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大概带点克系元素
银灰独坐在狩猎小屋的二楼,尾巴粗暴地左右抽打。
屋里炉火生得很旺,他还裹着毛皮大衣,可仍觉得寒意彻骨。
这是讯使失联的第五天,黄金时间已经过了,搜救队员各个人困马乏,但菲林还是不喊停。下午他甚至对他的一个亲信大发雷霆,就因那人提到讯使的时候用了“遇难”这个词。“遇难”表示这个人死了,可讯使一定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就像他们当初相遇一样。
来送茶的角峰把茶盘放在桌上,看了一阵子原封未动的晚餐,轻叹一声。
“您得吃点东西。”
银灰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一个劲地转动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同样的戒指讯使也有一个,也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谢拉格人不论男女本就喜欢用首饰装饰自己,银灰右手还戴着属于族长的权戒,因此没人在意他左手的银戒到底代表什么含义。菲林很喜欢这种和恋人共享秘密的感觉,所以他们有很多只有两个人才知道其含义的小玩意。
角峰的视线在菲林身上逡巡一阵,最后落到了他的戒指上。
“老爷,恕我无礼,我有话要说。”
菲林以沉默表示同意。
“我明白讯使对您意味着什么,但请您注意言行,不能失态。”
角峰早就知道银灰和讯使的事了——还是银灰主动承认的。
至于其他人,菲林觉得可能有不少在猜测他和讯使的关系,但他俩一直很低调,所以此前没有一个心腹拿这事向他谏言。
现在角峰提了,证明他这几天确实有点不像话。
“讯使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们都不舍得他。这几天您为他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也都理解,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愿您这样继续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是希瓦艾什家的族长,您有您自己的职责!”
“哈!果然来了。”银灰看着火光想。
职责职责职责。
他必须永远强硬,永远想着他的使命,他的梦想他的人生他的未来他的野心最终全成了一个东西——他的家族。
当然,他愿意承担职责,也乐于实现那叫野心的破玩意,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希瓦艾什家的继承人生下来这件事本身他也确实也没得可选,所以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向前,意味着不择手段,意味着有时候要扔掉一些人或者物。
“让我再想想。”银灰说。
答案早就显而易见,菲林说再想想也不过是推迟宣布消息的时间,以此再抵抗一下现实。
“老爷,还有件事——下雪了,我们的物资所剩无几,再不走就有大麻烦了。”
角峰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去了。
事情的起因,是银灰的三个领民带来的怪物残骸和一则骇人听闻的故事——
“……那虫子至少有獒狗那么大!今天早上把村里一个孩子咬死叼走了!”
“俺几个差点打死一个,没想到它会炸!”
“千真万确,老爷!我的小儿子就那么没了。砰的一下,炸得满世界都是,给那孩子冻了一层冰壳。我抱起他就往医生家跑,可大门都没进他就断了气……”
当时银灰刚和初雪闹翻没多久,崖心也才感染了矿石病,敌对家族在领地边界的小动作越来越多,脱离银灰控制的蔓珠院再次公开指责他拿喀兰的名号命名公司是亵渎神灵,就连中间派都趁机和他讲起了条件……现在好了,诸事不顺的他作为领民的庇护者,还得出面对付在秋季牧场出没的特大号害虫。
“不是很好吗?北边那块您怀疑有矿脉的无主地紧挨着铁炎家的‘后院’,他们一直盯得紧,这次不正好趁机下手。”
那天中午讯使一边给银灰倒茶一边这样说。
“我明白。但先是父母去世,接着跟恩雅出了状况,现在轮到了恩希雅……我知道有很多人远比我不幸,但经过这些事还是感觉有点撑不住了。”银灰双手捧着茶杯说。
讯使抱住菲林。
“我带上几个弟兄也能解决那些虫子。”
“不行,我必须去。领主保护他的领民,这是传统,也是责任。”
“‘战斗不能勉强’,这可是您说过的。”
菲林环住讯使的腰,脸埋进他的怀里,深陷那香味的环绕。他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些。
“就当是打猎吧。”男人闷声闷气地说。
“那玩意能吃?”
