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影

夏天是最聒噪的季节，也正是因为有那些声音，每每忆起，便是心安。

儿时听夏，是蝉的合鸣，是起伏的蛙声，是白桦树的随风怒歌，是被烫伤的空气的呻吟。

2006的夏天，我十五岁，没有玩伴，没有布娃娃，没有小提琴。我躺在凉席上感受着38度的空气，平静，放空，空洞地望着窗外，一望是日出，再望是日落。

青春期的膝盖在隐隐作痛，骨头在慢慢拉长，也许过了这个暑假，我就能拥有一双更长的腿。

妈妈说成长是痛苦的，果然是的！

“小妮子，跟我卖桃去吧？”妈妈叫我。

“啊，嗯！”我乖巧地回答。

邻居和亲戚羡慕我妈妈，因为她有一个乖巧懂事的闺女，我必须尽力表演。

我的青春期没有叛逆，过早地学会了把喜怒哀乐藏起来，透过平静的脸，谁都无法看到我心里的怪兽。

我高兴了不能开怀大笑，妈妈说：乐极生悲；

我生气了不能发脾气，妈妈说：性格不好，没人疼；

我伤心了不能哭，妈妈会说：你肚子里盛不下四两酱油子。

我跟在妈妈身后，任凭头顶的太阳直射在我身上，水泥路面早已烤得融化，沸腾起炙热的刺鼻的沥青气味，在逼仄的胡同里乱窜。妈妈在前面推着独轮车，车上装了两筐桃子，那桃子确实喜人，黄里透红，毛茸茸地披着一层纱裙，好像精心化妆的娇滴滴的新娘，下一秒就要踏在婚礼的红毯上了。

“妈妈，我来推吧！”

“你推不动！”妈妈没有回头。

我们一大一小，经过了新明叔叔的小卖铺，于家的中医馆，吕家馒头房，经过了学校、村委会、预制板工厂，在3公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这条路是各村村民去镇上的必经之路，人流量大，我一边在心里抱怨路远，一边理解妈妈的苦心。

我们把摊子支起来，马上有人过来询价，有熟识的同村人，也有不熟识的外村人。让我尴尬的是，遇到了很多同学，有的见面能打声招呼，有的叫不出名字，只是在学校见过而已，也就装作不认识。

我有点难为情，说实话摆摊这种事让我觉得丢人！

当他出现在摊位前，我更觉得丢人了，一面心脏乱跳着，一面颤抖着四肢帮妈妈装袋子，收钱找零。我能感觉到脸上炙热了起来，要不是太阳太晒，我还真是无从解释，脸为什么会红。

他是谁？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子的。只知道他比我高一级，是个帅气高挑的男孩，每次我骑车经过他的教室，总会远远地望他一眼，他就坐在教室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很巧的是，他也会朝门外转头，我希望他是能看到我的。

可惜的是，过了这个暑假，他就去上高中了。我这几天一直为这个事情感到失落，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今天突然出现在摊位上，我没有任何准备，即使我准备得很充分，在他出现的时候也会脑袋一片空白吧！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准备些什么，跟他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我低着头，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瞥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穿校服的样子，我听到他妈妈问我妈妈：“这是你闺女啊！”

“是啊。”妈妈回答。

“长得真好，个子这么高，像个瓷娃娃一样又白又好看。”

“嗨，过夏天也晒黑了！”

她们寒暄着，我更觉得害羞，头埋得更低了。

直到他跟着他母亲转身走了，我才直直地望向他的方向。

那天过后，我对卖桃子这件事很是积极，丢人还是觉得丢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向来安静，喜欢独处的我，也喜欢出门走走了，我脑海里全是他的背影，还有他坐在教室里转头望向门外的样子，我时刻准备着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我可能会勇敢一点，问他叫什么名字。

但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些人命中没有太多交集，能够修来回眸一望，已经是前世莫大的缘分。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选择忘记，我的心里已经埋藏了很多情感，喜怒哀乐，再加上失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看些杂书，写写日记，和我的小狗呆在一起玩耍。

