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
雨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
“哗,哗!”的下着,没有电闪雷鸣,雨水却很大,就这样单调,乏味,分不清界线地落在杭州城方圆五百里的地上。
我记不清这是第几天,29?抑或30?只知道他们在不停地打斗,用手中的三尺长剑。雨也在不停地下,用五湖四海的囤积之水,不停的往杭州城落。
面前的茶,我好久没有去碰。窗户开着,远处的屋脊上,一黄,一白,一青三条人影在打斗着,他们的身影忽高忽低,我的眼睛几乎要分辨不出那一个是娘子了。
一向温文而雅的她,在为我拼命,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看着她不停的打,也只能看着杭州城的雨像她心中的怒火一样,不可遏制。
他们的身形不断地快速移动,掠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有时候我的眼睛几乎看不清娘子的身影,有时候我却又觉得他们正在我的头顶上争斗。
终于,他们落在了这个金山寺最小的庭院里。
娘子与小青的衣裳都没有淋雨的痕迹,两个人就似撑了伞一样,雨水在他们上方一尺的地方就已经跳向旁边,法海的僧袍却已被雨水浇透,裹着他瘦长的身躯。法海的禅杖向小青砸去,娘子挥剑一挡,法海就被震退很远。如果不是为了我,十个法海的脑袋想来也已被削落。
门外,守着我的两个僧人也不再对打斗感兴趣。
“今晚看来寺外的堤坝还得加高一丈才行。”
“我看不够啊,刚才出去的师兄回来说,水几乎要和南面的堤坝一样高了,要不是他们抓紧,坝就垮了。”
“这一场雨,也不知要下多少天,白素贞什么时候才能死心啊!外面肯定会淹死不少人的。”
“都是为了咱们屋里的这个主啊!”
我站起了身,一直在我后面做功课的小和尚按住了我的肩。“你要做什么?”
“人的脑袋很容易被捏碎!”我对小和尚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也是我进了这个屋子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小和尚愣住,当他回过神来,我已座在窗前就好似从来没有动过。
檀香的味道让小和尚一阵干咳,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明白文弱的我。一个名为许仙的大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许仙!想起这个名字,心头微微一颤,现在这个名字就代表了我。一只在西湖湖底无仙洞修炼了三百五十年的螃蟹。真的许仙,在我的“极乐壳”中已半年有余,他不愿回到结发妻子的身边,在“极乐壳”中有着太多的幻境,许仙宁愿留在幻境中也不想面对自己的妻子,他容忍的下虚妄的幻觉却怎么也容忍不了一条美丽的白蛇当他的妻子。
第一次看见娘子的脸庞泛起红晕大概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
早春,细雨,没有太阳。河旁的所有的生物都在汲取大地的能量拼命的生长。
一天的修炼结束了。
化成人形。
行走于小径。突然感觉到两股很浓重的妖怪气味飞快的接近,几乎是半个神仙了。很恐怖的感觉,谨慎的把自己化成自己的原形。青壳的河蟹。一白一青两条人影飞过,是它们。当前飞的是一位白衫娘子,她觉察到了我的存在。锐利的妖气让我本能的把前肢挡在体前。她看了我一眼,显然对它们来说我不是威胁。
“姐姐,他来了。”青衣女子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紧张起来,飞快的落下地。整理着自己并不凌乱的鬓角。这时我才清楚的看见她的脸,明艳不可方物。
远处一叶扁舟泛泛而来。靠岸。
是什么人让她们这样紧张呢?回头再看这位娘子她微咬着自己的嘴唇,两抹飞红飘上脸颊。就是这样的红晕,我坚信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副画面。
斜风,细雨,白衣,扁舟,佳人全是淡淡的颜色。只这红晕点缀在画面中。迷上了这一切,迷上了这点飞红。
“小生让娘子久等了。”小舟上下来一位公子,年纪不大,斯文儒雅,生的也是一副唇红齿白的俊俏容貌。
“可不是。我们家小姐都着了雨了。”青衣的丫头好快的嘴。
“是小生无理,请恕罪。”书生的脸也红了。
再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白衣娘子声如蚊呐,几不可闻。书生在前,丫头在后,她走在二人中间。
三人上了小舟。
正是这片淡淡的嫣红,染红了世间最美丽的脸庞,也在那一瞬间染上了我的心头。
