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给钢琴女倒满啤酒。此时舞台上有四个人用四种乐器正演奏着说不上好听,但也不至于难听的音乐。有竖琴,有手风琴,有萨克斯,还有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乐器,看上去像超大号的小提琴。“这个叫什么?”我指着那个奇怪的乐器问。
“低音大提琴。这个乐器认识吗?”她指着竖琴问我。
“竖琴吧。”
“还不错嘛。以前是个吉他手来着,后来换成了竖琴。”钢琴女呷了一口啤酒在嘴里,嘟囔着说了句我没听懂的话。
“什么来着?”
“Quadro Nuevo。”
“什么?”我大声地问。
“Quadro Nuevo是一个德国的四重奏乐队。会跳探戈或弗拉明戈?”
“只看过。那个什么弗拉明戈,更是看都没有看过。”
“遗憾。有机会我跳给你看?”
“舞,你也会跳?”
“那是。”钢琴女反手捶着自己的肩膀。“钢琴弹多了真够累的。这身上的肉硬得跟铁一样。”
“那为什么还要弹?”
“不弹,我吃什么啊!”钢琴女说,“其实吧,也没几个愿意听钢琴。即便有那么一两个正襟而坐,心里其实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不愿意扒下脸皮说自己听不懂罢了。”
“就是,现在的人是不怎么喜欢古典音乐啊。”
“也不是那样。其实钢琴这玩意呢也分很多流派,比如巴洛克的,比如古典的,比如浪漫的,比如印象的,又比如现代的等等。但是这些流派也是人为划分的。有些大师本身就身跨两种流派,比如承前启后的贝多芬,舒伯特等,也有像斯克里亚宾这样很难归类的音乐家。但巴洛克也好,古典也好,浪漫也好,印象也好,根本问题不是这些流派的问题,而是流派自身的问题。”
“流派的问题和流派自己的问题有区别?”
“当然不同!”钢琴女吃惊地看着我。“这就跟流行是一个道理。流行的东西最终都会变成不流行吧?”
“流行的什么?服饰?”
“随便什么都行,流行的服饰也好,流行的歌曲也好,只要是流行的东西就可以。”
我故作沉思地想了一会。“好像是这样子。比如我喜欢的那些歌曲,唱多了就感觉不那么好听了。”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
“那种铺天盖地的流行看多了,听多了,会不会感到很厌恶?”
“谈不上厌恶。只是不流行,或则说,过时罢了。”
“实话告诉你,我以前就非常厌恶流行的东西。不是说看多了,听多了后厌恶,而是刚开始流行时就打心眼里厌恶。”钢琴女揉着太阳穴休息了一会,一脸难受的神情。“喂,我说,光喝酒不吃点东西可不行啊。要不叫点吃的?我请客。”我说不用她请客。她点了香肠拼盘和面包。此时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出现了不少我在飞机上认识的那种白领。很多人都跟她打招呼,她一一回应。有的多说几句,有的拥抱一下,有的挥手示意。“都是些餐厅里的老朋友。我常年在这里混口饭吃,一来二往大家就熟悉了。要不我们上二楼去,找个人少的地方?这里太吵。”我说好。我们到了二楼一转角的地方,那里既能看到大厅里的舞台,又比较僻静。灯光朦胧,米黄色的墙壁上投射出钢琴女柔和的身影。
“开始我们谈到哪里了?”钢琴女左手托着下巴看着我,眼神跟灯光一样朦胧。
“流行。你说你打心眼里厌恶流行。”
“那是以前,现在我倒不会了。奇怪,怎么会谈到流行上面去了。嗯……?”钢琴女皱着眉头想着。
“你是谈到钢琴流派这个问题时,谈到了流行这个话题。”
“对哦,”钢琴女一拍额头说,“我们是谈到‘不是哪种流派出了问题,而是流派自身出了问题’这个话题时,我举了流行这个例子。现在我们回到这个话题上来,”她用食指敲着桌面,“如果现在有人穿着那种可以扫地的大喇叭裤上街恐怕会被人取笑吧?但在当年,喇叭裤可是最流行的服饰。那么喇叭裤怎么从流行变得不流行的呢?是喇叭裤的问题还是流行自身的问题?……当然不会是因为喇叭裤,喇叭裤只是喇叭裤,它没有对和错。你只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说钢琴的问题是流派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哪个流派的问题。”
“还是不太明白。”我说。
“流行的问题出在它会扼杀它自己。换言之,流行是流行自己的掘墓人。这跟流派是一个道理。流派这个概念的存在阻碍了音乐的发展。它禁锢了音乐的时间性。但时间能禁锢么?当然不行!时间蛮力无穷,一切禁锢它的阻碍物只会被它撕裂得粉身碎骨。钢琴的问题也出在这里,它正慢慢地用流派扼杀自己。”钢琴女呷了口酒,“当然,我并不是说各流派没有区分的必要。毕竟流派之间是有很大差异的。但我们始终要明白:这些差异也是时间带来的。古典派结构严谨、节奏稳定,这跟欧洲启蒙运动所带来的理性主义有关系。浪漫派旋律自由,手法夸张,这跟人们对启蒙运动所构建的理性大厦失望而爆发的浪漫主义运动有关系。而印象派朦胧微妙、色彩丰满则是十九世纪末的印象主义艺术的典型产物。总之,它们都是时间的产物。离开时间,它们什么都不是。而我们的问题就在于对钢琴的理解,特别是外行人对钢琴的理解被囹圄在流派这个概念中而缺乏对时间的基本尊重。也正因如此,钢琴逐渐在被时代所淘汰。”
“那,虽然我是一个很俗的人,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你讲的这些,比如什么古典啦,什么巴洛克啦,什么印象啦。但你说的钢琴正在被淘汰,我认为你还是言过其实了。现在学钢琴的人还是很多的,特别是小孩子,我老板的小孩就在学。”
“有几个能学出来?再说学了又能怎样,有多少人能听懂你的音乐?你喜欢听我弹的那三首曲子吗?试问这里有几个喜欢的?……是吧,都不喜欢吧!告诉你,这就是脱离了时间的后果。”说完,钢琴女扳着面包蘸奶酪吃了起来。我叉了一片香肠放在嘴里,香肠很不错。
“我说,要不你今天就给我们这些脱离了时间的平凡老百姓普及一下,你哪三首曲子分别是什么?”
