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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的时候,生活在秦岭山区,屋舍就在茂密的丛林深处。房前屋后绿树成荫,背靠山,面朝山。这里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景致与乐趣,无时不美好。
四季当中,夏天是最让我们盼望的季节,蝉鸣在耳,艳阳高照,在依山傍水,绿树成荫的村落,却不会感到丝毫燥热。
夏天也是最富有童趣的季节,下小溪捞鱼抓螃蟹,进树林捕蝉,晚上伴着月光抓萤火虫,都是我们最喜爱的事。
童年的记忆如一部电影,在河里抓鱼的童趣,就如电影主题曲。
记忆深处的那条小溪从村中缓缓流过,十分清浅,只能没过孩童的小腿肚子。溪里的石子和水草清晰可见,溪里有很多大小如手指的无名小鱼,也不是真的无名,在我的村庄,它们都有自己的别名:蛇鱼子、麻鱼子、白板子……
我问过长辈们关于这些鱼名的来历,但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讲给我,他们只说,自他们记事起这些鱼就叫这些名字。
后来我想,这些鱼之所以叫这些名,除了和它们的外形有关外,还随了当地的习俗。在我的老家,每个孩子的小名后都要加个“子”才算完整,叫来才顺口,比如“小英子”“红梅子”“永强子”“康成子”,还有我曾在一篇习作里写过的“双选子”等。
鱼是生长在故乡的鱼,名字必然要有故乡的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鱼。
确乎是这样,白板子、麻鱼子、蛇鱼子这种小鱼,我在别的地方真没见过,更没有在书籍资料里读到过有关它们的只言片语。
家乡的每个孩子都喜欢抓鱼,人人都擅长,抓鱼这个活单打独斗是不行的,需要几人配合才能完成。
我“偷”爷爷放在草房里的竹箩筛,红梅子偷她妈妈压在枕头底下的火柴,永强子偷他太太藏在罐头瓶里的盐……万事俱备后,就各自提上空“沱牌”酒瓶子,三五成群地去了溪边。偷的这些,我们每次都轮流着来,小伙伴之间还是很友善的,因为这样做势必会遭到家长的责骂,我们谁都不忍心让谁老挨骂,便约定俗成地轮流着来。
来到溪边,我们先观察,凭经验和第六感判断,哪个石头底下有鱼,选好目标,便下了水。一个站在上游,负责揭石头,一个站在下游,把竹箩筛对准石头放好。负责揭石头的孩子,从前往后小心翼翼揭开石头,鱼儿便四散而逃,拿竹箩筛的小孩迅速将筛口往前一铲,再猛一台,逃得慢的鱼儿便被捞了上来。
有时候一箩筛下去能捞十几条,小伙伴们高兴得又叫又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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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鱼也分三六九等,按它的数量和颜值为标准。
一等当属白板子,它最短,有成人拇指那样长,肚子下面是乳白色,背上是锃亮的银色,体型较圆润,十分可爱,也最为灵活,很少见,也最难抓。
二等是麻鱼子,它通体灰中透黑,整个小身体油光可鉴,虽没有白板子那么圆润可爱,但也算得上耐看。体型中等,大约有成人的食指那样大小,抓起来也较容易。所以,若夏天出走半日,归来便是麻鱼子大丰收。
三等便是我们最瞧不上眼,也最为泛滥的蛇鱼子,如它的名字那样,它的颜色形体接近与蛇,身体瘦长,最大的有十五厘米。它游动时使劲摆动着身体和尾巴,高调地荡起大圈大圈的水纹,试图用大幅度的摆动掩饰它的笨拙,可终究还是逃不过孩童们的“魔掌”,一抓一大把。但它也有它的特点,它的尾巴是红色的,如锦鲤的那般,可即便它是小溪鱼族里唯一的有色彩的种族,也难逃孩童们对他的嫌弃。
然而这嫌弃对蛇鱼子本身来说却是好事一桩,它的不讨喜曾多少次救了自己的命,让自己在小魔童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家乡人一致认为,蛇鱼子的味道不鲜美,可能还有毒,所以从不拿它做烧烤;而且他样子丑陋,不适合养着观赏。麻鱼子最为鲜美,适合烤着吃。白板子颜值最高,适合装在瓶子里养在窗台上或端到伙伴群中炫耀。
被烤着吃的当时陨命,被当玩物养着的也最多活三天,而那被孩童们嫌弃着扔回小溪的蛇鱼子则得到了自由和新生。
所以说,有时候你不被认可和接纳,也不一定绝对是坏事,在唾弃中或许也隐藏着生机。小时候我认为,做人应当像白板子那样体面尊贵,可长大后才明白,蛇鱼子才是真正活得最坦然无惧的那一类。