我是一只螃蟹,确切的说是一只大螃蟹。
我唯一的能力不是上天入地而是伪装,当初选择修行这个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我的壳很坚硬,但是我知道掀开我青色的外壳我软弱的像一滩泥。
很快我知道她的来历,我趴在肮脏的烂泥中将自己当做最普通不过的一只蟹子。
悦来客栈的窗子,我盯着它整整一个晚上。每天第一个醒来打开窗子的肯定是她,她在等着许仙。街角拐出许仙单薄的身影,她又害羞的脸红。然后会飞快的转身下楼。
天天如此。
而我也天天如此。只不过她身在天堂而我身在烂泥。
几个月过去了,她和小青搬出了悦来客栈。许仙和她成亲了。
我不知道我这几个月都干了些什么。没有修行,没有采集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只是趴在那堆烂泥中,盯着那扇窗户,等着那张美丽的仙子一样的脸,向往着她脸上的那一抹飞红。
在哪个敲锣打鼓,鞭炮声震天的早晨我爬出了泥坑。
全杭州都知道大夫许仙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妻子,我却更多的知道这是他们上辈子的姻缘。
我满以为,一切都这样的过去。她脸上的红晕在我看来和天上的晚霞一个模样,美丽但是远在天边。
端午节到了。
河边我透过清澈的河水,看到了许仙。他丢了魂一样对着河水喘着粗气,好象看见了可怕的妖怪。妖怪?她美丽的娘子不就是一只妖怪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咕嘟咕嘟吐了几个泡泡漂到了河面。
“官人!”远处传来了她凄厉的喊声。
许仙紧张起来整个身子都趴倒在地上,紧紧的贴着潮湿的草地。
不远处的官道上,一白一青两条人影飞一样的掠过。
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许仙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娘子不是普通人,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还是没免了俗啊。
当许仙抬起苍白的脸时,我已经化成人型站在他的面前。他淡蓝色的袍子上面污浊不堪,而我身材魁梧,身着紫杉。也是相貌堂堂。乍一看很是个人物。
“这位小弟,可是许大夫?”我和惶恐不安的许仙打了个招呼。
“是…是”
“小弟乃此处河神,许大夫,家有娇妻,什么事情想不开,伏在河边莫不是想寻死?”
“神仙救命啊!我的妻子她不是个人啊!我看见了好长的一条青蛇啊。”许仙不住的对我磕头。面门上也满是污泥。
“可是那仙子一般的许夫人?”
“正是,神仙救命啊。只怪我当初没有听法海禅师的话迟迟不相信她是妖精啊。”
法海?金山寺的得道高僧怎么和她过不去。
“尊夫人怎么会是妖精?不会的。就算是她一直没有加害于你,你怕什么?那是你妻子啊。”
“不,不我再也不要见到她。太可怕了。蛇啊!”他无比恐慌。
“神仙既然帮不了我,那我只能离开杭州城。”许仙转身要走。
“你等等。你要我怎么帮你呢?”这一瞬间我想到了那娇美的红晕。难道许仙就没有发现她的美丽吗?人怎么样?蛇又怎么样?
“你把她赶走,要不就把我送到她找不到的地方。”许仙坚定的提出了他的要求。
“真的到那里都成吗?”我心头一动。
“是的。小生已经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了。”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在那个下午,他进了我的壳中。里面什么都有,只要他想要的转眼就会出现。只是里面没有白素贞,永远都不会有。
我的壳深褐色,上面已经有了不少细细的裂痕但是我知道它足够的坚固。三百五十年的修为全在这个不起眼的壳里面了。这是第一次有别的人进入里面,我有着足够理由让自己这样做。因为从那一刻起我变成了许仙。
我将壳费力的褪下,然后沉于西湖。最后看了许仙一眼,他已经开始睡觉,只是身边躺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人啊。
定了定身形我沿着官道,往杭州城的方向走去。
不大的药铺,内室打扫的干干净净。我座在干干净净的床上,无比的柔软。打开衣橱,里面全是许仙的衣服。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盗贼,进到了别人的家中什么都觉得新鲜,这可是我的家了,我是许仙,这就是我的卧房,不能让我的娘子看出破绽来。养养神。我又座到了床上。
急促的脚步传来,她撞开房门。跑到床头。一只柔弱的小手按到了我的头上。
“相公你还好吗?”