“不是你们脱离了时间,而是钢琴脱离了时间。”钢琴女说,“第一首是海顿的《D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第二首是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第三首是德彪西前奏曲集里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有趣的名字。”我看着钢琴女那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是啊。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钢琴女摇晃着酒杯说,“因为德彪西,我喜欢上了印象派。模糊的色调里充满了隐喻。”
“隐喻?”钢琴女那头亚麻色头发在桔色灯光下投射出很有趣的色彩,神秘、流动,令我恍惚不已。“隐喻是不是就是不好好说话?”我问。
“呵呵,你可以那样理解。”钢琴女咯咯笑了起来,仰着身子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两条腿从桌子旁伸出打直。不知什么时,她已脱掉了金色的高跟鞋。我盯着那笔直修长的双腿,一阵眩晕,更觉得恍惚起来。“我说,要不你来说说你的事情?”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和职业。她听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你在出版社工作?”她问。
“不是出版社,是图书公司。”
“一个样!”钢琴女把右脚踝搭在左脚上,灰色的丝袜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十足的一个样。反正都是中间贩子。”
“喂,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做似的,只管坐着数钱就好。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一本图书从作者到读者经过的环节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版权问题啦,审核问题啦,校稿问题啦,装帧问题啦、设计问题啦、印刷问题啦,发行问题啦,推广问题啦。不说别的,就拿审核校稿来说,就有一审、二审、三审,一校、二校、三校之分。你一句中间贩子,未免说得太轻松了。”我故作严肃地说。我知道这类女的喜欢什么样的人。
“好吧。”钢琴女认真地想了一下,“我说的是过分了。是我用的词有问题。我只是想表达你们做的是中间环节的工作。并非有意贬低你们的价值。”
“不过呢。如果你说的是我这样的人,我倒也能接受。其实我吧,想也没有想过会从事跟图书相关的工作。我是一个见到图书就犯困的人。”我指着桌子上厚厚一本《洪流》直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呢?”
“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你负责图书出版的哪个环节?”钢琴女问。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说实话,我压根就不能归属于任何一个环节。老板说我是做业务的,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的。此时,钢琴女的电话响了,铃声又是那种闷闷的钢琴曲。她用右脚掌在左腿上摩挲着讲着电话。我的天啊。我暗自叹了一句。
“我要去工作了。”钢琴女站起身来,把滑到大腿的裙子放下来,穿上一件白色小外套,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个时候工作?”我看了一下时间,18:30。
“嗯。很重要的工作。”一边说一边穿上她那金色的高跟鞋。鞋跟细细的,像高脚酒杯。“不是为了工作,我一辈子都不会穿这该死的鞋子。穿上走路太折磨人了。”说完,她把鞋子在地上跺了跺,深呼吸一口气,挺直了身体。然后拿出Dior擦在手腕、脖子和耳后,淡雅的味道,很好闻。
“这就要走?”
“必须要7点赶到松江。所以不跟你多说了。”
“那……”
钢琴女从包里掏出淡黄色记事贴和笔,“喏,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她把写上号码的记事贴递给我,“任何事情!”她又强调一次。
“任何事情?”
“嗯。任何事情。现在我必须走了。再联系。”钢琴女提着包就要下楼。我问她名字。她从我手上拿回那张记事贴写下她的名字。是个很奇怪的英文名,跟她这样一个美人儿完全不配。万幸的是,她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比她名字好看得太多,完全不似她说的有多折磨人。这才是女人,十足的女人 !一瞬间我决定了,去他的什么英文名,她的名字从今往后就叫“高跟鞋”。
我叫来服务生结账,很贵,不过值得。我已经扮演了一个对这类女性有足够吸引力的男人:虽然并不怎么聪明,也没什么文化,但很真诚,还勇于担当。诚然过程很辛苦,要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还听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钢琴理论。不过值得!一切都值得!
“任何事情”,我揣摩着高跟鞋的话下楼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