“……有角峰在,没问题。”
当天下午,银灰依照传统,在领民、猎手和侍从的陪伴下开始了他的狩猎。
一开始非常顺利,前一天刚下过雪,地上的虫迹十分清晰,他们甚至连追踪犬都没用就迅速觅得虫巢,把盘踞在里头的怪虫杀了个精光;他们也找到了孩子残缺的尸体,银灰派了个手下和牧民一起把孩子护送回去;接着他们继续进发,并很快在虫巢附近的洞穴探到一处矿脉。
他们刚一踏进洞穴事态就失控了。
银灰想不起当时的细节,只记得陡然出现的怪异光亮,扭曲的声音和景物,讯使大喊着让他先走,他执拗地抗拒,接着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到处是灰尘和落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味;无数双手推着他拖着他走出黑暗,悲愤如怒涛般狂啸而至,他咆哮挣扎,一记重击落在脸上,再之后就是思维空白。
当一切稳定下来的时候,银灰发现他被两个手下死死抱着,第三个人紧抓着他的衣襟。
菲林认出那是角峰。
“老爷,看着我!冷静点!”丰蹄人几乎是在喊。
菲林觉得右脸颊火辣辣的疼,左手也钻心的疼,他周围的每个人都多少挂了彩。灰尘、泪痕和血迹把男人们的脸变成了暗色的面具,一双双白眼睛从那面具后悲悯的看着菲林。
眼前的情景让银灰想起了父母出事的那个晚上。
他僵硬地望向那些人的身后,很快在暮色中找到了掩埋在落石里的洞穴入口,感到那为了逃避而强行撕碎毁弃的记忆逐渐被现实重新拼合起来,最终呈现出一个无法撼动的可怕事实——讯使不在了。
3
银灰把脸埋进手掌。
他知道失去讯使的痛苦事实将一直跟随他,折磨他,直到他死了才放过他。但在那之前他得掩藏所有的情绪,把属于他的角色扮演好,让周围的人安心。
于是菲林召来门外的侍从。那是个短耳朵的年轻卡特斯,漆黑的头发,蜜色的肌肤,进来的时候抖了抖耳朵,让银灰差点把他错看成讯使。
如果说角峰是银灰后方坚实可靠的盾,那么讯使就是他随身携带的灵巧锋利的刀。讯使替他守备,跑腿,传话,甚至不惜干脏活;平时呢?是他把角峰提前准备好的一切都带齐全;是银灰消沉或开心时第一个想与之倾诉的人;更别提那么多个夜晚,跟他分享同一张床同一条毯子以及那么多的爱和吻。
现在讯使不在了,银灰才意识到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比自己给予要多很多。
“……老、老爷,您有何吩咐?”
银灰这才发现他走了神,于是对年轻人抱歉的笑笑。
年轻人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局促不安,一直在拽衣角,显然不太适应近距离接触上司。
“好啦,我们两个都要学着适应了。”菲林想。
“告诉他们,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下山。”他说。
“诶?!那讯使哥怎么办?这么冷——”卡特斯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快捂住嘴。
“我不能拿大家的命赌一个人的命,”银灰说,“就这样吧。”
“……是。”
年轻人向银灰行个礼,飞快地跑出去。
银灰往壁炉扔进一块木柴,火舌立刻贪婪地缠上它,将它变为明亮红光中的一团漆黑的影子。
先是家人,然后是恋人。
菲林觉得他的生活成了一个列表,他在乎的人就是贴在上面的一张张证件照。那名为“命运”的可怖之物每从他身边带走一个人,就给那人的照片打上一个巨大的黑色叉子。
夜风仍在窗外悲鸣不止,银灰缩进椅子裹紧大衣,他的心彻底成为一片空无。
银灰不记得他何时入睡,但醒来的时候夜晚还没结束。他躺在黑暗中倾听自己的心跳和外面呜咽的风声,脑海中翻滚着无数像这夜晚一样漆黑的念头。
失眠的时候总是这样——深渊般的黑色思绪,每一分钟都有一生那么漫长,但也不期待白昼的到来,因为光亮只会让人看清现实的千疮百孔。
银灰翻个身,发现淡薄的光正笼着整个房间。
在一种强烈冲动的驱使下菲林起床走出房门。
门外的守卫不在,他一路下楼直达前厅,也没找到一个人影。
这根本不应该。
他顺势推门而出,外面光芒大盛,整个世界像悬浮着最细微的发光孢子雨。他没穿外套,只穿了高领衫和长裤,夜风带来的冷意遥远而孤寂。
“是梦。”银灰恍然大悟。
菲林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待,很快便有了结果——一个孩子出现在不远处。
男人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模糊地辨出他有黑色的头发,深色的皮肤,一对柳叶形的耳朵立在头顶。他没来由地确信那是一个男孩。
微光闪烁的夜里暗香浮动。
“——讯使!”银灰忍不住叫道。他想接下来他该醒了,发现他躺在床上,满脸泪痕。
但什么都没发生,男人和男孩仍在微光中无语遥望。