烤食麻鱼子,是最为开心的事,我们用石头围一个小圈当做火炉子,再从溪边的丛林里找一些干树叶和小木棍,先把干树叶放在“火炉子”里,再把木棍像搭鸟窝一样搭在干树叶上面,最后划一根火柴,就燃了起来。
等火燃旺,我们便把串好的鱼放在上面烤,串鱼用的是捡来的废铁丝,将铁丝从鱼的嘴里插进去,再从鳃下面穿出来。鱼是开过膛的,肠肚都做了清理,我们开膛用的是削尖的竹签。
听到“滋滋”的声音,看到鱼身有油渗出,闻到香味,就可以吃了。撒上一点点盐,那便是人间美味,因为那时的我们除了过年外,平时几乎吃不到荤腥,更别说有别的解馋零食了。
鱼很小,鱼刺又多,几乎吃不到肉,但只要把烤鱼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就已经觉得人间至味当如此了。
麻鱼子的命运就是这样。
那些被我们养在瓶子里的浑身闪闪发光的白板子,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到底还是被自己的颜值折煞了。
养起来后,我们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便打捞一些水中苔藓,投在瓶子里,揉一些馍馍渣子放在里面,供他食用,每天早晚都给它换水,每时每刻都祈祷它能多活几天,可每次抓回来的白板子都如受了诅咒般,不出三天就肚皮朝天了。
我们自然是十分悲伤,因为这小家伙太惹人怜爱了。
白板子死后,我们会隆重“安葬”它,把它的尸体包在塑料薄膜里,挖个四四方方的小坑放进去,填平以后还会做个墓堆,再采一些野花插在上面。这还没完,还得哭丧,我们会请玉兰子和芳艳子这些深得老一辈真传的孩子来,她们跪在小小的墓堆前,哭得成曲成调、抑扬顿挫、有条有理。
如果长辈们听见这哭声,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大骂我们:“哈怂娃……哈怂娃!又干害人的事!还不回家,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一听到骂声,我们立马收住装腔作势的哭丧声,一骨碌站起来,撒丫子朝树林里跑去了。
3
夏日在小溪里的这一系列操作,是极为刺激的,因为我们时刻需要和家长斗智斗勇,以我奶奶为代表的长辈,十分反对我们抓鱼。
他们的理由是,抓鱼烤食或养鱼致死都是“坏命”的事,鱼是有灵性的,杀之会遭到报应。而且村子四周都是树林,野外生火烤鱼容易引发火灾,山神发怒就会收庄稼、收人。
她们总是拿着棍子追赶我们,远远喊着骂我们,将我们辛辛苦苦做好的火炉一脚踹塌,把我们装在瓶子里的鱼倒回河里。可他们越是管得严,我们越觉得抓鱼妙趣横生,愈发爱到河里去,后来我们还成立了“把风小分队”,为我们站岗放哨。
那时我们十分不解,这些抓鱼、烤鱼、养鱼、埋鱼的事儿都是长辈们给我们讲的,他们说起他们小时候的故事,总是那样饱含深情,可为什么就是不支持我们去做他们做过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却恍觉奶奶等是多么善良又伟大,虽用了迷信的说辞,但却很好地阐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且她们安全防范意识也很强,时刻警惕火灾隐患与孩子的生命安危。
我曾问爷爷:“你们小时候捉鱼吗?”
“捉!那时候的鱼比现在的大多了,多多了,现在的鱼越来越小了,唉!”
“那你们捉鱼时,你们的父母打骂你们吗?”
“知道了肯定打骂,但我们偷着抓……嘿嘿!”他笑着说。
我说:“看来辈辈都一样呢。嘿嘿嘿!”
真的,辈辈都一样!如果现在我还生活在老家,老家门口的小溪还没有修河堤,河里还有成群的鱼儿,我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再去干抓鱼烤鱼的事儿。
有的事,长大以后都不能再做,这样的事,就叫“童趣”。
是啊!即便做错事也可以被原谅,即便天天被呵斥,也不会因此而情趣低落,这就是童年。
如今我在外求学工作十余载,每次回到久违的故乡,都要在那条小溪前驻足。时代在变,社会在进步,家乡已不是当初的旧模样,可那座搭建在我与家乡之间的心灵之桥还在,而且越来越牢固。今夜月满,愿有明月照故乡,愿有明月照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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