我没有答话。
“我听前面的帐房先生说你回来了,就过来了。”她还在忙于解释。
我座了起来,我并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我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世间还有如此完美的女人吗?那片我向往的红晕现在就挂在她的脸上。我呆住了。
而她认为我的两眼无神还是惊吓所至。
“相公,刚才看见的不是真的,咱们家后院的那条….”
我止住了她的话。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只是怪你没有早告诉我。”我尽量装成很坦然的样子。而她终于哭了出来,扑到了我的怀里。
门被轻轻的带上了,原来青衣的丫头一直守在门外。
现在她就睡在我的身旁,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脑子里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
银色的月光入水般泻入房内。借着这光亮我忍不住扭头看她,她安静的睡着,脸上没有了那片红晕。明天会怎么样?我只是想就在这里少住几天,等真的许仙在我的壳中待的倦了。我就消失,还回到冰冷的西湖水底继续我的修行。可是我真的好想就一直在这漫漫长夜中这么过下去,再也听不到那来日的雄鸡报晓。
清晨她蹑手蹑脚的很早就起床了,尽管我一夜没有睡但还是装做睡的很沉的样子。没多久她轻轻的推醒了我。
“相公,早点。”笑如春花。
桌上满是精致的茶点。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早饭后就没有到前面的药铺去。她陪着我说话,我却不敢太多的说话,生怕露出马脚。
烈日当头,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尤其是热的令人无法忍受。
不大的花园,居然有一个莲花池。望着清澈见底的池水,我真想一头就扎进去,沉入冰凉的水中。天气太热了。
“驾驾驾”一阵很有节奏的木鱼响声,扎进了我的脑子。好久了,那个烦人的声音,若即若离的始终没有离去。
她,紧张起来。好几次纤纤细手都伸向墙上挂着的无锋长剑。顾及我的存在她没有这样做。大概是那个法海和尚来了。
“娘子我出去看看是谁在化缘,怎么这么久都不走,扰人清梦。”大概那个法海也看不出我吧。
“恩,快让她走。我头好疼。”她的急促不安已经难于掩饰。
打开大门。迎着阳光处,一个瘦高身材,衣杉褴褛的中年和尚对着大门立着。
“这位高僧…”
“我佛慈悲,难道施主不认识贫僧了。”
这就是法海?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多了。
“小施主想通了吗?我以为小施主看见那妖孽的本来面目会去找贫僧的。可是侯了施主一天一夜也没有在金山寺看到施主的影子,施主你退后吧,贫僧为你除了此妖。”他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钵。
“她是我家娘子,我看你敢伤害她一根汗毛。”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小施主莫被妖精蒙了眼睛,别挡着贫僧的道。”
“我看你敢私闯民宅?”
“你是人我就不敢收你?”他拿出哪个金色的钵冲我一晃,我就没有了知觉。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间幽静的小院中了,两个小僧人昼夜不离的看着我。这个时候我想大概娘子和和尚之间有这什么不可化解的过节吧。和尚的修为不差,娘子能打的过他吗?打过打不过她都会来救我的,我知道我在她心中有多么重要。我也不敢去想她知道“我”已经不是许仙的时候会怎么样来对我。会把我蒸了吃掉吗?多么可笑而恐怖的念头。
雨也是一天之后开始下了起来,这一下就再也不停了。每日就这样吃斋听和尚念佛。直到一个夜晚我听到了兵器相搏的声音。
娘子来了。
我又能看见娘子了。她飞在空中,和法海打斗。却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小院,这间小屋。
雨是娘子下的,百姓不知道会受多大的苦难。这么做值吗?我也拿起了念珠,颂起了佛经。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但还是希望籍此来减轻娘子的罪恶。
快一个月了,好烦。外面的雨没个停息。整个金山寺,整个杭州城的人们都岌岌自危。百姓拼命躲避洪水,和尚拼命修建堤坝。这方圆百里之内似乎只有我这么一个闲人,置身于整个事情之外。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打开这扇房门把我接出去的,好多次我从她打斗时的坚决已经看出,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雨,雨停了!”一个黄昏,外面累的已经面无人色的和尚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放下了那一摞摞的方砖,一包包的黄沙。
“师傅赢了。那妖精被除掉了。”看守的小和尚也激动的大声高喊,“四十五天啊!累死我了!”外面嘈杂不堪。
然而现实却与他们想的大相径庭。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房门被打开,久违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而阳光下的娘子还是那么美丽,她的白衫还是那么洁净,一丝也没有大战之后的凌乱。
“相公你瘦了!”美人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我心中骂了许仙千万遍,这样的可人,那该去管什么是人还是蛇。
是的我瘦了,可是娘子呢?他的脸上都没有红晕了。很明显的憔悴挂在了世间最美的女子脸上。
我有些语塞,她也是。只是眼泪不断的流下来。
河中一蟹。河中一蟹!