二、同级

开学的时间终于到了，无聊的暑假打发起来特别漫长，于我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上学！

妈妈一大早就去赶集卖桃了，我也很早就起床开始梳洗。扎了千年不变的马尾辫，套上蓝色牛仔裤，白纱收腰短袖。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生怕今天穿得不够惊艳，好像开学又是新的开始，前面的日子都不作数了，从今天开始重新认识我。

镜子里，我又高又瘦，一双细长腿，我的确是又长高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很庆幸也很骄傲，想象着其他女孩投来羡慕的目光。

骑上自行车，和同学在村口汇合，我们一起向着学校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几个女孩迎着风唱着歌，开心极了。

我照常骑车经过那间熟悉的教室，那个教室应该是早已挤满了前来报道的初一新生。

我不敢抬头去望，却还是习惯性地抬起了头。让我又惊又喜的是，他依然坐在教室最前排的中间位置，朝我这边望着。

我害羞地低下头，心脏又乱跳成一团，脸上像被火炙烤着。我飞快地逃离了他的视线范围。

我的教室就在他的教室后面，如果他站在教室后窗，我站在教室门口，我们是能够望见的，可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还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他不是应该去高中报道了吗？唯一的解释是他复读了。

后面听说也确实如此，那个教室就是个复读教室，按照常理推算，他这是第二年复读。

开学那天，整整一天，我都异常兴奋，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老师讲的课都那么生动，我学得特别认真，脑袋飞快地运转。

他和我同级了，有可能我们会同时进入高中，成为同班同学也未可知，考入同一所大学也有可能。听说大学的男生和女生说话，没有人会嘲笑，我也能问一下他的名字，告诉他我的感觉。或者，等我们离校的那天，我就要去认识一下他。

我每天都像快乐的小鸟，忙忙碌碌，做为英语课代表频繁出入老师的办公室，课下和同学们一起玩也不觉得无聊了。我希望我能遇到他，他能注意到我，他能来问下我的名字。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帮老师批试卷，他也出现在办公室，他和另一位同学结伴从门外进来，走到他们班主任面前，班主任说：“李岩，月考成绩下降不少啊！什么原因分析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小声低估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但我总算知道他的名字了。

我的心脏微微震颤，血管里翻腾起一个刺痛的小浪涌，随即又沉降下去。

我假装镇定地把余光收回来，机械地完成了老师交代的任务。

放学后，我骑行在窄窄的柏油路上。那天的天空很蓝，空气很甜，柔柔的风抚摸着我的脸庞，马尾辫亲吻着我的脖子。

三、惩罚

我依然会每天骑车经过他的教室，我向里望去，他也正巧抬头看着我。

每天相见着，每天思念着，思绪每时每刻都被他占据，我很自责，但是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挥之不去，那青春的涌动。

我知道那是罪恶，却在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彷佛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他慢慢向我靠近，直到吻上我的脸颊。我想象着他的温柔，在安静的夜晚自我陶醉在一个人的云雨里，直到罪恶感把我的手从黑暗的角落里拽出来，我才正式暗夜中的怪兽，祈求它不要再折磨我。

长期的折磨让我不堪重负，我感觉到身体的空虚和沉重，开始在课堂上走神，很难全身心投入学习。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走到我的课桌旁说：“你来一下！”

我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他问我：“最近怎么不在状态，几个科目的老师都反映你的学习成绩有所下降！”

我沉默不语，羞红了脸，我知道原因，但不能说。

班主任转了一下肥胖的头，又转回来，盯着我，期待我说话，空气静止了几秒钟。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中考还剩一个月，你是咱班第一，肯定没问题的。”班主任继续说：“其实，我还听说一些传言，但我相信你不会，我希望你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那个传言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是我的同桌看到了我叠的千纸鹤和红心，也许是有人偷看了我写的日记和未发出的情书，也许是班长发现我每次下课都要去门口站着望向前面的教室，也许我觉得隐藏地很深的情感，别人会一眼看穿。不得而知！

