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陌
三十多年前的秋天,一群孩子坐在破旧的教室里。语文老师用左手不住的轻拍着熟睡在背带中的小孩,右手持一根细细的竹棍,指着黑板上的诗句一句一句的教孩子们读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朗朗的唐诗飘出窗外,响彻云霄,在田野里不断地回荡。
金黄的稻谷沉醉其中,风来时,如诗人般不住地摇头晃耳,与孩子们共吟唐诗,蚂蚱不知死期将至,还在使劲地蹦跶,燕子迟迟不愿飞向南方,徘徊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农民和着唐诗的节奏,将锄头嵌入泥土,他们时而抬头,将目光寻向那破旧的学校,寻向那破旧的教室。
一条土路将田野一分为二,孩子们每日踏着土路直奔学校,下雨是糟糕的事,很多孩子没有鞋,当然也有很多穿着打上很多补丁的凉鞋,那些补丁的是用塑料燃烧后粘上的,像横行在脚上的小虫子,那样的鞋子当然是要在潮湿的泥土上溜冰的,滑倒的孩子,衣裤上一片狼藉,他们索性脱下凉鞋,和光着脚的孩子并肩前行,即便在冬天,一双双冻得通红的小脚都在土路上留下过通红的脚印!而在夏季,野草疯长,顽皮的孩子用长长的野草接草疙瘩,然后故意在前面疯跑,后面的孩子疯狂追赶,却不知前面有埋伏,一一被草疙瘩绊倒在地,然后哈哈大笑着奔向教室!
教室极为破旧,土墙上的石灰已大块大块地脱落,斑驳的泥土漏出深褐色的肌肤,调皮的孩子用小手便能轻易剥落石灰,若是不小心,便会在手上或衣服上留下作案的证据—— 那白色的石灰的印迹,然后不得不伸出手掌里接受竹棍的惩罚!房檐全是松木,拳头大小的松木倒是结实的,横躺在椽子上的瓦片上了年纪,早已退却青色,发出黝黑的光,好多地方,瓦片已破裂,好多地方竟连没有了瓦片。抬头便可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麻雀有时会来客串,叽叽喳喳的站在没有瓦片的椽子上与孩子们一起读唐诗,最糟糕的日子还是下雨天,稀里哗啦的雨水从天而降,教室顿时乱成一锅粥,端桌子,挪板凳,衣服湿了,课本湿了,脚湿了,裤子湿了,真个教室全湿了!所以到后来,每读到李白的那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时,便会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教室,便会不假思索的相信李白的话是真的,窗无玻璃,天晴的时候,几净窗明,雨大的时候,风便从窗而入,风雨交加的教室,数学老师依然面不改色的教着他的乘法口诀:“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因为冷,孩子们便扯着嗓子跟着老师读,然后把脸挣得通红。
那时的孩子是艰苦的,也是幸福的,学校就在家门口,就在田野中。早晨的阳光照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包时,才懒洋洋的挎上军绿色的帆布书包上学去,最美的日子是春天或是秋天,因为没有雨,不冷也不热。孩子出了门,村民便扛上锄头下了地,家离田野不远,田野将学校包围。工作与学习的地方,天人合一,孩子上什么课,读什么书,村民都很容易得知,甚至很多村民会在干活的时候跟着孩子们一起读。做广播操的时候,村民便收拾好锄头,回家做饭,等待孩子的归来,下午的时候,有时久久不见孩子归来,村民们也不着急,他们晓得,孩子一定被老师留住背书了。语文老师的书是必须过关的,从拼音字母到生词生字,再到诗歌文章。村民们走到大门,将目光投向学校,投向那破旧的教室,他们在寻找孩子的身影,在聆听孩子的背书声。
可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乡间再无读书声了!
那些熟悉的声音,居然在学校翻新后的某一个秋天,消失在田野,消失在乡间!
后来,教室宽敞而明亮,雪白的墙已看不到斑驳的泥土的肌肤,再也无人用手去剥落脆弱的石灰,再也没有人能留下罪案的痕迹,风雨再无处可入,语文老师可以放心地将熟睡的孩子从背上放到讲台上,然后又拿起右手中的那根细细的竹棍,继续叫孩子们读唐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可是,当年的老师哪里去了?当年大声读书的孩子们哪里去了?继续读书的孩子们哪里去了?田野上的稻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石榴,它们没有听过孩子们的读书声,它们不懂唐诗!村民们不再抬起头,不再将目光投向那学校那教室,那里也没有了向往与寄托!
再后来,新修的教室不见了,学校的大门被盗了,剩下的只有一个长满荒草的操场,儿时,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玩攻城的游戏,女孩子们在操场上跳绳,操场不大,快乐不少,课上书声琅琅,课后尘土飞扬。
可是,为什么人到中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变成了回忆!为什么曾经写在操场围墙上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八个大字在记忆中还如此清晰,可是,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的教室却消失了,我们的乡村学校却消失了!这消失像一场噩梦,梦醒后,两手空空,一筹莫展,惆怅比童年更脆弱,那一场梦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孤零零的被抛弃在荒野。
后来,学校变成了公司,打着文化传播的招牌,其实住着一些养老的人。
后来,孩子们读书越走越远,有的去了镇上,有的进了城 。
后来,租房买房的越来越多,接娃陪读的越来越多。
后来,住校的孩子的越来越多,刚上一年级便要远离乡村,便要远离父母,美名其曰:可锻炼独立能力!殊不知,这在美国是犯法的事。
后来听说乡下留不住老师,现在人都喜欢城市。
后来听说国家统筹城乡教育是为了更好的培养人才。然而,又听说现在高中升学率不到五成,这意味着一半多的孩子将在懵懂尴尬的年纪,被教育挡在门外。教育要抛弃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大多来自农村。这样的教育改革是成功的吗?成功的教育应该是这样的吗?
再后来,在一档音频节目中听说,日本乡下学校哪怕只有一个孩子,那里的学校依然也有足球场!那里的新干线依然要开通。不晓得这样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心中有遗憾,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事实是:乡间再无读书声了!
喜欢那声音,便常常到中学去走走,百年的老校,少年时战斗过的地方,如今亦是人烟稀少,气氛沉闷。教学楼高大气派,学生却不到三百,学校占据着一大片田野,依然被石榴包围着,那些不懂唐诗的石榴,趾高气扬却缺少稻谷的情怀!田野依然有村民劳作,他们不再谈论教育,他们已然默认城乡变迁后的现实,他们亦无可奈何。他们有时也会调侃:“总有一天,中学也会消失的”!
后来,听说许多地方,农村在消失!
索性要与从前的事物来个了断吗?因为要创新,要与世界接轨,要走别人的路,便要学民国作风,剪断清朝人的辫子,穿西装,留东洋人的发型,便以为成了别人的样子!那我们的教育呢?何不也学别人的样子,堂堂正正,不折不扣,也学别人那样不抛弃不放弃!
或许很难,因为乡间不仅仅消失了读书声,小镇医院里的药也缺少得厉害,看病嘛,医生总会笑着说:“没药啊,进城吧”!篮球场呢?图书馆呢?统统可以没有,农村人搞什么文体生活呢!边缘化的进程在蚕食着乡间的历史,所能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些苟延残喘的挣扎.
或许某一天,所有的乡村都会消失,能留住的,也只有记忆,就像乡间的读书声,在某个不经意的秋天,突然被人想起!然后在口中吟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或是那一句“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