如果我不是河中的一只青壳蟹。我是真的许仙我会是多么幸福。那段前世修来的因缘怎么就没有被我修到。真的好恨啊!看似已经属于我的一切美好,却并不是真的属于我。许仙和现在的我根本看不出什么差别,我自己却怎么也不会把我们重合在一起。许仙不会再回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扬州城,可是我能完完全全的替代了他吗?如果可能我想永远都这样做我的许仙。哪个让我有点恶心的家伙,我很嫉妒他。姓许名仙字汉文,被仙子所爱。而我呢,现在想想我没有名字。自有了意识我就是蟹子。钻在水底,逃避一切危险。现在我堂而皇之的成了许仙。
看着娘子略显憔悴的脸,大战四十五天冒天之不违,做下杀孽。此刻首先想到的是我瘦了。就在娘子的话刚出口,我已暗下决心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白蛇勘不破我,我就是许仙!
门窗上都探出许多光秃秃的脑袋,这时,房内又走进一人,却是浑身污秽不堪的法海和尚。
“施主随娘子走吧,小僧在与你家娘子争斗这些日,也彻悟了许多事情,这金山寺主持一职,小僧再也不可勉而为之了。”说罢,转身而去。
娘子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怎么不放开。
“官人,我们回家去。”
外面,泥泞一片,寺中的僧人打扫着满地狼籍。
大水刚退,车子都雇不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回城的路上。
小青默默的走在前面,娘子依偎着我整个人浑似醉了。我们谁也没有提到人与妖,以及在这四十五天中发生的事情。怀中的宝贝。坚定的相信着自己的官人不管她是人是妖都会这样一如既往的拥她在怀,任她是千年蛇仙也想不出他信赖的官人对她是如何的恐惧。没有了我作为替代品,她恐怕连一丝幸福也不会感受到。
从金山寺到杭州城的路很长,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累。我真的希望搂着醉到的娘子一直这样走下去。
前行的小青用剑鞘抽打开那些几日间已疯长起来的杂草。她一直都不怎么与我说话,大概是因为娘子为了救我而做下滥杀之行而记恨于我。
淹没的农田,倒毙的灾民,残破的农舍以及幸存者脸上那永生也抹不掉的哀愁。惨景于我眼中,自责也于我心中。娘子就那样偎着我,闭着眼睛。是不忍看到自己所造成的万千悲剧还是看到我一解相思苦就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
城内,光景也是一样。将军楼是杭州最有名的酒楼。其不少特色菜都为杭州之魁。大水初退食客也是寥寥无几。
“官人,我想吃汤包。”人一多起来,娘子便不肯与我过分亲热,只并肩与我同行。
座在三层的小厅中,杭州的景色尽于眼中。面前做工考究的红木桌子突然让我有些不安起来。
她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变出一锭崭新的银子。
小二递上菜谱,厚实的菜谱,可当我打开却发现每一页都有大部分的菜名被红笔划掉剩下来的菜数目几可指数。忙问小二这是为何?小二说大水漫城,肉,蛋,菜早已供给不上,也就是将军楼,杭州其他的酒楼早都无法维持而歇业另谋他生了。
几样简单的腌货成了我们的菜,娘子想要的汤包也没有热气腾腾的端上饭桌,每人一碗略带霉味的米饭。饭吃的很沉闷。听了小二的话,她高兴的心情已了然全无。
桌下我捏了她的手。
“后悔吗?这样大的祸事。”她低下了头。接着那久违的飞红浮上了她的脸,轻轻的摇了摇头。满是幸福的神色。
“我想我们要吃斋念佛大行善事才能减轻我们的罪孽。”
我点了点头。
“官人,我什么苦都不怕的。没有这场大雨你也不会回来的。我不后悔,只要官人能平安。”
我语塞,一口霉饭勉强下咽。
每一年都会下很多的雨水,每一年我都很期盼下雨。今年的雨却很不同,因我而下,因我而停。
我是许仙,五尺三寸,我的娘子白素贞,五尺寸余。
小药铺看来泡过及膝的雨水,伙计都逃回家中,药材一样不剩的全部霉掉。只那一包雄黄,放在里间的桌上,倒不似着了潮气。想来那便是引许仙跑到河岸的根源。娘子看到了它,眉目之间略显沉色,我走去不动声色的将它还入柜中。
“相公,咱们明日便开门吧。而且要义诊,好吗。”
我犹豫了一下,“多劳点神,今日便开始吧。”