这让银灰生出一种暴雪覆盖下的嫩芽似的希望。他拔脚奔向男孩,男孩却一扭身跑远了。
“别走!”他喊。
男孩果真停下来。
大喜过望的银灰迎上去,男孩又跑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带着他去往山里的什么地方。
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就这样一前一后疾行在山中。
银灰想这太蠢了。但梦总是毫无逻辑的,他就曾梦见本来要和讯使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刚要开始关键环节,情节就变成他头戴花环身披白纱和一群同样打扮的拉特兰司铎手拉手跳圆圈舞,旁边还有几个萨卡兹大剑手在打拍子。
菲林想起他把这个梦讲给讯使听的时候,依特拉人笑得差点把他踢下床。
这已成了多遥远的一件事啊。
更令银灰难过的是这样的回忆再不会更新了,讯使在今夜过后将彻底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去时——还是被他亲手丢掉的。
菲林山中夜行的下一站是一片湖水。
银灰跟在男孩身后轻盈地踩上冰封的湖面。透明的冰壳在他脚下嘎吱作响,他每落下一步,都有网似的裂纹在他脚下绽放。
在密布洁白冰裂的暗蓝色湖面之上,高悬着菲林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为壮丽的星空。
男人沉醉地凝望那光芒璀璨的星海,惊讶地辨认出一些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星座。
然后世界倾斜了。
银灰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脆响,接着他的所有感官都淹没在汩汩的水声中。
他的衣服很快吸饱了水分,带着他往黑暗深处缓缓下落,星空碎裂为点点光斑,在他头顶沉浮摇曳。他伸手去抓那些光的碎片,却被一股力量向更深处拖去。
包裹着银灰的柔软而无形的力量陡然消失,菲林伴着一声闷响落在地上。他就势滚身站起,发现置身于一个破败的空间。
这似乎是什么巨大载具的内部,四周波光荡漾,头顶开着一扇方形玻璃天窗。而在窗玻璃另一边,天空遍布巨大扭曲的波褶,像闪着微光的灰蓝色绸布,又好似动荡不息的洋面倒扣在头顶。
而当气体乱流旋转翻腾,让躲藏在其背后的群星缓缓现身,银灰立刻因眼前所见而倒吸一口冷气——
流产的畸形胎儿。
恶性传染病。
肿胀的尸首。
病变的躯体。
……
虽只是短短一瞬,但天空中那些星座的反常形态仍深深烙印在银灰的脑海中,以至很多年后他仍会因它们从梦中惊醒。
“梦是没有逻辑的,美梦变噩梦再自然不过。”银灰看着那天空对自己说,就好像通过这方式迫使理性认同自己,而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他知道他正经历的一切不是梦,而是——
男孩的身影在那狂乱世界的一角一晃而过。
“喂!我们到底去哪儿?”银灰喊。
男孩回望他一眼,转身继续奔跑。
还能怎么办?
男人重重叹息,只得再次跟上。
他们在载具内纵横交错的通道和门洞中穿行,途径每一处的结构、材质、色彩,全都无法以银灰所属的那个世界的规则解释。
湿濡的光充斥着每一寸空间,空气里溢满霉变的铁锈味道,令银灰宛如身处一只死去多时的巨兽的体腔。
一道铁梯出现在他面前。
梯子尽头淹没在一片灰蓝色的光里。那光像死去的胎膜一样粘稠滑腻,阴冷腐败的气息盘踞不散,像阴沟、死水,又似蠕虫聚集的水底,只看一眼就让人浑身不快。
男孩毫无惧色地跑了下去。
银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几步跨下铁梯。他刚一踏进那波光,男孩就消失了。
“可恶!”男人忍不住低声咒骂。
蓝色的光波荡漾,如涟漪向他四周扩散。
现在菲林身处一间金属密室,齐腰深的光雾搏动着蓝色的光。
闪着微光的雾笼过来,寒意似无形的手掠过菲林的身体,嫌恶感让他不禁四下寻找出路。
黑色的人形从波光深处浮上来,眼睛的位置是两抹黑斑。
——恩希欧迪斯,我们又见面了。
那声音银灰再熟悉不过,是某个政敌的族长,他的手下败将。
“你死了。”
——对,没有墓碑没有棺木,只有山里的乱葬堆。
“连你都出来了,真是个恶心透顶的梦。”
——梦?你显然对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一无所知。不过今天我心情好,所以向你透露点免费的消息。
“我和一只败犬没什么可谈的。”
人影脸部一道弯曲的黑色弧线,大概算是咧嘴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赶着去救你的小娈童。怎么?他比你家那两个小女表子更重要?是因为他能帮你勒死我,还是因为他能帮你吹喇叭?
