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雁丘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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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孤心草,遇铁节生于木求,殷红如血。雪泥鸿爪,遂作南柯一梦。

——医仙萧散语录

01

正是五月初八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县前草木堂炮制药材的小陆师傅一个人在堂前货药。今日本该铺里的小伙计灯草当值,全草堂的人都去围观县西街“三顾堂”新栈开张。陆舲喜静,见不得挨肩叠背,人来人往,便替了灯草,一个人在雨廊下呆看那雪上一枝蒿的断面。他本就形貌昳丽,乌发素衣,眉目如画,此刻目光痴然,神情专注,似天地空濛,独他一人。一人于深山穷谷之中,广寒琼宇之上,恒日无言。

“褴衣盗,我是褴衣盗......”有人素手轻摇,目光潋滟,虚虚作势去蒙陆舲双眼,褴衣盗的大名自是如雷贯耳,却不及三顾小姐莺啭一声让人心悸。陆舲惶惶退去三五步,他容色如雪,因为羞恼微微有些泛红。孟三顾几许兴味,几许索然地看他,唇角微微上倾,轻诮道:“我的丫头青灯、红绡留下当值,换你去瞧瞧你的羊儿妹妹,可好?”

陆舲看向她身后穿红绡衫子的两个小丫头,俱扎红头巾,束宽素黑腰带,眉目间徊带英气,正似笑非笑地瞧自己,便仰起头来,冲孟三顾道:“孟小姐不去客栈观礼,惦着羊儿做什么?她自有四奶奶照管,又关你什么事?!”

孟三顾扬眉灿笑,“谁说不关我的事?羊儿不见了。她奶奶在槐树下立了一天了。我打从树下过,问她是不是等羊儿,她说羊儿出事了,迟了一天一夜不见回,要我给你带句话,问你还管不管羊儿了?”

陆舲登时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年轻面薄,不能掩藏自己心思,一颗心几欲要跳出来,急声道:“我管她做什么?气死人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四奶奶惯她惯到天上去!”

他却知自己说的只是气话,羊儿这几年从不食言,无论离家几天,归期却是定好的,用她自己的话说 “有我一口气在,必回来见奶奶”,因此便是进山三月两月,四奶奶必不担心。羊儿她很神奇,总是能让四奶奶心安,莫不是这几日霖雨,羊儿在路上耽搁了?可羊儿又在哪里呢?

孟三顾见陆舲气急,不觉好笑,羊儿没少来草木堂送草药,对着陆舲恹恹缩缩的,眯缝着眼,似是梦着,似是醒着。陆舲一脸端肃,教训起羊儿来凿凿有据,振振有词,好不罗唣。孟三顾揶揄他 “陆师父这是要收徒?” 陆舲正色道:“正是。待我禀明恩师,收这丫头做弟子。”

孟三顾知他对羊儿并无遐思,为着这么一个“弟子”,至于失态至此?正疑惑,陆舲已跑去后院厢房换了一套短衣出来,戴了雨笠,披了莎衣,跕了雨鞋,又简单地问了孟三顾两句,作辞冲进雨幕。

孟三顾道:“天色已经不早,既要进山,还是坐我的骡车。”

陆舲道:“谢了。还是你自己坐吧。”

身后孟三顾似叹似怨:“这师父心忒善!”

陆舲隐隐听一“善”字,飞跑的脚步一滞,“善”似重锤击在他心上,他对羊儿的心思,怎一个善字能了?

羊儿祖上是捕蛇人,其祖死于蛇,其父死于蛇,羊儿六七岁上便无父无母,她族伯齐大哪里养得她?一力卖她去孟员外家,她奶奶管氏先天罹患眼疾,视物不行,耳朵却灵醒,遂夺过羊儿,决裂齐大,搬到傍山两间草庵,便是陆舲他们家隔壁。

初时,羊儿幼小,陆舲冷眼看她是天下第一薄性人,无论山上开了奇花,还是山下生了异草,羊儿的小眯眼儿,小脏手儿总是无时无刻跟定陆舲,摧花折草,悄悄儿把自己采的花儿草儿送上,手心之污脏,内心之无良让陆舲无奈。他比较相信自己娘亲所说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羊儿心性愚钝,头脑可笑,比如齐舞羊的“舞”字怎么也学不会,比如用他送她的《三字经》换了一只烤蝉蛹,还有香酥豆虫......