店中一个伙计都没有,三人的忙碌让我们出了一身透汗,黄昏时分,第一个病人走入了药铺,而后前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听到了义诊的消息。从病人的交谈中,我们不断的可以听到,谁家在这场灾难中去了多少人。人们的话似针般根根扎入心中,我们都知道再怎么也挽回不了这许多的生命。上天的报应总会来的,我麻木的写着一味又一味的药名,娘子和小青安慰着每一名伤者,这样我们的内心才会有一丝塌实。
一个汉子负着一个孩童,奔了进来。
“大夫,大夫!星星被水呛了,你快救救他。”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孩子被呛坏了,鼻中甚至流出了血丝。脉象已经没有了,我放下孩子惨白的小手,冲汉子摇了摇头,汉子楞住了,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老天造孽啊,砸死了孩子娘,又夺走了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居然一头往墙上撞去,屋子里的人们把他拦住,娘子跑了过来,她再次给小孩号了号脉,孩子已经没得救了,金罗大仙也不会有法子。
汉子哭的晕了过去。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叫白福。
业报,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外面打过了二更的鼓,我伏在桌前公公正正的抄写着佛经。飞蛾扑到油灯的火光中被烧得劈啪直响。娘子在灯头加了灯罩也阻挡不了这些小虫赴死的决心。
金皮的佛经,每天要公公整整的抄写九遍。吃斋,念佛,沐浴,抄写。这些我们能想到的方法都照着来。我自己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在对佛祖的尊敬而是一种为了赎罪的奉承。想归想,做归做。佛经还是要继续的抄,抄完了再焚烧掉,希望那些飞赴西天的魂灵能够看得到吧。
残害人间生灵乃是该遭天雷落顶的罪孽。我们不奢求躲过此劫。
远方隐隐传来雷声。心头一凛,怎么又要下雨?回身看娘子整个人都缩在被中,只一头青丝滑落枕边。
雷声隆隆而来,我小心的将第八遍经文叠好。该是把窗子关上的时候了。站在窗前还能够闻到潮湿霉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在不经意间抬头望天,让我惊讶的合不上嘴。漫天的星光,一轮新月也冷冷的挂在天际。何来雷声?
天谴,一定是天谴!
这时。外面突然明亮了起来,一道闪电盖过了所有光亮。雷公电母栖身的乌云原来一直就漂在这所房子的正上方。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天雷落了下来,整个卧室被一团电光笼罩。
只一刹那。都来不及让我有所反映。
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我完好无损。雷只击中了娘子一个人,我不顾一切的向床跑去。更让我吃惊的是,娘子也是一点伤都没有,她还在睡觉,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咣”的一声。门开了。小青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她也跑到了床前。急着要看娘子的伤势。
“你也醒了啊。她还在睡,没事。”不能让她着急。
小青已经伸手去推娘子。
不对啊,怎么小青都醒了而娘子还没有动静呢?再怎么疲惫她也是修道之人不可能如此不警醒的呀。
小青已经傻了。“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娘子呆呆的座在床头,眼睛也不睁。