“住嘴!”
——想不想知道我死后经历了什么?
湿冷的寒意渗透衣物,紧贴上银灰的肌肤,好似不计其数的手正隔着布料缓缓抚过他的身体。
——我死后矿脉里那个可怕的东西找到了我。死亡不再是终结,我变成这样。至于你?哼,也会变成这样。
“放手!”
——再多告诉你一个秘密,还记得你家那个小女表子怎么感染的吗?那是彻头彻尾的意外,是喀兰对你降下的天谴!
“把恩希雅害成那样是你!”
——你知道真相,但仍把一切归咎于我。你以为用钢琴弦勒死我就能让你不再良心不安?
寒意沿着银灰的胸口一路向下蠕行。
——恩希欧迪斯,你抛弃妹妹,现在也要抛弃你的小宠物了。
银灰挣扎,但雾气将他困得动弹不得。他露齿低吼,却根本无法阻止寒意漫上尾根。
——真正的败犬是你!谁也保护不了,谁也拯救不了!除了把身边的人当成绊脚石一样踢开什么都做不了!
腐败的腥臭味淹没银灰,屈辱感山一样压下来。
视线从四面八方箭一样射向银灰——那是悬挂在走廊两侧的画像从高处望着他。
蓝光、雾气、人影和寒意消失不见,走廊在男人面前静静延伸,一扇紧闭的双开门立在尽头。
“……我竟然……就算是梦也太离谱了。不,这不是梦,这是……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现实?”菲林漆黑的瞳仁神经质地收缩着。
不会认错的——
这确实是老宅父亲书房外的那道走廊。
银灰尚且年幼之时,不仅要去贵族公学,还要跟父亲学习治理领地的技巧。可不管男孩如何努力都无法博取父亲的欢心。不断的挫折和父亲的严厉态度令菲林男孩每一次站在父亲的书房外都怕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这情况直到银灰又大了几岁才有所好转。
人像在阴影中睥睨菲林。后者觉得自己重又变回幼童,因惧怕接下来的会面而踟蹰不前。
但父亲从不等他太久。
走廊尽头的大门向两侧打开,父亲从画像里看着他。
——恩希欧迪斯,记得那个晚上你如何回答我的吗?
银灰看到自己一手一个拉着妹妹站在正厅的大门处。将要出门上车的父亲突然折返回来,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仔细端详他好一阵子方才微笑开口说:
“我们不在的时候这个家就靠你了。”
当时父亲的反常举动令菲林非常奇怪,但他还是很高兴。
“我说‘是的,父亲’。”
——可后来你做了什么?
恩雅摇着圣铃独自在风雪中跋涉,支撑她的只有银眸中冷漠决绝的光;恩希雅孤独地躺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源石在伤口四周结出黑色的晶体却无计可施。
——你把恩雅独自扔在蔓珠院;你明知道恩希雅正被疾病蚕食却放任不管。你把你的妹妹丢下了。
银灰像小时候那样紧握双拳无力地辩驳:
“不是的!恩雅成为圣女就再没人能伤的了她;恩希雅很快就要前往罗德岛,那里有最好的治疗条件!”
——那不过是你的自我安慰罢了,好好想想当她们受苦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交握的双手,黑暗中的呢喃和喘息,炽热的皮肤和狂热的吻……
——你让我失望。
“但是……”
银灰明白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法打开心中的那个死结。
——父母的死,恩雅或恩希雅的遭遇,放弃救援讯使……全是你的错。
“所以呢?”