陆舲心中生出一种今夕何夕的荒谬,这都过去十年了吧?羊儿早已不是那个孩童,如今见到他可是得过且过,得躲且躲,十年如一日,都是老鼠见到猫,羊见到狼。他好不容易见到她,既要关心她,顾念她,又要苛责她,嫌弃她......

“善人”心中有气,却不知气人还是厌己,急行中,出来北门,直到西山岭边。穿林透岭,跑过几里山径野坡,前面百十株老松丛杂,支出墨绒大伞,四面匀盖。松林之下,横七竖八的土坟隆起,一如蟾蜍身上的癞痢疙瘩,有许多旧坟早已塌陷,甚至棺木都已烂尽。深草中白骨累累零乱,间或几领破席褴衣半露在外,陆舲两腿一软,差点跪下身来。他其实胆小,不敢看杀鸡,蚂蚁也不踩,吃庄稼的蝼蛄他也怕,更何况此间枯骨环树,怪草萦人?

但他知道,捱过这片恶林,傍山一座茅庵,便是泗州大圣祠堂。人们传说,泗州大圣普渡世间痴男怨女,让彼此有情的人终为眷属。羊儿管它叫做 “雁丘祠”。陆舲很喜欢雁,师父李岁忧便为他取字 “雪雁”。羊儿却说故垒村后山的雁丘祠正好埋他,若是回不了家,她就呆在雁丘祠,帮他守着埋骨地。

陆舲苦笑叹息,他从山僻小路寻来,若羊儿在雁丘祠,天黑之前或能赶回故垒村。思之,心头略定,踉跄着奔出黑松林,挨到半山腰,已是冷汗泠泠,扶了松树边一块光挞挞大青石,一颗心怦怦乱跳。

前方便是泗州大圣祠堂,若羊儿不在,自己该去哪里?他往山下望,烟雨空濛,草色茫茫。有人蹑草踏枝,幽烟相似,四下一望,似有多人,幽林深草之上,潇潇烟雨之中影影憧憧,疾如流星。陆舲心中大憷,跌跌撞撞向雁丘祠跑去,未奔得几步,一道幽影自松林之中电掣而出,顷刻间便掠出数十丈距离,疾掠中捞住陆舲的后领只一提,陆舲便被他带在手中,随即耳际撕空之声,风雨大作,陆舲还未来得及叫喊,听得噗通一声,身上一疼,他人已被丢在雁丘祠堂前的石地上。

“主子,没有异常。这小子是草木堂药师,正往这祠里来,想是来寻这丫头。”那人躬身,语气淡淡道。

陆舲霍然抬头,见羊儿被缚住腰肢挂在石壁上,壁上一支箭羽,没石而入。她身前一位颀长清癯男子,面上覆着羽纱,修长的手指碾过羊儿小巧黝黑的下巴。陆舲怒不可遏,心中燃烧着莫名的厌恨,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挡男子的手。男子微微一笑,飘身把羊儿让出,对身边高大英武、卓尔不凡的侍卫道:“阿骄,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请了这少年来,他若是哭闹不肯离开,该如何?”

阿骄漠然而立,道:“与他无关。”

“好。”男子扬起墨画般长眉,眸光明亮却悠远寒凉,“ 阿篁回来,若无异常,断这丫头双脚。”

02

陆舲恍若未闻,抱羊儿下来,细细诊切脉息,翻看眼皮。羊儿眼皮肿得桃儿一般,双眼肿成了缝儿,拼命收着两眶泪,哪里收得住,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陆舲噙着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一颗心似被巨石碾过一般疼痛。羊儿握住他手指,咽声说:“舲哥哥,我不是褴衣盗......”

“你怎么会是褴衣盗?”陆舲苍白无色的脸上,掠过无尽的凄然和自嘲,“他们说你是褴衣盗,这也就够了。”

他直起身,对着那覆面男子冷冷地道:“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好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她不喜欢书,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就算褴衣盗认识她,她也不认识褴衣盗!这世上无人不知,褴衣盗只求取人间三本,今年元日,瑞王府失窃孤本《千里江山图》,羊儿她正和我们一起守岁;寒食,曈昽书院善本《太平寰宇记》不翼而飞,羊儿她正和村人一起门前折柳;端午日,褴衣盗去了国公府,拿了什么书,我不清楚,羊儿在做什么,我却是知道,她字都不认识几个,又如何会认识褴衣盗?”