“白素贞,白素贞。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是你妹妹啊!”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在哭声中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种逼人的杀气!我本能的把小青往后拉了一把。一团雾气中,我清楚的看到一条三尺有余的白蛇箭一样向外射了出去,利刃一样的气息甚至划得我的脸生疼。这支利箭居然把房门都顶了一个大洞,我比小青更先从惊诧之中醒来。追到门外,白蛇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汗水开始从我的额角渗出,凄凉的月光下院子的摆设和平常一样,娘子呢?我们都已经慌了神。一种恐惧笼罩了我们,这是怎么了?望向空中乌云尽散,肃杀的安静,虫鸣草响都没有。小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拔剑在手,我们面对好象不再是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妻子。而是一种莫大的威胁。
“咯!”一声悲惨的鸡鸣,汗毛都立了起来。西墙边的鸡舍,几步我就奔到了那里。一只肥胖的芦花鸡倒地上,透过鸡舍的孔隙。我看见了银白色的娘子死死咬着鸡的脖子,古人用来歃血为盟的鸡血正在有节奏的被吸到娘子肚中。残存的鸡都缩在一角,它们不敢鸣叫更不敢反抗,只是等死。
“姐姐!”小青把我推了个跟头。鸡舍的篱笆也被她一把拔了起来,娘子还是死死的咬着那只芦花。情急之下小青居然去夺那只芦花鸡,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对血红色的蛇眼。
“躲开!”我拉开了小青,娘子居然一口咬向了她。一击不中,眼睛更红了,摆出了进攻的架势。现在我们和那只芦花已经没有区别了。
也许许仙的话能管用。
“娘子,是我,来到我怀里来。”鼓起了勇气我缓缓的接近她,红色逐渐的消退,只一眨眼她钻入了我的衣袖。
狼籍的院子,小青也没有去收拾。
内室。我解下外衣,娘子却怎么也不肯出来。没办法由着她吧,难道天雷打坏了她的心智,这可怎么办啊?
心慌慌的。还是接着抄写佛经吧。一阵钻心的疼痛,娘子狠狠的咬住了我,我想到那只被喝光了血的芦花,明天我就是空壳许仙。
血液并没有随着疼痛流失掉,就是那么死死的咬着,没办法扶着桌子坐下。接着打开一张洁白的生宣,手抖,心也不静,刚写了几个字汗珠滴在了纸上。揉掉重新写。就这样写了揉揉了写,也不知道揉了多少张,这最后一遍佛经始终也没有写出来。
天亮了,也不知哪只昨天逃过劫难的公鸡使劲的打起鸣来。我居然躺在床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打开窗子,外面的一切都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新来的仆人白福正在洒着水,窗口几株爬山虎又开始向上攀爬,好舒服的一天清晨。
“官人。梳洗吧。”娘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的小青端着铜盆。
张嘴欲问昨夜的事情,看见小青不住的对我使眼色。看来娘子自己是浑然不知的。
她还是那么漂亮,脸上还是泛着那让我心动的桃色。我甚至特意看她的眼睛,连一点血丝都没有。难道是梦?背过身去,撩开自己的衣服,我看到了腹部的两点猩红的牙伤。这不是梦,到是我们即将面对的噩梦的开始。
“你在干什么?当着青儿的面。”娘子害羞的笑了,顺势还捅了我一下。
好日子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来,先把早晨该诵的经文诵了。”我捧起一本《清心咒》。
天又暗下来了。
摊开的经文是我晚饭后抄写下的,第六遍了。
“姐姐,水烧好了。你去沐浴吧。”小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相公我去沐浴了,你自己先写。”
“恩,好。”
过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
“怎么这么快啊?”我仍然没有把眼睛从宣纸上移开。
“是我!”
小青的声音。
“怎么了?你姐姐还没有洗完吗?”
“你先把笔放下。”她的声音还是很冷,青衣美人却没有春天的气息。冰山一样的表情和眼神总是让我有阵阵寒意。
“什么事情?”我把毛笔夹好转过身来。
那柄长剑指在我的咽喉要道。
“许仙在那里?”心头大骇,难道我瞒过了道行高深的娘子,却被这个小丫头看穿了?
“开什么玩笑。我不就是吗?”
“还敢撒谎,金山寺一别就已经发现,你和原来已经判若两人。原来的许相公胆子那有你这般大?”剑又向前挺了寸许。“当初知道我们的身份,你几乎吓死。可是现在却泰然的面对昨夜的变故,这个是何道理?”
