙先生的大恩。”

“怎么期年不见,你变得如此婆妈了?这我当然晓得。只是,你说过的,你那血海深仇,如何是好?”

祁沅脸上满盈的笑意顿时冷却了下来。

李泠音:“……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罢。”

因为伤势实在太重,恢复元气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阳春之时,李泠音才算利利索索的能重新弹起她的宝贝七弦琴了。

烟花三月,扬州正是一派海清河晏的景象。浑然不觉,帝都长安尘沙将起,遮天蔽日。朝堂之上,当朝皇帝试探安禄山,未曾想遭其蒙蔽,以为安禄山赤胆忠心昭然可鉴,竟欲任之为宰相。杨国舅以安禄山“目不识丁”横加劝阻,安禄山宰相之梦化为泡影。朝堂局势渐渐紧张,矛盾一触即发。

谢府中,祁沅日复一日的把自己钻研的武学精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谢潇杭,一如她的师父,未曾有过分毫的私念。谢潇杭武学大有进境,祁沅已经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她就教不了他了。

而李泠音,自伤重恢复后,为人棱角渐渐圆润起来,唇畔的笑也越发常见了。祁沅也终于放下心来,开口道出藏在心中数月的疑问:“泠音,你告诉我,这一趟南疆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泠音痛痛快快地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万分。祁沅看得出来,经此磨练,泠音变得更加通透,也更加看得开了。现在,恐怕她比自己更像是一个道门子弟。

原来,李泠音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南疆,递上名牒,终于见到了五毒教主曲云。而她所中术法,的确为南国蛊毒的一种,并且是颇为狠辣的一种。既然是蛊毒,就不会无药可解。只是此毒太过罕见,所需药材也是千奇百怪。找寻到最后,居然还是少了一味药引,名唤慑仙草。

这药引生在大漠之中,常年隐匿于黄沙弥漫的岩石缝隙里,饮上天赐予的甘露而成长,极为珍贵,药经中都未曾有详尽记载。

 “所以你——”听到这里祁沅深吸一口气,“你别告诉我,你就这样一个人又去闯了西域?”

李泠音神色淡淡,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祁沅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知不知道,西域比不得中原,风沙石砾危机四伏!何况仙草附近多有异兽守护,你是一个人啊,你以为自己无坚不摧吗?”

“马后炮。”她的控诉只换来泠音的一声轻笑,“所以啊,现在我早已勘破世事品尽红尘,对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抱有什么天真的希望了。大概你也不会劝我了,对吗?”

祁沅:“……”

现在,谁还敢再让她去受一回重伤?唉,罢了。平平安安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日复一日。大概是因为心境清和、相处愉悦,在谢府的日子过得很快。

煮茶相谈,月下对弈。出身儒门的李泠音在诗词歌赋上还有很深的造诣,如今满身戾气尽褪,挥毫泼墨,行云流水,妙笔生花,常让祁沅与潇杭拍案叫绝。

然而每逢深夜,泠音潇杭总是很快就沉沉睡去,徒留祁沅一人,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她每一天都在体会一种曲终人散的痛苦,如同斑斓五彩陡然褪色,留给她自己品味的只有黑白。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道长,道长,用膳啦!”

小童仆的呼唤,并没有人回应。

“哎?道长?”

“你先下去吧,我去找师父。”谢潇杭喊住小童仆。

他轻轻叩门:“师父?”

“啊!”里面的人似乎惊了一下,接着慌乱中碰到了什么东西,潇杭听见了一声呼痛。

“师父您怎么了?”他心一紧,直接推门而入。祁沅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呆呆地站着,神情有些迷茫,看到潇杭,她的理智像是猛然恢复了,只一瞬间又变回了往常的祁沅。

潇杭皱着眉头。他好像闻到了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道。但他犹豫片刻,并未发问,只是压着嗓音道:“师父,用膳了。”

“……好。”

……

这日黄昏,谢府莫名蒙上了一层肃杀之气。府中下人仰头惊叹,残阳被染了浓重的血色,竟像是战场横尸过后的惨状。

“啪!”李泠音一掌拍断了面前的玉案,案上的画卷镇纸乃至传自前朝的宝贝雕花白玉砚台,都被她扫落地面。

“混账……狗贼,安禄山这个狗贼!!!”

祁沅站在李泠音身后,双眸深沉如渊。她绝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可是在那深沉之中,隐约还藏了一丝难言的挣扎,除了她自己,也许没人会明白。

谢潇杭牙关紧咬,面色铁青。谢家一门,冷然立于堂下,只觉瑟瑟寒风席卷了仅存的暖意。他们听见了心脉里的警钟哀鸣,皆知骇浪将起。谢家家主谢辙,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到了这般境地……悲哉大唐,若就此身陷飘摇风雨,还有谁能撑得起这江山社稷……我谢家,空受皇恩十余年,饮大唐之水、食大唐之粮,正当以身报国之时,谢家子弟,责无旁贷!!!”

“谢家子弟!以身报国!谢家子弟!以身报国!”

