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像一个危险的垂钓者,蹲坐在永恒黑暗的门口,于茫茫人海中垂钓。他从容不迫,在一九八九年3月26日,他收杆前,匆匆瞥见了诗人的脸。那一瞥,他选中了海子。他闭眼,任他卧轨而去。
世人嘲笑诗人太傻,然而,那些诗歌,甚至连诱饵都不算。
诗人安坐灯火涌向星辰,这是一道悲哀的神谕。世界从此少了一盏孤独而明亮的灯。
我并不是只在这个祭日里才仪式性地想起海子。曾经,我甚至想把他的诗集揉碎在枕头里,好让我每次辗转难眠时,都能在那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收听一个又一个春天。
周云蓬在他的《绿皮火车》里这样写海子:“如果他还活着,估计已经成了诗坛名宿,开始发福、酗酒、婚变,估计还会去写电视剧。站在喧嚣浮躁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门口,海子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玩吧。”
如果他还活着,他真的会活成这样吗?我想未必。虽然这个时代四处充斥着岁月的追杀令,但是我始终相信,我也宁愿相信,是真主舍不得拿他这样对待。
灵魂太过接近烈日或白雪的人,有着过人的炽烈与纯粹,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任凭现实将自己踩在脚底。倒不如学那三月的杜鹃,不如归去。
留下生命里存有杂质的我们,在华美空洞的时代盛宴上,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大快朵颐。
我们是如此地矛盾而幸福。或者说,这些矛盾也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
在对新闻彻底失去热情的时候,我却进了一家小地方媒体。每天做着那些不是新闻的新闻,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可是人生现实就是这样的让人匪夷所思。
偶然间看到美国特稿记者特立斯说的一句话:“远离新闻,拥抱写作”,我仿佛遭遇了一道滚雷,精神突然一个激灵,然后又委顿不已。
走路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不是在用自己的双腿,而是借用了一副骨架,一副麻木无感的人间机器。我被如此奇异的分离感撕扯着,匆匆跳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往下一个采访地。
朋友打来电话诉苦,说她自己孤独得快要蒸发。我多想只当她是说一句笑语,然后轻松地回答她,蒸发的时候,记得要把我们人生中最无聊透顶的那部分给蒸熟,不然真的难以下咽。然而,我没有这么说,因为她从来都是阳光灿烂一泻千里的那种性格,这次我却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哽咽不语。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死神的钓竿在人海里摆动的声音。我仿佛也听到海子,听到那群突然转身面向黑暗的人,在他们转身前,那最巨大的寂静。
随着汽车高速地驰骋,光阴在车窗里飞逝,空气里带着阳光起身离席后的余温。外面风很大,天空一片澄明,我仿佛看见茫茫大地上某处有一个窟窿,窟窿里正酝酿着一阵能够引起蝴蝶效应的旋风,它卷起尘埃,像一处狼烟,为我向真主传递着求救的信息。世界在旋转,星球在旋转,我作为一个带着浅薄意识的宇宙微粒,突然疯狂的想念那一棵挂满苹果的树。这是从天国到人间的记忆。在天国,亚当与夏娃曾在树荫下相遇。在人间,母亲曾热切地盼着它试花,父亲曾为它修枝,我曾在它身上学习写字。而如今,它早已为火捐躯。
我突然不知道坐在这辆车上的意义,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匆忙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打开车窗时,我闻到土地散发出浓烈的春天的香味,冲得我鼻头发酸。我的头脑像一盏昏沉却不灭的灯,我仿佛高举着它,独自行走在苍茫的大地。
生活的朝向太多,只愿在踌躇与矛盾里前行的我们,不管面朝哪里,都有一个春暖花开目的地。
海子说,我们坐在灯上,我们火光通明,我们做梦的胳膊搂在一起,我们栖息的桌子飘向麦地,我们安坐灯火涌向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