陆舲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男子。男子极年轻,与自己年纪相若,不过二十许岁,一身素色羽纱袍,虽然看不见样貌,露在覆纱外的一双眼睛,却如盛了整个深邃夜空,清亮彻骨,湛然若神。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陆舲,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很聒噪?齐舞羊当然不是褴衣盗,却和褴衣盗有染。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给你说不着。齐舞羊一开始也问来着,我都没有告诉她。打算让她做个糊涂鬼。”

他声音清淡超然,风骨清流,萧疏淡远,似不食人间烟火物,说出来的话却是惫懒无耻至极,他冲羊儿点点手,道:“小瞎子,过来。哥哥爱你。”

陆舲面色惨白,浑身栗抖,这恶人明明知道羊儿有目疾,还侮辱至斯,更要断她双足,偏偏自己无能,不知如何护她。一想到羊儿枉死,还死在这人手里,竟觉得比自己死了还要难过。他决绝地看着枯叶般抖动不止的羊儿,厉声道:“你哭什么?是他自己瞎了眼,这辈子都甭想见到褴衣盗,只能糊里糊涂地抓住一个小孩子不放,真是笑死人了。”

男子倒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问他:“小瞎子小吗?我本来想把她剥赤条条晾在你们三顾堂的望竿上,既然她那么小,还有什么看头?不如你们两个一起,妾弄青梅凭短墙,郎骑白马傍垂杨,就在你们故垒村的垂杨下,篱墙边。不过先要把衣服脱了,省得步步挂碍,我再邀了山前山后,前村后村,善男信女,看你们做了世间第一等便宜人,如何?”

话音甫落,男子双掌并拢,看似漫不经心往羊儿面前削去,羊儿早已被陆舲喝住,两腿瘫软,已自动弹不得。陆舲见他掌刀迎面而来,一时竟不知哪来的大力,疯了一样地把羊儿扑在了地上,羊儿哇地一声哭起来:“舲哥哥,我好疼。”

她之前像个破布偶,梦魇一样,傻傻呆呆。听她呼痛,陆舲含着眼泪笑起来,却望见了羊儿肿胀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悲凉,他和她脸贴着脸,眼睛贴着眼睛,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确定看见了羊儿眼中的悲伤,不是一个小小少女生逢其变的惊惧悲伤,而是一种亘古悲凉,像梦一样,幽谧难言。

羊儿闭上眼睛,抓了陆舲一块衣片,哭叫道:“舲哥哥,坏人把你衣服割破了。”

陆舲这才惊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疼痛,似被利刃所破,原来那恶人挥掌为刀,提指为剑,把陆舲身上的青莎蓑衣,青布短衣,七横八竖,划为碎片。

“陌上人如玉。”男子抚掌而笑,“果真。药师好皮囊。小瞎子,你瞧,舲哥哥雪练似的上半身,我可是半分也没有割破,要不也让他瞧瞧你的?我打算把他卖到北周去,这一去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了,把你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割破了给他看,好不好呢?”

说着,双掌甫一吐力,割向羊儿腿根。陡然“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羊儿绵糯的童音在空山暮雨中格外堪怜。陆舲死死地抱着她,一叠声地道:“羊儿,我们不怕他,他可以不让我们生,我们还可以选择死,没有人能不让我们死,这个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是不是?他算什么东西呀?你怎么就哭了呢?你看,你的衣服还好好的......”

男子看了阿骄一眼。阿骄近前,躬身道:“主子,幽篁客到了。”

03

听到幽篁客三个字的时候,羊儿眼中那抹惊悸,暮色四合中陆舲未能看到。计雪泥说,阿篁回来,若无异常,断她双脚。他口中阿篁,便是幽篁客。若无异常,指的是在苍州一境不曾发现褴衣盗。那么,盗跖他去了哪里?

盗跖留言:计雪泥出动十八隐卫,粘了过来,想要追上他宇文跖,却是万难。他这次去国公府拿了一本《幄机经》,一本《古今刀剑录》,还发现一本《泥灸十九讲》,知道羊儿最是痴迷于玩泥巴,便也拿了来。

羊儿只是随意翻了翻,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盗跖了。他把书放在水帘后的狻猊洞里,隔着一溪好水,一流飞瀑,最是隐秘。可他人怎么样了?是去了北周境内吗?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计雪泥凭什么认定盗跖与她有关?盗跖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计雪泥已经找到了她,他怎么就找到了她?这不可能!

