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国民党右派文学社团:革命文学社
“中山舰事件”发生后,国民党在党内排挤共产党,国共合作开始走向分裂,国民党内部矛盾也日趋显露、左右派分流。当时,国民党中央政府已迁往武汉,左派人士多离粤赴汉,留粤的不多,而国民党右派在广州获得拥有军事、政治实权的李济深的支持。甘乃光、陈浮木等国民党左派人士在政治上经常受到右派的压迫,而不大得意。1926年9月,甘、陈二人“一面想争取广州的青年,作为他们的群众基础,一面也用以维系留在广州的左派同志,以便联络”,[1]领导组织了“左派同志社”。该社社员多是中山大学的学生,人数约四五十人。他们以国民党“左派”自居,拥护汪精卫,与国民党右派对立。因此,甘、陈二人起初在表面上与共产党是颇能合作的,但随着国民党反共面目的日趋显露,他们“开始摇摆,转向右派”,“改变了政治立场”。[2]1927年1月,国民党广东省代表大会举行,左派和右派在组织上结成了反共联盟,“左派同志社”自然和右派一起反对共产党了。“左派同志社”“在宣传方面,是颇重视的。甘乃光和梁灿文出面在永汉北路财厅前开设一间小书店,并经常出版一份定期月刊和小册子”,[3]]主要撰稿人有甘乃光、陈浮木、李朴生、汤澄波、刘燧元等。1927年3月,他们以“努力革命文化的宣传”为旗帜,配合国民党的清党运动,集合背叛共产党的孔圣裔、冯金高、许培干、林侠子、丁鸿浩、王基树等成立了“革命文学社”,出版刊物《这样做》。
“革命文学社”声称是“集合纯粹国民党员”组合而成,但“左派同志社”在“革命文学社”成立不久就停止了活动,所以该社成员“多数是一班从前退出C.P.(按:英语共产党缩写)”[4]。1927年初,孔圣裔、冯金高、丁鸿浩、王基树等都曾登报退出共产党,并在广州报纸上发表文章相互唱和,对过去的“左倾”表示忏悔,对他们的叛变互表“同情”。“孔圣裔的《思归》起了带头羊的作用”,[5]接着他又在《广州民国日报》发表《读了<大家觉悟过来吧>的回音》,声言“‘幸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系我近来行坐都吟着的诗句。我现在也改了一个别号叫做‘昨非’”,表示“自后一心一意做一个真正纯粹的国民党员,尽我毕生的精力为实现孙文主义而奋斗而牺牲”,最后他还呼吁青年,不要再“受着他人的麻醉,受着他人的欺骗,为了他人做走狗,为了他人作牺牲”。[6]冯金高、丁鸿浩、王基树等立刻发表文章支持孔圣裔。冯金高发表《同情的忏悔》,称孔圣裔“能够觉悟起来,跳出迷途”,“还算是个觉悟的青年”,并对自己过去一年的“左倾”感到忏悔,表示以后决不能再“‘挂羊头卖狗肉’跨在两个党的中间”,只“做一个纯粹的国民党员”,“站在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之下,服从国民党的决议案”。[7]丁鸿浩很快也发表《良心上的裁判》,表示“看过冯金高同志的《同情的忏悔》之后,心中起了很大的感想”,自责自己以前“被超时间性的主义所迷”,“做了人家的工具!”,并斥责“‘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是演不过的!跨党的党员,是没有用的!努力底实现超时间性的主义,是反革命的!”[8]王基树同时也发表有《我的供状》,自认对“过去的思想,行动,都感觉到有很大的错误!”[9]
“革命文学社”以“努力革命文化宣传”[10]为宗旨,“提倡革命文学……从事本党的革命运动”。[11]值得注意的是,孔圣裔等人退出C.P.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种“尴尬”境地。当时,他们于一九二六年九月间成立了“三民主义同志社”,意在表明皈依“三民主义”,极力向国民党靠近。但国民党人鉴于他们是“叛徒”,对他们的态度是“既想利用他们又不信任他们”,[12]因而使得“三民主义同志社”许久找不到政治上的后台,很是失意。这种政治上的失意造就了他们“叭儿狗”的特性:一方面极力向国民党讨好,另一方面对共产党进行近乎疯狂“反扑”。该社依附于国民党势力之下,作为政治斗争的“喉舌”,言论上大肆宣扬反对共产党的言论,攻击共产党是“狡狐”、共产党的宣传是“浓雾”,表示要“冲破迷蒙前途的浓雾,杀绝狠毒、阴险的狡狐!”[13]《这样做》第一期《编后的几句话》还进一步阐明“革命文学社”最重要的两个责任是:“一方面极力发扬本党的主义,使民众对本党的主义有彻底的认识,一方面要站在本党的立场上发挥本党的理论,以确定一般青年的人生观,使尽瘁努力于本党工作。”[14]广州“四·一五”事变之后,冯金高、许配干等更是“抛出一系列反动文章,对中国共产党极尽污蔑、攻击之能事。”[15]并且,他们还充当国民党的帮凶,“通风报信或带领军警,逮捕不少C.Y和新学生社[16]的社员,并诬陷不少青年学生,指为共产党而被逮捕”。[17]可见,“革命文学社”的政治立场是很明显的,既站在国民党一方坚决反对共产党。
