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身穿老式的藏蓝色中山装,戴着同样是藏蓝色的帽子,脚蹬一辆三轮车,车上载满新鲜的时令蔬菜,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熙熙嚷嚷人群中,弓着身子,奋力前行……
这身装扮,从背影看,像极了我的老父亲。
我悄悄地尾随在三轮车后边,跟出很远,直到三轮车拐进一个窄小的胡同,直到那位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那座陌生的院落……
我失望地转回身来,想象着此刻那个陌生院落里的温馨画面,我知道,此生,我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幸福时光!因为,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父亲那样,蹬着三轮,顶着烈日,奔波几十里地,只为让他的女儿吃上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
蓦然回首,我已经不吃父亲种的蔬菜整整三年。
其实,我以前一直是矛盾的,既非常喜欢吃父亲种的蔬菜,又希望辛劳一生的父亲能够安度晚年,不再为这些琐事操劳。可是,每每看到父亲欣赏他的农田时的幸福眼神,我又收回了我的一厢情愿,坦然接受了父亲的馈赠。
一生为农的父亲,农田就是他的命根,又怎能舍得丢弃呢?
其实,说父亲天生为农,有点牵强。父亲最早是在厂子里上班的工人,用爷爷的话说,也算是个城里人。可是,后来,父亲却瞒着爷爷偷偷地溜了回来,原因是那里吃不饱。看着饿得瘦了一圈的父亲,爷爷也没再继续坚持。就这样,父亲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父亲好像天生就是为土地而生的,他一生都痴爱他的农田。
记忆中的父亲很忙,每天他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去地里的路上,很少看他闲在家里。
人们常说,庄稼都是看着自家的好,父亲当然也不例外。他常常站在田间地头,骄傲地看着自己侍弄的秧苗,像看着自家孩子一样,嘴里还不停地自我炫耀,“瞧瞧,瞧瞧,这小秧苗多水灵,他们谁家的也比不上我的。”说完,手里不停地摸摸这颗苗,弄弄那颗秧,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得意,那感觉,就像君临天下的国王。
当然,在父亲眼里,农田给他带来的收获,绝对不亚于一个君王。
每年,父亲种的庄稼,都比别人家长得茂盛,收成也自然比别人家的好得多。那时候,没什么其他收入,我们一家几口人,就凭着这一亩三分地,度过了许多难关。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农田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像父亲一样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这也是父亲对土地有着深厚情感的原因。
父亲和土地之间的亲密情感,还流传着一段有趣的故事。
饥荒的年代,一家老小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艰难日子,父亲眼看着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可怜模样,就下定决心,偷偷地做些小本生意,用挣来的钱,买些米面,补贴我们干瘪的肚皮。
那时候,私自做生意是违法的,逮住了不仅要没收财产,还要关班房。父亲只能躲避着那些公差,偷偷地交易。
那天,父亲刚刚做完一笔生意,正准备收摊,却和那些公差碰了个正着。父亲眼疾手快,转头就跑。公差也不是吃干饭的,跟在后面,紧追不放。眼看着父亲就要被追上了,这时候正好经过父亲的农田,父亲一猫腰,三下两下就把钱和秤杆埋在地里,继续撒丫子猛跑。等到公差终于把他撵上的时候,翻遍父亲全身,什么证据都没找到,最后只能训斥几句,把父亲放了。
据说,当时很多人在那块地里翻腾了半天,硬是什么都没找到,最后还是父亲在一个漆黑无人的夜里,悄悄把钱刨出来的。
后来我听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传得神乎其神。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父亲对他的农田更多了一份情感。
每天,父亲起早贪黑,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田间地头,享受种植与收获给他带来的乐趣与享受。
后来,我们姐弟几个纷纷长大成家,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再也不用依靠父亲在地里刨食供养我们。以我们姐弟几个的能力,完全可以让父亲轻轻松松地安度晚年。可是,和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已经离不开土地。
特别是,在父亲晚年,他的耳朵听力很差,和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困难,本来就话少的他变得话更少了,但他去地里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每天,父亲一早起来,就一头扎进农田里,拾掇拾掇这,摸索摸索那,一去就是半天,有时候不叫他,连吃饭都忘记了。
当时,我们都说父亲中了农田的魔,眼里只有他的庄稼,却没想到耳背的父亲内心的孤独与寂寞。那段时间,也许正是那些父亲侍弄了一生的禾苗,以静默的姿态,和父亲进行着心灵地交流,给予了父亲贴心的慰藉。
可惜,我们太大意了,没想到那么精神的父亲,说倒下就倒下了。倒在了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农田里。
那天,身体虚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神色凝重地把我们叫来,我们以为父亲要交代什么重大事情,他却郑重地告诉我们,到了播种的季节,别耽误了种小麦。
本来,父亲病得这么厉害,我们是没心思再去打理父亲的农田的,但是我们怕父亲哪天身体好点了,想去地里转转,如果看到空空的农田,肯定会非常失望。于是,我们立马照着父亲的吩咐,把种子种上。
清楚记得,那天意识模糊的父亲,听到弟弟在电话里说正在按照他的吩咐播种小麦,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父亲吃遍了世界上最苦的药,最终没还是能撑到麦子收获,就在三年前的五月,就在麦子就要成熟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最终像种子一样,把自己种在了自己喜爱的农田里,和自己种植了一生的庄稼为伍,度过了一季又一季。
如今,又到麦子成熟的季节,而我却和父亲隔了整整三季的麦浪。此刻,麦浪又汹涌,我留在家乡的父亲,我种在地里的父亲,却再也不能抚摸这滚烫的麦田。
如今,我站在埋着父亲的麦田,徘徊在一浪又一浪的麦海,想找寻记忆中那熟悉的身影,可是,就连一个模糊的背影,也再难找寻。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一束带穗的麦芒,轻轻牵了我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那是您吗?亲爱的父亲!肯定是您,历尽艰难,不远万里,穿越阴阳的阻隔,找寻你遗失在尘世的孩子。
我低下头,轻轻亲吻麦浪,他欢快地在我身边飞舞,像个被宠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