盗跖留言:计雪泥其人,年二十三,翊国公独子,母为护国公主,开皇十三年,派任西北边境,镇守凉州,同年,封为镇北将军。今年三月,奉召回京,进封镇北大将军。也就是说计雪泥抵京不过月余,当年有人倾一国之力,历时八年都见不到盗跖一片衣角,计雪泥又如何能千里循踪,来到苍州?

计雪泥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泗州大圣佛像的脑后挖泥巴。他自始至终只问她一句话“褴衣盗是你什么人?”,她脸上也一直写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就是偷了他几本书吗?东君都不介意,说人生如寄,一捧江山,要《千里江山图》做什么?他计雪泥怎么就非得斩人双足,这书他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了?

正想着,已是进来一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玉草衣,向计雪泥拱手道:“主子,并无异常。”羊儿只觉得陆舲身子索索乱抖,几欲要站立不稳,她把脑门贴在他颈窝里,环了他的腰,哭肿的眼睛隔着额发觑着幽篁客的双手。见他拱起的掌心里掬一抹血红,却是一株小小的绛草,有着心形的叶羽,羊儿的心咚咚直跳,手指狂乱地抓着陆舲赤裸的背脊,整个人却似要溺入他的身体里。

计雪泥星眸悠悠,不辨情绪,道:“齐舞羊,我最后问你一次,褴衣盗是谁,你若是再装死,我就把你手脚切去,做成人彘,再让你舲哥哥娶了你,如何?”

羊儿心思电转,她毫不怀疑计雪泥其人心狠手辣,断她四肢虽不至于,折她一臂怕是连眼都不眨。还好,她现在知道计雪泥为什么找到她,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陆舲这傻哥哥都被他欺负成什么样了?正想着如何开口,陆舲身躯缓缓挺立,负着她瘫软的身子朝向计雪泥,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羊儿她不会告诉你,纵然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斫她双足,她就更不会,死都不会。你不是想知道吗?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说羊儿认识褴衣盗?若是真的,我就让她告诉你,她从小就听我的话,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骗我。”

计雪泥只静静听着,初时面无表情,听着听着便笑了,“是吗?我先断你一臂,然后再告诉你,你相信吗?碎了可就接不上了。”

陆舲嘴唇止不住颤抖,咽了片晌,道:“好。”

计雪泥看了一眼幽篁客,淡淡道:“幽篁,折断他右臂,肘关节,留活口。”幽篁客看也不看,猛地伸出左手,用足半分力,抓了陆舲手臂只一折,陆舲禁不住“啊”地惨叫一声,断骨之痛,痛彻心扉,他死死地看着计雪泥,嘴唇已自咬得鲜血淋漓。

羊儿“呜哇”一声凄厉的嘶吼,跌跌撞撞往祠堂外疯跑,刚出来祠门,“霍”,一道丝索索过她腰肢。随即她身子像一只飞不起的破纸鸢,又被那人缠在手里,羊儿怒瞪着浮肿的双眼,手脚乱颤,计雪泥笑得无辜:“你跑什么?嫌他没了一只手吗?”

羊儿只是呜呜地哭,计雪泥颇为无奈:“说话。说话我帮你治好他。”

04

羊儿抬眸,满目血红,眼中惊惧悲伤如五月飞霖,计雪泥刹那间有些恍惚,她到底能有多少泪?寻常村女都这么爱哭?原来他是相信她是寻常村女的啊,可她身上怎么会沾有“雪泥鸿爪”呢?

“雪泥鸿爪”是香,却无香无色,是毒,却无毒无臭。如果给要找的人下了“雪泥鸿爪”,那人无论千山阻隔,万里层嶂,只要你擎一株孤心草,不辞远劳,便能找到。所谓“万里层云客,孤心忆旧游”,孤心草在“雪泥鸿爪”且近之地就会变红。只是孤心草难寻,“雪泥鸿爪”又是师门秘辛,医仙萧散失踪后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任他褴衣盗上天入地亦是难料。那本《泥灸十九讲》因为书页隐处有一段旧事,所以浸了“雪泥鸿爪”,齐舞羊碰过此书,却是可以肯定。