那么,“革命文学社”提倡的革命文学又是什么样的文学呢?《这样做》第一期《编后的几句话》中写道:“我们只要将本身所受的痛苦,坦白地沉痛地写出来。用这种沉痛的呼声,以唤醒被压迫阶级的迷梦。”[18]可见,“革命文学社”提倡的革命文学是以个人的感受,来反映人民大众所受的压迫,从而达到唤醒人民大众觉醒的目的。该社成员谢立猷在《广州民国日报》上发表的《谈谈革命文艺》和《革命与文艺》两篇文章,明确表达了“革命文学社”的这一文学主张。谢立猷主张:“文艺是感情的产物,人类同情的呼声”,“在一个过程的社会制度里面,处处都蕴藏着人生的痛苦与悲哀,这种人生悲痛的隐幕,若非被最大的艺术家——文艺家,将他尽情地披露在人生里面,终久是永远地沉浮在社会黑幕里面,所以能真情地毕肖地揭破社会的假面具,就可算是最大的文艺家”。因此,他认为“几篇农民工人……运动宣称大纲,终不若几篇得力的关于农民工人……描写生活痛苦的戏剧小说诗歌”,并希望文艺家能够“将革命之歌,谱成热烈悲壮的歌声来;将农民工人及各阶级所感受的痛苦,编成最凄惨哀痛的戏剧小说来。”[19]《革命与文艺》一文中,谢立猷进一步宣扬“文艺家,对于民间的疾苦,应有同情的热泪,洒向冷酷悽其的人间,应有悽切的声音,谱成热烈悲壮的歌声”,认为“唯有悲壮热烈的歌声,深情凄苦的血泪”,才会“得到人类同情的感应。”[20]其实“革命文学社”同人用作家个人“感受”以唤醒大众的革命文学主张,仅是“以个人感受的表达,来取代大众受压迫的现实反映;实际上置个人于被压迫阶级之上”,[21]如林侠子的《苦笑》、《我赤化的心灵》等作品,都抒发的是个人遭受人间不平摧残和社会等级压迫后的“哀愁”,即使是喊出“破坏它吧!摧残它吧!蹂躏它吧!”,[22]也只能算是“空洞”的叫嚷,并无实质内容。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从理论层面对此加以分析,还应该考虑到当时的政治背景。“革命文学社”毕竟是一个为国民党服务的机构,其成员的创作更多的是出于政治斗争目的,文艺在他们这里只是宣传的工具,文艺本身的特性无法被顾及,所以“革命文学社”同人的革命文学主张也就不可避免地回到“文艺为宣传革命的工具”。[23]
前文已经提到,“革命文学社”的主要活动分子退出C.P后,极力向国民党靠近,但又得不到国民党人的信任,所以形成了他们“叭儿狗”的特性。因此,他们把吴稚晖[24]称为“革命文学家”,把吴稚晖的“打倒……打倒……严办……严办”作为创作的师法,发表近乎口号宣传式的文章,大肆攻击共产党。这些文章大体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叛徒文学”。冯金高在《觉悟与投机》中说:“因为服从国民党起见,自然对于过去的错误,必定有所忏悔,有所告罪;……这种不准我们革命的人,我们以反革命看待”。[25]方檝更是在《通讯》中叫嚷:“在一般CP气焰盛张之时,……而你们一觉悟起来,马上退出CP,不只是光退了了事,尤其值得CP气死的,就是接二连三的退出共产党登报声明。”[26]第二类是“反共文学”。冯金高的《揭破共产党黑幕——并告未就捕的CP、CY分子》,对共产党极尽污蔑、恐吓之能事。许配干的《我们的敌人》攻击“中国共产党是站在反革命的战线上无形摧残革命势力的!”,并高呼“打倒反革命的共产党!”[27]孔圣裔还发表《郁达夫先生休矣》一文,攻击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吹捧个人独裁的蒋介石,并谩骂郁达夫是“作了共产党的工具……,特使来托托共产党的大脚”。[28]第三类是表示皈依“三民主义”的文学。孔圣裔的诗歌《呼声》、《小诗》等,都表达了对“国民革命”和“三民主义”的清晰认识,如“革命必须带有时间性,中国的环境,只有三民主义适应”。[29]丁鸿浩在杂文《怎样才是一个革命者?》中也说:“只有国民革命,是适合时间性的革命运动;只有三民主义,是适合时间性的革命主义,故此我们革命者,唯一的工作,就是努力国民革命实现三民主义”,“只有完全根据目前革命的需求——实现三民主义的国民革命——的路上去做工的,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30]
概而言之,“革命文学社”由国民党文人组织成立,带有很明显的政治立场,以“宣传革命文化”为宗旨,提倡革命文学,主张以个人感受来唤起大众的觉醒。然而,它毕竟是依附于政党(国民党)的组织,活动和言论都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发表的诗文或宣传革命主义(三民主义),或攻击共产党。总之,“革命文学社”并非是纯粹意义上的文学社团,其成员发表的文章多出于政治目的,具有鲜明的政治斗争色彩。
综上所述,随着国民革命高潮的掀起和黄埔军校、广东大学等革命学校的建立,广州的新文学逐渐发展起来,并出现了革命文学社团。这些文学社团的组织成立多带有政治目的,成员多是具有政治身份的革命青年。受到国民革命运动和国民党革命文化影响,社团的文学主张和活动多为配合政治斗争需要,以宣传革命主义、促进国民革命发展为宗旨,文学活动被作为政治宣传的组成部分镶嵌在政治活动之中,毋宁说是文学社团,还不如说是以文学活动配合革命宣传和政治斗争的政治团体。
尽管如此,广东新文学社团的“革命”特点,有利于以社团为基点,把向往革命的广东文学青年联合起来,在旧文化和地域文化盛行的广东,形成一股新文学的势力,不但打击了广东的黄色文化、地域文化等旧文化,而且培养自己的作家队伍,涌现了梁宗岱、刘思慕、张资平、何畏、洪灵菲、戴平万、冯铿、钟敬文、欧阳山等一批新文学作家,使得新文化在广东能够很快站住脚根,并取得初步发展。
文学青年相对于其他人更富有革命激情。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和革命高潮的到来,这批文学青年积极投身进革命洪流。“文学人”和“革命人”的双重身份,不仅使他们能够从实际革命经验中吸取养分、获得资源,丰富了他们的革命文学创作,而且也使得文学与革命紧密结合在一起,文学成了革命的手段,文学活动成了革命文学工作的组成部分,革命发展成了文学发展的支撑。因此,文学话语被融入到革命话语之中,获得了主流话语权力,从而文学本身获得了更为有利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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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政协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 (第五辑).1962年版.第108页.