我沉默不语，把头低到了胸脯里，脸上温热地难受。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回去休息三天！”说完他便低下了头。

我这才意识到严重性：“我不想停课，还有一个月中考。”

最重要的是，因为这样的事停课，很丢人。这件事会成为我青春的污点！

“我觉得你现在没心思上课，不如休息一下，好好想想。”

我只好不再说什么，眼睛里含着泪水。走出教室门，我看到了妈妈，她早早地来接我了。

原来班主任先通知妈妈来谈话，又把我叫过去跟我谈。我一言不发，似乎也证实了他的猜想，更坚定了给我停课的决心。

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妈妈带我回家吃过午饭，下午，我们去了运河东岸捡贝壳，对于我这种内陆的姑娘，贝壳只在书本里见过，我还是头次听说，在不远的运河边，有那么漂亮的贝壳。

妈妈很温柔，拉起我的手，一荡一晃，跟我说着运河的老故事，她还说“小草很柔软”“春天的浅绿很珍贵”“运河里有五彩的贝壳”“运河的对岸是她生长的地方”……

她说了很多，我附和着，感动着，自责着……

四、相见

中考那几天，我准备了安眠药，以防自己因为思虑过重，导致失眠影响发挥。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我考上了重点高中。

去学校查成绩的那天，我经过他的教室，他不在。

我很失望，考上重点高中的喜悦荡然无存。

我和小伙伴们最后一次结伴回家，一路上聊着接下来的打算，莉莉说要跟爸爸学理发，姗姗说要去北京打工，晓敏说她已经跟棉纺织厂说好了，下周去上班。我说我擅长发呆——无聊的时候对着天空发呆。说完她们都笑了！

远远地，我看到他站在路边，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拽着书包背带。

他扭头看向我，我不知道该停下，还是继续走，我们并没有约定！

当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口了：“秦琴。”

我立马停下车子，脑袋里嗡嗡的，没有提前准备，不知道说什么，我等他再说话。

“秦琴，你考上高中了！恭喜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我可能要去南方打工，再见！”

我鼻子酸了，眼眶红了，睫毛湿润了，嗓子绷紧，尽力控制泪水冲出来。可是，泪水还是冲出来了！

“我走了，再见！”

他的一声声再见，我的一滴滴眼泪……

我并没有听见他说“以后”，谁都知道注定是陌路，哪来的“以后”。

可是，就算是骗人，就算是希望渺小，说一声“有机会去看你”也不为过！

可是没有，我不争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递给我一封信，告诉我不要哭，骑上车就走了。

我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姗姗回来找我，我才不得不从伤心的情绪中恢复出来。

五、永别

那封信我看了，一个字都没有，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也许是怕我忘了这段短暂的相遇。

我把照片藏在我的密码本里，每天回想那天的相遇，每天幻想以后的相遇。

也许，他会突然出现在高中的门口，关切地问我：“近来如何？”

也许，他会给我写一封信，嘱咐我：“好好吃饭。”

也许，我们永远没有了交集。

事实上，就是没有交集了！

在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听家里人说村西头的李家老二去世了，在南方打工期间，掉进河里淹死了。

李家老二就是他，李岩。高一的整个暑假，我的耳朵都被李家的各种传言充斥着，有关李岩被害的各种阴谋论，我都分不清真假，最后在大家的一致赞同下，我又不得不默默地相信他是自杀的。

我好像没有那么强烈的难过，也许一年的时光把那短暂的情分冲淡了吧，我只感觉到无限的惋惜。

据说是他的堂哥用面包车把他的遗体拉回来的。又恰巧，我家人把那辆面包车买回来了。

我想也许家人是不知道面包车的以前，不然不会买下不吉利的车，但我分明看到证件上，写着他堂哥的名字。

高一暑假，我经常坐在面包车里，随家人出门办事。缘浅至此，也算相伴一回。

从那以后，这段回忆，就此封存，没有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