计雪泥其实有些厌烦,并不想与一个小丫头多作纠缠。便是断了陆舲一臂,他也没打算告诉他这些。他只是好奇,山僻人家如何会有陆舲这般芝兰玉树的少年,便是那齐舞羊,虽然黑如煤墨,却也很美。一双很肿的缝眼虽然稍显怪异,五官却是造物所钟,如天神之手精心描绘,一笔一画,非复人间。

都是有故事的人啊,他用一种天生的野兽般的直觉,觉得他们似乎又不是,陆舲气韵空灵纯净,羊儿混沌天真,本是两小无猜、郎情妾意的一双小儿女,他不认为齐舞羊会丢下陆舲独自跑开,那她跑什么?

羊儿那里已自呜呜咽咽地说:“你是坏人,我不要你治我舲哥哥,雁娃草能治我舲哥哥,我要去拿雁娃草......”

“什么是雁娃草?”计雪泥看了一眼陆舲,见他兀自咬着嘴唇站在那里,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望着羊儿,目光恸绝。

计雪泥示意幽篁客给他正骨,羊儿气噎喉堵,却是再也说不出话。半日,计雪泥寒星般眼眸锐利犹如刀锋,迫得她风中枯叶般抖抖索索,颤颤微微地道:“雁娃草就是雁娃草,我为舲哥哥种了雁娃草......我从小就喜欢舲哥哥,孟员外家的三顾小姐也喜欢舲哥哥......我每天都做梦,抱住舲哥哥的脚,一边哭一边求他,舲哥哥总是说,你要我怎么样呢?三儿她很好的......”

“呜......”羊儿又咽住,陆舲手臂刚绑好,嘶声道:“你胡说什么?”

羊儿扑过去,跪在他脚边,呜呜地道:“我梦见你赶我走,不要我......我就要死了,还不能说吗?你断了一只胳膊,难道不应该吗?我为你吃这日日夜夜的苦,你知道却是为什么?村里的阿花十五岁都有娃娃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你当我长不大吗?我为你种了雁娃草,就当作我为你生娃娃了。”

陆舲身子如遭雷击般猛地一颤,往后一软,昏晕过去,羊儿栽在地上接过了他,遍抚他身子,轻嗤一笑,凄人肝肠,“你还是要我的,要我去死,你不知道吗?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计雪泥静静看她片刻,幽幽道:“还真是个小瞎子。他都知道为你死,你知道什么?人都被你气死了,雁娃草呢?”

“种在祠堂外的木求树上,紫墨色的茎,可以吃。”羊儿隐隐有些激动,颤声说,“很小的时候,舲哥哥就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草,叫铁节草,把它的草叶杵碎蘸酒注在伤处,折翼的小鸡就没那么痛了,折腿的小鸭也没那么痛了......”

计雪泥蓦然道:“阿骄,你去。”

阿骄一影身,只用了片时,便擎过一株直茎多节,不分枝的奇草,计雪泥一点手,阿骄递给了幽篁客。

“主子,是紫楹仙姝,贴树种植,草龄九个月。”幽篁客淡静容颜煜煜生辉,“铁节一出,万草乃服。医典《道藏》记载,铁节草为水陆九大仙草之首,传说中的紫楹仙姝,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种活。主子这次找错了人,却也找对了人。”

计雪泥只笑了笑,没有接话,这次回京,东君密令他请医仙萧散出山,临行前母亲告诉他,当年萧散爱上了一名男子,自知不能见容于世,这才病之不官,隐遁山林,终莽于世。如果找不到,也无需强求。能找到种植紫楹仙姝的方子,已是不虚此行。

羊儿抱着陆舲,只默默地瞪着虚空。夜色漫上了她的脸容,祠外雨声,密如散丝,沥沥如织。羊儿垂眸,一颗泪迸在陆舲唇上。似是又有一颗眼泪,羊儿仰头蓄着,不让它滚落。

“世有孤心草,遇铁节生于木求,殷红如血。雪泥鸿爪,遂作南柯一梦。”

这是医仙萧散语录。医仙看中了她“不想给他当弟子”,偏想收她做弟子。盗跖为了替医仙达成心愿,送了她很多礼物,她都没有答应。她知道,她的舲哥哥想收她做弟子。

这次,等他醒了,她想问问他,她想当他的弟子,也想当他的妻子,她能不能,既要,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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