——要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怎么纠正?去死?我死了就能让一切变好吗?”
不对不对,事情不该这样。
银灰想起父亲告诉他如果不能在卧榻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就拖着敌人一起下地狱;他还想起那个晚上父亲离去前还说了一句话,那也是他留给银灰的最后一句话——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记得——我永远以你为傲,儿子。”
他已经获得了他的认可。
他的严苛,他的威严,他紧皱的眉头,他那永远追不上的背影,但在所有的那些……在那强硬的外壳下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手把手纠正射箭的姿势,从不忘记每年的生日,十八岁成人礼的约定,亲自带他订制第一身礼服,发烧昏睡时轻柔碰触额头的那只手……
银灰成为家主后一直掩藏的东西,他的父亲也曾掩藏。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犯下许多过错,双手也绝不干净,但我知道他始终对我抱有信心和厚望。你不是他。”
颜料流淌下来,混杂成灰蓝色的光在男人周围起伏涌动。
菲林抬眼瞪视前方。他的银眸燃着怒火,但他开口时声音却沉稳平静:
“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出来面对我。”
蓝色的光潮猛然上涨,化作风雪扑面而来。
“别这么吓人嘛。”
还是幼童的讯使坐在一块巨石上,晃着两只脚。
短暂的错愕过后,银灰意识到那不是讯使。
讯使的眼里可不会燃着那种狡猾恶毒的光,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借着他的样子说话。
菲林一下子怒不可遏。
“不许你用他的样子跟我说话,以你的真面目示人!”
“如果我以真实样貌显身,以你那可悲的脑容量根本无法理解眼前所见,一不小心就完蛋。我现在这样可是为你好,小猫咪。”
“你——”
“好了好了,消消气。喂,你是来找那个依特拉人的吧?”
“讯使在哪儿?把他还我!”
“物归原主没问题,免费可不行。你看,因为一个愚蠢的失误,我不得不迫降在你们这个落后野蛮的星球,困在这些破石头里。这日子太无聊了,总得找个伴。可一旦我把他还给你……”伪物没再说下去,但它的暗示以足够明显。
“你想要我拿什么跟你交换?我的眼睛?手?脚?”
“嘁,精神、意识、灵魂,那才是真正的不朽之物。我听那个死去的吵闹家伙提起过,你有两个妹妹吧?拿其中一个的灵魂跟我换不是正好?”
“休想!”
银灰一把掐住伪物的咽喉。那东西的脖颈也真像那个年纪的讯使一样纤细,几乎稍一施力就能单手折断。
“杀了我你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伪物露出纯真的笑容。
“你这家伙——!”
“一命换一命,要么你接受,要么他留下,这是我的规矩,”伪物又说,“那个死了的没跟你说吗?”
——源石矿脉里那个可怕的东西找到了我。
——死亡不再是终结,我变成这样……
——精神、意识、灵魂,那才是真正的不朽之物。
——一命换一命。
原来如此。
“我刚才的提议如何?”伪物问。
银灰觉得倘若存在死后的归宿,那确实再没有哪个能比眼前的这个世界更适合罪孽满身的自己了。
“如果你同意我的条件,我可以给你一个我从未给予过任何人的恩赐。”
菲林看着伪物那自鸣得意的样子,突然有了主意。
“你现在简直就像个讨人厌的蠢孩子在跟人抢玩具。”
“你说什么?”伪物危险地眯起眼睛。
“戳中要害了。”男人想,那么看看这下疼不疼。
“一命换一命?你的规矩?给我恩赐?不过是我梦中的一个囚犯,口气倒真不小。”菲林挑衅地昂起下巴。
“你的梦?!囚犯?!”
伪物的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过,上面的五官瞬间扭曲了。
风雪从四面八方翻腾而来,万千色彩在其中闪烁流淌,瞬间淹没银灰。菲林强忍惊骇瞪光波深处。
一个扭曲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当我的族人摆脱无趣肉体的束缚,和那些伟大种族一同在群星间穿行的时候,你们这些低等的哺乳动物仍四足着地匍匐而生!你竟敢在我的世界里称我为囚犯?”
“既然你如自己宣称地那般强大,就拿我的未来换那个依特拉人!”