……

李泠音背着七弦宝琴和一个小小的行囊,满身凛冽地闯进祁沅的房间。“阿沅,前方战事吃紧,国家危在旦夕,我等江湖人,尽忠卫国义不容辞!我这就往东都去支援天策将士,你可愿随我一起?”她话音刚落,却见祁沅寂然立于窗前,她那把一向被奉为至宝的长剑此刻收入鞘中,妥帖地背在身后。血红色的柔软的剑穗垂落,今日无风,祁沅的袍摆和剑穗都不见晃动,仿佛一具雕塑,完全静止一般。

“你也要走?你去哪?也要去支援前线吗?”李泠音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狂喜,心想果然祁沅是知己之人,原来已经想到一块去了!

谁知,祁沅淡淡开口,语气不起波澜,仿佛轻云蔽月:“你放下了那些缠绕了自己半辈子的枝枝蔓蔓,现在过得潇洒恣意,作为朋友,我很欣慰。前线艰苦,险象环生,此去多保重。我怕是要与你背道而驰了。”

“什……什么?!”李泠音大睁双眸,“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

“与你不同,我如今仍身怀牵绊。我收到消息,宿敌昨日现身龙门。当年跟你讲过的血海深仇,现在终将得报了。”

足足过了半晌,李泠音才消化完祁沅话中之意。她胸腔中升腾起熊熊怒火,理智在这个瞬间化为齑粉,眼前的人开始让她觉得陌生:“你的意思是,现在,你要去西域,复仇?!”

祁沅坚定道:“是。”

李泠音:“……好,好。国将不国,何以为家!祁沅,我真的是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国难当头,正是大唐生死存亡之时,你竟然还以个人恩怨为先,心胸狭隘若此!我,我……”她盛怒之下,伸手拔出祁沅背上的宝剑,往自己衣袍上就是一划!道家神兵,吹发可断。这一剑下去,“刺啦”,李泠音的袍角应声割裂。

“祁沅,你看好了。今日,你我割袍断义。往昔高山流水之恩,统统忘干净吧!”

李泠音拂袖而去。祁沅站在原地,漠然望着她的背影。泠音,你可知,人若有牵绊,死总是不甘心的。如若我大仇得报,定然赴洛阳寻你。若我不幸身死,你就当从未认识我这个人罢了。

……

西域龙门。

明教臭名昭著的叛徒陆常霆,今日遭了灭顶之灾。时隔多年,东躲西藏,本以为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再在龙门的商号劫掠一把过过瘾。谁知,这天不仅风沙暴起,竟有排山倒海之势,而且前来索命之人,令他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陆常霆,十年前,你辱人妻子,劫人财富,毁人家庭,灭人满门。当初你可曾想过,血债终须血来偿?!”

祁沅倾注毕生功力的一剑,有着雷霆万钧之势。想她年仅七岁时,祁家上下横遭大祸,覆天之仇、切齿之恨,在她身上一压就是十年。以致戾气缠身,根骨受创,多亏师父传授坐忘清心诀,才把她从踏入魔道的边缘扯回。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如何不能倾尽倒转乾坤之力,求得一个痛快!

陆常霆叛出明教,作恶四方,并不是浪得虚名。短暂的惊诧之后,他调整气息,迎头而上,真气相冲,短兵相接。

“我陆某一生做过多少好事,自己都记不得了。你是哪个黄毛丫头,自己不知几斤几两,还敢找大爷我算账?”

……

这是一场恶战。当时暂居龙门的中原商旅中人后来回忆说,两人打得天昏地暗,鲜血喷涌,见者惊心动魄,恨不得避之千里。

祁沅苦修十年,一身华山纯阳精粹真气,一手太虚一脉精绝剑法,终于在二人胶着良久之后,占了上风。彼时她已精疲力竭,陆常霆同样招架虚软。就在她腾跃半空,最后下杀招了断陆常霆性命之前,余光掠过身侧的石壁,蓦然大惊。

那宛如刀劈斧斫的裂缝中央,葳蕤生长着的,正是李泠音求之不得的药引——慑仙草。

她已身在半空,硬生生扭转了身体的方向,向石壁扑去。陆常霆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手中双刃带着暴戾之气凌厉地刺向她的背心。祁沅一把抓住慑仙草,拼尽全力一闪,终于避过要害,“嗤”,双刃刺入后背。她闷哼一声,反手一剑命中陆常霆心脏。

一切都结束了。

……

祁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谢府的床上。她睁眼的一瞬间,看到谢潇杭狂喜的神情,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此刻也感受到了他抑制不住的的颤抖。

“师,师父……您终于醒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潇杭的手竟是冰凉的。她环顾四周,猛地一颤:“慑仙草,慑仙草还在吗?”

