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夜不美

1

2015年6月20日,夜里一点多,我盘坐在北京一幢高楼的落地窗前,任情绪迸发把身体里的某种透明液体经过双眼流落世界。

耳机里单曲循环着牛奶咖啡的《明天,你好》。每次到那句“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我多害怕,黑暗中跌倒”,眼泪就变得异常汹涌,嘴里却始终没发出声音,只是在低声地猛烈地啜泣。

我知道自己真的是情绪太过敏感情感太过炽烈了,以前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亟需改进的大毛病,可是近年来却越来越觉得这真的是很严重的顽疾,这样的性格越发作越讨厌自己。有一类人,就如同埋藏在雪山之下的滚烫岩浆一样,虽然于旁人看来并无大碍,但其实无名之火早就在内部翻涌,早已伤及自身,五脏俱损。

因为鼻炎的缘故,每次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鼻子总是通不了一点气息,于是卫生纸被消耗得很快,没几分钟周围就多出了一个个小纸团。视线的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来往的车辆比白天少了许多,却也是来来往往难以绝断。于是那些黄色的车灯时而明晰时而朦胧。

从深圳到北京,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夜空,那晚的北京,夜并不美。

2

端午节前知道姥爷要做手术了,表妹说你不回去看看姥爷吗,被小姑娘这么一问,之前摇摆不定的态度瞬间坚决起来。前段时间和蝈蝈聊天说到了姥爷的事,蝈蝈也说抽个时间回去看看吧,但是那时候还因为考虑到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姥爷具体情况也不清楚的问题,一直拖着没做决定。

端午节三天假期,提前请了两天假买了深圳北京往返的机票。18号下午两点左右从深圳出发,三点多的时候抵达赣州。邻座靠窗户的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帅哥,满身潮气。飞机在赣州降落之前,我俩聊了起来。陌生人面前我是一个闷油瓶,从上大学到工作,五年时间辗转南北,火车飞机坐到吐血,却很少和旅途上的人有话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讨厌远行的原因之一,总感觉主动开口和一个不相识的人说话比登天还难,于是大部分的旅途我都是扮演哑巴的角色。但是只要别人先开口了,我就不会再装哑巴,有时候还找些话来化解相对沉默的尴尬。

通过聊天得知他是北京服装学院的毕业生,学动画的,这次回北京是办签证,七月份要飞英国留学。他说要学习国外的特效技术回来振兴国内电影特效事业。北京服装学院我是当初看《奋斗》的时候知道的,夏琳米莱杨晓芸都是北服的,北服出美女。他说北服有很多男生都是弯的,因为弯男比直男在设计时尚审美等方面的嗅觉更敏感,所以成就也一般比直男高。我半信半疑。

我问帅哥,你身高有一米八五吧。

一米九,他说。

到北京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隔着机舱窗户看,北京的天气不错,机场视野开阔,还隐约看见了几片晚霞。不幸的是机场摆渡车罢工,等了半个小时才来,半个小时我们一直在机舱里,北服帅哥说,百度404了,所以摆渡车才不来。

他问我你去北京哪,我说望京哪哪哪。他查了下地图说咱们顺路,我去张自忠地铁站,我比你远。坐上机场出租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到了老妹住的小区下车之前我掏出一百递给帅哥说我帮你结了。他说不用不用,我请你。于是蹭了次车,说了再见。

3

下了车跟老妹说我到了,老妹说她在外边,家里三姨和表妹在,然后告诉我在几单元几层几室。那时候已经看不清哪栋楼是几单元了,于是问路找到了住处。

寒暄了几句,三姨说起了前几天姥爷做检查的情况,说前几天检查管子插在老人身上难受的,还咳血。老妹从检查室出来眼睛就红了,三姨进去再出来眼睛也是红的。然后三姨边给我下饺子边聊一些我工作的事,期间三姨开玩笑说,来见你姥爷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那一瞬间本来情绪正常的我差点失控恸哭起来。

去年堂姐车祸,我给姐夫打电话,本来说得好好的问怎么回事,可是突然不知眼泪从哪就喷薄了出来,抱着手机失声痛苦起来,姐夫只是在电话那边不断重复着说,没事,没事,别担心,能好起来。

二十岁以后,经历了几次故人西辞,越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长途旅行,能陪你到达终点站的寥寥无几,这中间每一站都可能有人下车,我们能做的只有目送,再无其他。

表妹在我进门之后看了一眼就钻进卧室玩自己的去了,就如同电视里跑堂的小二在说完“客官您好,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之后就没了人影。那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我原来的那个表妹。后来我确信了,她是我表妹,只是朱颜未改,却画起了眉黛。上了快一年大学,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自然会会慢慢推翻以前的崇拜。就如同我们小时候觉得父辈的人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后来越长大却越多看见父辈的无奈。于是终于相信,路要自己走,你不会在谁的背上一直向前。

但是显然,我觉悟得有些晚。尤其是小姑娘完全视你如空气,从睁眼到闭眼都抱着手机跟某人甜蜜地语音,而你作为一个只知爱苦未尝爱甜的二十多岁快要过去一半的顽固独身患者,却又无处可去的时候,那种失落,有谁可述?