光波与色彩凝住了。
很快笑声打破死寂,话音再次响起:
“对我这一族来说时间维度可不值钱。”
“我拿自己死后的那个未来跟你换。”银灰说。
短暂的阒寂过后,那粗粝的声音再次发问:
“你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吗?”
“我死后困在此地,任你摆布。”
“深陷仇人的环绕,被恶意侵犯,等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由我唤醒。抗争,失败,受辱,不断循环,永无终结。你不怕吗?”
“只要他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你不会认为不过是幻梦一场吧?”
“到时候就知道了。”
“有趣,有趣,非常有趣!”
光波散去,雪片无声下落。
另外一个自己出现在银灰面前。他单手支着下颌斜坐在高台上的破败王座里,身上的军服挺括,马靴闪闪发亮。
“我看起来可真无耻。”菲林说。
“放心,你死后就不会这么光鲜了。”
“成交?”
“成交。”
伪物向银灰伸出的手。
菲林握住那只手,它冰冷、滑腻,像一条死鱼。
“至于我刚才提到的恩赐,那便是我允许你三十年后回到这里向我献出灵魂。”伪物说。
“这时间可不算太短,为何如此慷慨?”
“是为了向一位女神表达敬意,虽说我不怎么喜欢她。”
“你说的那位女神是喀兰吗?”
“你这蒙恩而不自知的白痴!我说的那位女神带给你们的荣光远超这个山间野种。当这世界的统治者还是猿类之时,他们就因那女神的缘故将你们的祖先奉若神明!我是因这古老的荣耀才给予你这个特例。”
蓝光在四周铺天盖地涌动。
伪物戴着手套的手成了一条腕足,光滑,没有吸盘,像蠕虫一样在灰蓝色的薄膜下不断收缩搏动。
男人望向腕足那一头,在闪动的波光中找到了一个忽隐忽现的巨大身影——没有眼睛,难以计数的触手在躯干上盘结扭动。
那是躲藏在梦境深处、光芒背后的世界真相。
如果给恐惧赋予实体,那么它一定就是银灰面前的东西。
——为自己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而庆幸吧。
腕足缠紧菲林的手,嫌恶和恐惧如无数肉虫蠕行于他的体表。
——我会在梦境之地一直看着你,别想耍花样。
寒意在菲林的手背汇聚成一点,炙烤肌肤,灼穿手掌。但在眼下的疯狂面前,他手上的疼痛远隔千里,和他毫无关联。
“尖叫吧,在彻底陷入疯狂之前。”
银灰的脑海中没来由出现了这句话,但他紧咬左拳堵住尖叫,成功维持了希瓦艾什家的尊严,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成就感。
——“我在万物之中”。
像千万恒星同时爆发,膨胀的光芒扑向银灰。
男人想这样也好,他的一切将和所有色彩一同被那空前夺目的光燃烧殆尽,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他放声大笑。
四周一片雪白。
最先扯回银灰理性的是手背伤处的疼痛。
那疼痛现在拥有了实感,之后缓缓平复,最后凝结为菲林右手背上一个鲜红的疤痕。
男人知道这个伤疤或有一天变淡消失,但那个形体烙印在记忆深处的痕迹永远不会退去,并在以后无数个夜晚通过梦境折磨他。
不过无所谓,他有讯使。
讯使……
讯使……?
神话中以一句话开启世间之始,银灰的这个念头让雪白的世界扰动起来。
雪片静默地飞舞。
一条小路在银灰脚下向远方伸去,像这洁白世界中的一条漆黑线段,将他和一处裂隙作为两个端点连接起来。
银灰奔向小径尽头,窥望缝隙深处。
依特拉人蜷着身子在里面沉睡。
菲林甚至开始真地相信希望确实存在。
“讯使!”
男人的喊声像落入水中的石子,转瞬间就在那裂隙的黑暗中消失了。他提高声音继续呼喊。
讯使的耳朵动了动,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让菲林几乎差点哭出来。接着依特拉人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双眼。
“醒醒……是我啊!”
年轻人空洞的目光渐渐明晰起来,像泉水淘尽砂子留下澄澈的绿色。
“……老板?”
菲林对那时空裂隙又推又扒,还尝试用肩膀顶开它。他的双手被那锋利的边缘割的鲜血淋漓,可困着讯使的空间还是纹丝不动。
——请别再夺走那个依特拉人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银灰向讯使拼命伸出手,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
“到我这里来!”