“在!在!”谢潇杭抹了一把眼睛,连忙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徒儿把它放进这里了。师父您昏迷了整整三天,左手一直死死握着这株草药不肯放松,手心都攥出血印了。为了给您疗伤,我就把它取出来了……”

祁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这下,泠音的病,终于有着落了……

“是谢家救了我吧。”她的语气平和下来。

潇杭哽咽道:“是,我放心不下您,就派了家丁暗中跟着,谁知您轻功卓绝脚程太快,他们赶到时您已经重伤倒地……”

祁沅浅浅地笑了:“多谢你。我知谢家自从战乱爆发以来,把家中财物都捐了出去作为朝廷部队的粮饷。家主更是派了谢家的精锐武士支援前线。倒是我,为了报一己私仇,如今真的拖累你们了。”

潇杭连连摆手想说什么,祁沅拦下了。“等我伤好了,就去东都找你泠音师父。私怨已了,精忠报国,当是正道。”

……

祁沅的伤养了半月。可奇怪的是,每当她想打听前线战况,谢府下人总是支支吾吾的,连潇杭也不愿意多说。她心下越来越不安,总觉得他们是在敷衍她、隐瞒着她什么事。终于,这日她抓住一个小书童,他平日里随潇杭念书,做他的陪侍,最为老实安稳。小书童招架不住祁沅的威逼利诱,终于交代了。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洛阳失陷。东京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不降而受戮。安西节度使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关。

“你说……什么?!”

几日前,东都洛阳城门前。

“不……我不能死……”李泠音怀抱七弦琴,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已经连不成句。古朴的琴身已被血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就像主人的身躯一样,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李泠音的胸口被叛军的利箭洞穿,肩膀、胳膊、双腿都有砍伤。她感觉得到自己渐渐流失的生命力,和慢慢变冷的身体。

眼前的事物在模糊,沉沉压境的黑云、凶神恶煞的敌军、血流漂杵的场面……她都看不清了,可是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清晰浮现的,却是那一个人……玄冠高束,仙风道骨,衣袂飘然,眉目如画。掣剑对敌时冷若冰霜,一招一式杀气四溢。闲谈品茗时笑意盈盈,棋艺高超,笔法俊俏。

阿沅……我后悔了。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当一个人有所挂碍的时候,死是这般痛苦,这般不甘心啊……

命悬一线之际,耳畔传来一声高喊:“千万挺住啊同门!我们救你回去!!!”是长歌门医者,相知一脉弟子,来支援洛阳战场!

命硬的李泠音,第二次从鬼门关前爬了回来。

……

“师父!师父您去哪……”端着一碗热粥的谢潇杭焦灼地望着祁沅的背影,大声唤着。

“藏山亭顶上!”

这里,是她第一次见到泠音的地方。那夜的厮杀,淋漓痛快,记忆犹新。彼时泠音就是在藏山亭旁边的屋脊上悠悠闲闲地坐着,给了她无比默契的帮助。

祁沅自知伤还未好全,即刻前往洛阳无异于送死。何况此时安禄山那贼人已于洛阳称大燕皇帝,时局艰难若此,她更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螳臂当车。

于是她只好日日立于藏山亭顶上,遥望着某个方向,却不知自己在盼着什么。她向上天乞求的,会是可能的吗?希望,终究不会破灭吗?

潇杭无力阻拦她,只好日日陪她一起,守在藏山亭顶。

“潇杭,其实谢家本不姓谢,对吗?”

谢潇杭一怔,又是一笑:“师父冰雪聪明,原来早猜到了。谢家原为叶家,师承藏剑山庄。因为牵扯到门派旧怨,家父负气离开藏剑,回归市井另立门户。他当时说,‘武林尚且容不得棱角分明之人,我还留在那儿作甚!’于是就这样,十余年过去了。”

“好胆气,好心胸。”祁沅由衷赞道。

潇杭望着她,良久,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早跟您说过藏山亭名字的由来。一直到现在,我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甚至更加肯定,我的宏图霸业定要由您来见证,而您的江湖路,更要由我来陪伴。答应徒儿,好吗?”

祁沅静了一会。

“……好。”

……

“师姐,泠音师姐!你的伤还没——”

“别管我!我要回扬州。”

李泠音拖着病体残躯,步履维艰地重新踏上扬州的土地。她望着谢府巍峨的门楼,感觉到心在狂跳,血脉在颤抖,手脚已然冰凉。阿沅可是大仇得报?有没有受伤?知不知道洛阳的消息,有没有担心她挂念她……

一切,可还回得去?

她拦下了谢府想要通报家主的小厮,悄然走进庭院,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谢家家丁大部分都派出去支援唐军了吧。突然,她感觉后背一阵痒痒的。这是一种莫名的预感。

李泠音蓦然回首。

祁沅立在藏山亭旁的屋脊上,淡淡地望着她。身边的谢潇杭正轻柔地为她披上外袍,看到李泠音,不由也傻住了。

泠音直觉心中大震,纵身一跃,因为功力不复从前,略有些狼狈地跌在祁沅面前。

“泠音,你往那边看。原来谢府向东望去,竟能看到海。”

李泠音:“……”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看海,心冷得很。你如果再不回来,这东海,大概也该被我看得结冰了啊……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弹一曲听听?”

……

松山苦等琴音起,血海冰结剑歌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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