[2][苏]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中国大革命见闻(1925-1927)》.北
京:中国这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7月版.第210页.
[3] 政协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 (第五辑).1962年版.第108-109页.
[4]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45页.
[5]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7页.
[6] 孔圣裔:《读了<大家觉悟过来吧>的回音》.《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1月25日.第24期.
[7] 冯金高:《同情的忏悔》.《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2月18日.第36期.
[8] 丁鸿浩:《良心上的裁判》.《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2月25日.第41期.
[9]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7页.
[10] 中山大学中文系编:《鲁迅在广州》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年10月版.第163页.
[11]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45页.
[12] 政协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 (第五辑).1962年版.第113页.
[13] 中山大学中文系编:《鲁迅在广州》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年10月版.164页.
[14] 中山大学中文系编:《鲁迅在广州》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年10月版.164页.
[15] 同上.
[16] 新学生社成立于一九二四年四月间,该社负责人为共产党员阮啸仙,骨干分子有沈宝同、黄克欧、陈志文、林崇郁、卢季循等,该社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简称C.y.)的外围青年组织,直接受共产主义青年团的领导.
[17] 政协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 (第五辑).1962年版.第114页.
[18]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8页.
[19] 谢立猷:《谈谈革命文艺》.《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3月22日.第61期.
[20] 谢立猷:《谈谈革命文艺》.《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4月11、13日.第74、76期.
[21]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8页.
[22] 林侠子:《我赤化底心灵》 .《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2月23日.第40期.
[23] 谢立猷:《谈谈革命文艺》.《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3月22日.第61期.
[24] 吴稚晖(1865-1953),名敬恒,字稚晖,江苏武进(今江苏省常州市)人,1927年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认为中共和苏俄的密切联系危害中共未来发展,并有破坏中华文化之嫌,因此力倡清党运动。
[25]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8页.
[26]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9页.
[27] 李伟江:《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长沙:岳麓书社.2007年1月版.第159页.
[28]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90页.
[29] 孔圣裔:《呼声》.《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2月18日.第三六期.
[30] 丁鸿浩:《怎样才是一个革命者?》.《广州民国日报·现代青年》.1927年2月18日.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