“……老板……老板!”
讯使起身投向菲林的怀抱。
——走,我们回家。
银灰猛地睁开眼睛。
他仍身处狩猎小屋。他的手背干干净净。
不论刚才那个怪异疯狂的世界,还是为了拯救讯使所做的交易,亦或最后和他相见时的狂喜与希望全不过是梦。
银灰刚刚还盛满热烈情感的心灵瞬间空无一物,凛冽的寒风呼啸着自他的身体席卷而过。
陪伴菲林的还是那个失去了讯使的冰冷现实。
“结果我也只能在自己的梦里当一回救世主了。”
菲林将一只手覆在脸上。他干巴巴的笑声回荡在室内,引得栖架上的丹增偏着头一个劲打量他。
门外的空气骚动起来,隐约间听到有人说“快请老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管发生什么,只有银灰出面才算完事。
男人躺在床上凝视小屋的窗户,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放弃一切夺窗而出,然后隐姓埋名当个佣兵随便死在哪处战场上。
丹增拍打翅膀,轻而急促地叫了几声。
“我知道我知道。”
银灰往脚上套靴子的时候纷乱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外。
菲林抢在手下大呼小叫之前拉开房门,环视堵在门口的那道人墙。
“又怎么了?”
没人答话,但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喜悦。
浅淡的香气适时地飘来,不仅抑住了菲林将要爆发的情绪,甚至连他的心跳几乎都要逼停。
“老爷,你看这是谁!”
人墙晃动着裂开一条缝,接着又扩出一条路,让银灰看清他们簇拥在中间的那个依特拉人。
就像所有快乐故事的结尾,失去的终于完整无缺地回来了。
失踪这五天到底经历了什么,讯使毫无印象。
回来的头两天他不开口,惧怕黑暗,更惧怕睡眠,就算打了镇定剂也会从梦中尖叫着醒来,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语。
那些胡言乱语涉及的一些内容让银灰非常不安。
但所幸第三天中午他开始有所好转,到了第四天他不仅完全复原,甚至开始吵着要出门活动了。
一周之后他又是那个快乐健康的依特拉人了。
至于此前的遭遇,他依旧毫无头绪。
讯使的归来似乎让银灰也振作了一些。
菲林把讯使的事稍作修改扩散出去;接着煽风点火让街头巷尾又流行起新说法——希瓦艾什家先出了一个圣女,又亲历神明显圣,充分证明他们是神眷一族;最后他大张旗鼓地再次给蔓珠院捐款,借以感谢喀兰给家族降下的恩泽。
银灰这一系列反制行动让他的手下确信他真的振作起来,于是集体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些盯着希瓦艾什家看的人呢?
蔓珠院的长老们再不好对这个大逆不道的年轻族长指手画脚了,他们极不情愿地公开承认银灰一直以来的作为并无不妥,“喀兰贸易”这个名字也是在彰显神威;中间派的立场重又倾向希瓦艾什家;敌对家族不得不紧随大势安定下来。
世界恢复了秩序,万事万物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才刚开始,菲林男子救回了讯使,牵制住了敌人,接下来也不能停,必须保护恩雅,拯救恩希雅,一步步向他的目标前进。
大家觉得银灰的意志甚至比以前还要坚不可摧。
出发去往罗德岛的前一天夜里,银灰从一个噩梦中惊醒。
从山上回来后极其偶尔的,他会在夜里最深最黑的时刻梦见一些恐怖异常的东西。
这个晚上就是如此。
惊魂未定的菲林拧亮床头灯,环绕他的每一处暗影每一点响动都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某个触手盘结的存在。他摸索着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这才稍感安心。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再次入睡,今晚的梦魇将在第二天醒来后成为他记忆中一个淡薄的暗色印痕,虽不影响生活,却一直都在。
走进卧室的侍从见菲林醒着,整个人一怔,不过良好的素养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老爷,讯使求见。”
这个晚上在银灰卧室外守卫的不是依特拉人,一般来说除非有很紧急的情况要报告,否则他不会在不当班的晚上当着别人的面往菲林的卧室跑。
银灰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刹那,觉得血液都凝在血管里了,但几乎同时他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思考一切能想到的最糟的情况及可行的对策。他迅速冷静下来,让依特拉人赶快进来。
讯使的手里没捏着信封。
银灰高悬在喉咙的心脏往回落了一点。
侍从退出卧室时知趣地带上房门。
讯使脱掉鞋子和外衣,滑进菲林的被子。
银灰的心完全归了位,他近乎虚脱地躺倒在床上。
“你突然跑过来真差点吓死我。”
“抱歉,我不想这么唐突,但感觉不过来不行。请您原谅。”年轻人垂着耳朵说。
依特拉人可怜的样子让银灰不好再苛责他什么,菲林示意讯使躺近一点,这样两个人就可以说些更私密的话了。
“遇到了什么麻烦?”银灰问。
“您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不相信。”
“我想也是。”
“大半夜搞这么一出绝不只为了探讨我的信仰吧?”