4

第二天早七点多,三姨就提着餐食去了医院。姥爷所住的医院在海淀区,我们在朝阳区,坐地铁要转好几次耗时一个多小时。

下午老妹有事,我和表妹打车去医院,不是上下班高峰,没怎么堵车,但也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俩都晕车晕菜了。一路上一句话没说。我头靠着左边车窗,她靠着右边车窗,都在看窗外飞速奔走的风景。看着看着就又一次情绪失控,摘下眼镜拭去眼角的泪。

想起小时候,姥姥姥爷还住在市里的自行车棚,帮小区里的人看自行车,地方不大只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灶台一台电视和几件家具。但是每逢寒暑假最期盼的一件事就是跟着老妈去姥姥家。那时候小,坐汽车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坐汽车去姥姥家就更是一件足以兴奋到睡不着的事了。舅舅一家,大姨一家,我们一家,三姨一家,十个孩子。那时候三姨一家就在那个小区里,两室一厅,一张大床,两张小床,一个沙发,这样才能容得下这一群小孩。那时候小区里楼宇之间人们的声音总在我后来的时光里回荡,经久不灭。

姥爷是个很幽默同时掌握很多在小孩眼里是很厉害的技能的人。木匠,电工都不在话下。给我们很靠谱的感觉。

那天三姨说带姥爷去医院坐地铁,安检的时候带的一瓶水过不了,安检员说需要喝一口,姥爷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我不敢喝,我怕闹死(方言,中毒而死)。后来三姨喝了,安检员说:谢谢配合。

小时候有一次开学要离开姥姥家了,回的路上小屁孩的我突然情绪不对好像还哭了起来,老妈问我是不是不想走,舍不得姥爷,我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佳哥在群里发了姥姥姥爷年轻时的合照,姥爷玉树临风,眉宇之间英气十足。姥爷说年轻时候在城里当电工,政府分派工作到煤矿还是什么工厂(记不清了),后来担心蒋介石反攻大陆就跑回了村里,不然后来就能在城里立足了。舅舅在旁边说,是啊,那时候要是没跑没准现在一家人都在北京了呢。

去了医院,姥爷看起来一如往常,该吃吃该喝喝。舅舅说看起来跟好人(健康的人)没啥差别。我还是老样子,找不到几句话,只是坐着。都是三姨和表妹在说,舅舅偶尔插一句。病房里还有一位北京的大爷,三姨说名字上写的是“夏雨荷”,具体是哪个“雨荷”我没探究。夏大爷人很好,舅舅要在医院陪护,租了一个不到一米宽的小折叠床,一天十块。三姨说要买一个,夏大爷就在回家的路上帮着找到了一个买这种小床的农贸市场,还打电话告诉我们怎么走,我和表妹按着夏大爷说的路线走过去,夏大爷就站在路边等着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扛了一路,表妹这小姑娘还是一路的微信语音,视我无物。

晚上六点多,和表妹在医院附近给姥爷买了些炒菜,姥爷说吃点清淡的不吃肉,我点了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酱香茄子。姥爷和舅舅吃着说,这西红柿炒蛋没放盐。

5

20号下午我、哥、老妹、表妹四个人一起去的医院。哥一进门就扔给我两件衣服,我已经习惯穿他不穿的衣服了,乐在其中。哥和我一样,跟同龄的朋友同学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在长辈面前总是语塞,找不到话题。于是只有坐着玩手机。20号是端午节,老妹买了粽子,老哥公司也发了粽子,去医院带了些粽子和水果,姥爷舅舅三姨吃得很香。

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哥临时有约,老妹也有约,于是他俩都走了。我简单吃了几口热的饭。表妹在卧室里聊天晚iPad,我问她要出去逛逛吗,她说不去了,懒得动。于是我自己下了楼。电梯门一关闭,就再也控制不住。

一瞬间心里涌出无数的词汇:时光、爱、童年、成长、孤独、理想、回忆、陌生……

“于是啊

时间的执事

你只告诉我

这世界有爱

却没教给我

如何去爱”

出了小区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好好想一想这些年的人与事。

一路耸动着肩膀,一路抹着泪水,绕了几圈在一个有几片草坪的大楼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大楼已经关闭没有一点灯光。远处的柏油路上有很多的车在来来往往,路边偶尔有寥落的行人走过,辽远的夜空有几颗光芒微渺的的星辰。没有了被人发现的忌惮,就像个被抢走最心爱的玩具小孩一样,哭得那么凶那么心痛。鼻子也越发堵起来,只能靠着嘴巴呼吸。

总想不明白,眼前的种种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要长大,要分开,要失去,要迷路。

别笑,哥们,那时候真的是控制不住情绪,这样的自己我都讨厌我都觉得矫情,但是就是无能为力。

那时候想找个人打个电话说说话,想找蝈蝈,但是考虑到自己那时候已经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能力,于是就没打。

十几分钟之后收到表妹消息,说她自己呆家里害怕,于是就回去了。

洗了个澡,洗了几件衣服。十二点多的时候表妹已经睡着,老妹还没有回来。我却躺在那里没有半点睡意。于是起身,坐在落地窗前,戴上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明天,你好》,任眼泪肆意流下……

北京那夜,月色不美。

6

21号。表妹中午有人约饭,花枝招展地赴宴去了。我和老妹在家里简单吃了点已经十二点多了。老妹说下午她不去医院了,我问她要干嘛去,她说去打壁球。她说,运动运动,对颈椎好,现在脖子有毛病了因为原来做美容现在做文眉脖子老歪向一边落下的病。这句话突然就又触动了我不知道哪根神经,心里又瞬间变得柔软。老妹出来这么些年,真的不容易。

下午和表妹去了医院,到了姥爷病房的时候发现空空如也。打电话才知道舅舅陪着姥爷在外边逛去了。没一会儿舅舅和姥爷回来了,表妹问姥爷干嘛去了,姥爷说到下边等着我们来呢。

我给老妹发消息说晚上想出去吃还想唱歌。回了家兄妹四个吃完海底捞已经九点多了,吃海底捞的时候还遇上川剧变脸表演。到了KTV,唱到十二点。

老妹发朋友圈说这是第一次听她二哥唱歌。

这些年我真的离老妹和哥太远了,从高中起越走越远,他们还没听过我唱歌呢。

老妹,怎么样,你二哥唱得还行吧?

        —— END 201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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