她这番话讲完我反倒平静了下来,原来也是她的猜测。
“我当然很害怕,就是现在也害怕。尤其是你的剑还指着我,你们若想害我,早就没有我这个人在了,我也没有什么你们可图的东西。娘子千娇百媚,知书答理,是我的贤内助。这就是我上辈子的造化。我还去操心什么人啊还是妖怪什么的,怎么样她也是我的娘子。”我看到她的手缓缓的松了下去。
“官人,你们干什么呢?”这时娘子也更衣出浴了。
小青将剑收于掌中,转身而去。
“官人,小青和你说什么了?气咻咻的就走了出去。”
“没什么,和我生气为什么把那只最通人性的芦花鸡煮了吃。”对毫不知情的娘子,我们都说鸡被我煮掉了。
“你也是的,又不逢年过节的非谗的杀什么鸡,现在咱们药房都是赔钱啊。”
我啊,恩的支应了几声就喊着要去睡觉了。又要打二更的鼓了,我祈祷着昨天晚上的噩梦不要出现。
倦意不知何时阵阵袭来,睁开眼睛发现,枕边的被子已经踏了下去。
不好!
边穿衣边打开门往鸡舍那边跑,什么声音都没有。昨日的鸡鸣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安静,不对,我俯身一看。我美丽的娘子又显了原形,这次全舍的鸡都死了。她还没有理智,眼睛血红,又尖又长的毒牙死死的咬着一只鸡。
这样下去的后果相当的严重,这样的嗜血肯定会把自己最终推到绝路,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把我接出金山寺而已。目标微不足道,可付出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心头阵阵抽动,可怜的娘子。别说为了我这个冒牌货,就算当真是真的许仙,他配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儿这样做吗?
只是末夏,蹲在鸡舍前的我已经觉得冷。娘子还在里面窜来窜去,我好似等人一样等在那里,我知道她喝完了鸡血就会钻到我衣服里面去的。
大袖遮头,我要不要坦白的告诉娘子事实的真相吗?这样做了我会被他们煮了吃吧。许仙对这个家已经毫无眷恋之情,也许她会就这样和我生活在一起吧。想来想去,听到里面悉琐的滑行,我什么也没有想清楚,倒是想得两行浊泪蠕蠕的流下脸庞。
娘子甜甜的对我笑着,“官人。今天咱们去城西的观音庙去拜拜吧。快到中秋了。”我当然没有异议,左手却暗自抚摩着肚子上新添的四个牙印。
小青大概是看出了什么。
“姐姐,让官人在店里忙吧,我与你同去。”
“对对对,万一今天还有水患过后闹病的病人呢?你们姐妹二人去吧。”
娘子走后,一直没有人来瞧病。日上三竿,却昏昏欲睡,索性在院子中散步,不经意的看到了空空的鸡舍。对了,该去集市买上几只鸡来。拿了几块碎银子把剩下的事情都吩咐给白福,我就去了集市。
杭州不愧是大都市,水才退去不久,集市上的人已经不少了。根本看不出一场大灾祸才散去不久,只是偶尔传来“张老三,没看见啊。”“哎呀,你不知道啊,他们一家为了那点货,都让大水给卷走了。”“啧啧,可怜,多有钱的人啊。”这样的声音,让我伤心又无奈,娘子自己受的苦,百姓的苦,都是因我而起啊。
提了八只肥大的母鸡,价钱都没有去谈。这一路看见许多卖螃蟹的人,又到了中秋蟹子肥的时候。大水给我的同类繁衍的好机会,我如果不是命好,在没有修道的时候没被人捉去,现在大概也爬在这里等着被人挑去蒸了吃。杭州城这大灾难,却也是因小小一只螃蟹啊。
“多卖出点吧,没准还能消去灾祸呢。”我喃喃的说。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天气很闷热,秋老虎来了。
伙计们都懒洋洋的靠着柜台。
“白福呢?”这个可怜人的手很巧,该让他把鸡舍修葺一下。
“不知道啊,东家。”满脸凹凸的伙计杨丰说道。
真脏。我把手里的几只肥鸡塞到鸡舍里面。却听卧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了无生气的面孔,是白福从内室走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亡妻丧子真是一大可怜人,就是这样我也还是对他起了疑心,大白天的主人不在,偷偷跑到主人内室是为那般?
“啊!东家啊。我稍微打扫了一下,夫人走前吩咐过的。”垂手而立的他没有慌张。
“哦,这样啊。那你去吧。”
他还是那样缓步而去,和平时一样,他始终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娘子曾说一场大水,淹死了白福的妻儿老小也演死了白福的心。
太阳快落山了娘子才回来。
“谗嘴的猫。”她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额头。八只肥鸡,咯咯的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