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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茶话会》。
再写读后感。
车前子的随笔往往表达一种情绪，跟标题无关，如这篇《酒之间，茶之间》。
文人共同的毛病，一个是伤春悲秋，另一个是乡愁。
车前子说的就是乡愁。有趣的是，人已经回到故乡，“故乡”却不见了，于是愁上加愁。
我也有过乡愁，那时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17岁当兵，在部队特别想家，想父母，想同学，想故乡的三条大河，城里如果有炊烟还会想炊烟，总之，想所能想到的一切。第四个年头回乡探亲，从呼伦贝尔到成都，在火车上还不觉得，上了从成都到金堂的汽车，忽然就有了怯意，离家越近，怯意越浓。之前读到过宋之问的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直不懂他怕啥，那一刻似乎懂了。其实仍不懂。
车前子这篇文章，开篇就是“主题”：
“一个人是不可能还乡的，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生活就是马前泼水。也不可能重游。没有故园，没有旧地。就是有故园和旧地，我想还是无法还乡或者重游。这看上去有些形而上，但我向来对形而上毫无兴趣。昨天我在山塘街上玩，坐在文昌阁临河窗前，觉得像做梦，就不免胡思乱想。”
车前子跟余秋雨的观点比较一致，认为游子不可能还乡。为什么？因为岁月。故乡姓“故”，是跟诸多往事交织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往事如烟，已成过往，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不可能回到从前。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
生活就是马前泼水。马前泼水源于一个成语故事：《覆水难收》。汉朝书生朱买臣年轻时家里十分贫穷，每天靠打柴卖维持生计，但他不好好干活，经常边走边背诵书本。老婆见他不是勤劳致富的本分农民，认为跟着他没指望，跑了。后来朱买臣考学当上太守，骑了高头大马衣锦还乡，老婆在马前跪求复婚，他将水泼了一地，叫她将水收回就复婚。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吗？生活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去不复返了。这是形而下的思考。
乡愁又是怀旧。有趣的是时空的变化，“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故人老了，故园没了，旧地“新”了。一切都对不上号，故乡呢？这是我的思考。无以名之，叫“形而中”好了。
说我。从部队回来，一直生活在故乡。一晃四十多年，除了远处的山，几乎找不到儿时的痕迹。清花亮色的河水混浊不堪，河里看不到光了屁股戏水的小孩，银色的沙滩全是淤泥；小青瓦平房彻底消失，唐婆婆讲鬼故事的狗屎巷看不出原址在哪里，到处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高楼。眼睁睁看着故乡变成“新”乡，忽然发现我们被往事遗弃了，被时空遗弃了。我们甚至会为惊人的变化感到迷茫。在毗河大桥上远眺，会想起崔颢的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种愁与家乡无关，是对无常的世事以及日渐老迈的生命的叹惋。
余华也有类似的想法。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走完了西方工业革命以来三四百年走过的路，如此高速，步子会不会太快，一路上会不会丢失什么？会不会丢失一些应该珍惜的东西？我们，会不会在高速发展中迷失自己，以至于找不到来路？
在我看来，我们的最终目的，不应该是速度。
一下子理解了车前子：“就是有故园和旧地，我想还是无法还乡或者重游。”
倘若我是车前子，同样会一脸懵逼：这还是故乡吗？不会是做梦吧？
一个在苏州出生，在苏州长大的人，居然认不出苏州。家乡的巨变，按理说应该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但对一个希望在故乡找到生命印记的游子来说，最珍贵的故园消失了，连带着最宝贵的青春记忆，都找不到了，情绪的迷茫、复杂，不难想象。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好不容易回到了故乡，却看什么什么别扭，看什么什么不对劲，看什么什么不顺眼，正常。
“从新民桥上下来，我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看到崭新的楼头廊下，还有一座房子的外墙面斑斑驳驳，心里方开始踏实。我对同游的老何说，留点痕迹才好。老何说，这个是做不出的。我们两个人就看斑斑驳驳，心情几乎是在博物馆里看古画。我的心情几乎是在博物馆里看古画，不知道老何的心情是不是也几乎是在博物馆里看古画，忘记问了。”
心头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好在，崭新的楼头廊下，还有一座房子的外墙面斑斑驳驳，比较久远，比较“故乡”、比较旧，显得像从前的苏州。便与老何一起看那残存的故乡。又忍不住调侃：“我的心情几乎是在博物馆里看古画”。“故乡”，那一点斑驳，成了文物。
忍不住又要“形而中”了。在把故乡做新的同时，人们又在努力复古。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各地陆续新建古镇5000多个，相貌长得差不多，旅游产品几乎都来自浙江义乌。人们似乎忘了，古代不仅仅是一个“代”，正如汉服之后还有唐服，宋服，明服和清服（旗袍），乃至日本人模仿唐装的和服，服也不仅仅是一种服。人们建造的是古人的故乡，所复之古，古人见了，一定比车前子困惑，更加不知身在何处。还有那些百年老店，百年名校，均不见一丝斑驳。
车前子一路行来，一路不爽，其过程不赘述。最后引一小段文字：
“走过通贵桥，我竟然没认出这就是通贵桥。我以前是很喜欢通贵桥的，看来苏州的影响力在我身上正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的只是通贵桥下的流水吧。”
还好，河还是那条河。
逝者如斯，乡关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