“我想告诉您我失踪那些天的经历。”
“你想起什么了?”
“其实……我一直对那几天的事有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要说提起它,就连回忆都让我浑身不舒服。”
“为什么今天想说了?”
“我刚才梦见您把我扔下独自去了山里,再也没有回来。”
银灰从未跟任何人分享过他在山里做过的那个梦,所以讯使的话让他第二次感受到那种连血液都冻结住的恶寒,他觉得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告诉他账户里的龙门币成了废纸。所幸他的自制力再次让他维持住了镇定的假象,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那只是个梦,说明不了什么。”
“我失踪时遇到的那些事让我确信它是某种预兆。”
讯使说话的时候大半张脸藏在刘海的阴影里,看起来根本不像讯使而像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菲林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当时我一直困在一个地方。
“那里像什么载具内部,但一切都是……扭曲的,坏掉的,变形的。那里还有很多死去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是我亲手杀死的;还有一些人我明明不认识,却没来由地确信他们的死和我有关。
“如果真存在死后的世界,我想它一定就是那个样子。一旦到了那里不管怎么哭喊都没人回应,不论如何挣扎都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发疯。”
讯使凝视他的双手,就好像它们盛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鲜血。
“后来呢?”男人问。
“在那里除了我和那些死人,还有一个可怕的东西。”
银灰觉得这个晚上应该就此打住了,再继续听依特拉人说下去他或许真的会失态地大吼大叫,但怪异的好奇心又令他保持了安静。
“它没有眼睛,构成身体的只有触手。后来您来到它面前,和它做交易把我换了回来。而交易的内容就是——您以后要替代我去往山里,去到它的身边。”
讯使的视线转向银灰。男人依然看不清年轻人的面容,只看见他的绿眸在暗影中微微闪光,就像野兽藏在暗处的眼睛,就像那个“伪物”一样的眼睛。
——你不会认为不过是幻梦一场吧?
——我会在梦境之地一直看着你,别想耍花样。
——“我在万物之中”。
寒意突如而至。
银灰第一次因意识到某种可能存在的真相而感到恐惧。那恐惧是有形的,就在梦境的尽头光芒的另一面,一直对玻璃般脆弱的所谓“现实”虎视眈眈。
“老板?您的脸色很不好……我的话让您不舒服了吗?”
现在银灰又看清讯使的脸了。
菲林抓住讯使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在山里看到的不过是虚弱和寒冷导致的幻觉!”
讯使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银灰,就好像要用目光破开他的伪装,将他藏在心里的东西直接挖出来。
——你对山区的了解不比我少,没人能在这个季节在那种地方不吃不喝待够五天还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非要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相信我散播出去的那个说法。”
银灰不自觉地加重手下的力度,但讯使却像被催眠一般丝毫没有疼痛的表示。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依特拉人点了点头。
菲林松开讯使的手臂,他的睡衣已被汗水浸透,冷冰冰的衣料贴在他身上,像无数只手抚过肌肤。
讯使抱住银灰,他的头抵在他的胸前。
“老板。”
“什么?”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请不要不辞而别。”
“……嗯。”
那个晚上讯使破例留下来过夜。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依偎在床上,心怀劫后余生似的复杂情绪静候晨光降临。
那期间他们一直握着彼此的手。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再没提过山里发生的事。
虽然谁都没说出口,但银灰却无端觉得他们都意识到此刻身处的世界不过是一张帷幕,他们曾短暂地掀开它,窥视到藏在下面的真相,但那真相的恐怖程度远超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只能躲回所谓的现实并不约而同选择遗忘。
虽然令人不快,但这确实是他和讯使共享的又一个秘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