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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
(一)
出差在外,一人一张大床,我睡觉很老实,基本占到三分之一的床面积。今天早晨醒来,觉得有些不对:打开灯,床上铺满了莫名奇妙的东西,像液体又像透明皮肤。突然心怀恐惧,爬起来跳到地板上,这些恶心的东西竟然也跟着铺到了地面,我双手胡乱在身上乱扑,掀开睡衣,发现这东西连在我的身上,竟然是我肚皮的一部分!哦天啊!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我战栗着,扶着墙,哆哆嗦嗦坐在床沿上,看着地上铺着我一半的肚皮,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我这是在做梦。这些东西是可以切掉的,不是我的身体,肯定可以切掉的!可是没有剪刀!我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出差必带的指甲剪刀,捏起最靠近身体的一部分透明的皮肤,剪开一个口子:竟然在流血。忍住痛,一点点扩大伤口,毕竟和原来的身体接触的部分是个小椭圆型,我只要把这部分剪掉,伤口不过是皮肤表面伤,应该可以恢复。可是真的很痛,汗水已经密细细地出现在额头。差不多剪出了5cm的口子,出血量不大,渗出的是小血珠,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拿指甲剪刀的手指都僵硬了,忍住痛长出一口气:能剪掉就好,能剪掉就好。等等,我眼睁睁看着那5cm的口子在快速地合在一起,竟然连个疤痕都没有。不可能!我再剪再剪再剪,早就忘了痛,可是愈合的伤口比我剪开的速度还快,扔掉指甲剪刀,我双手插进剪开的口子像撕布一样撕扯着这莫名的东西,直到痛得晕过去!
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那硕大的像瀑布一样的恣意横流的皮肤牢牢地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终于放声大哭。在哭声中摸到手机,没电!不可能!我每晚必定充电的!抓起客房座机,一片忙音。世界尽头?挣扎着爬起来,拉开窗帘。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了,窗外应该是海滩,这个夏天据说是百年不遇的高温,每天最高温度都在40度,所以每天早晨都有戏水的人群,8点多以后海滩就开始35度以上,戏水的人群都回空调房间了。房间的时钟显示是7:13,这个时间海滩上应该有人的。
此时,窗外空无一人,连白色海浪都没有,死寂!
(二)
这次出差是参加一个培训,城郊的封闭式庄园,白➕黑都有课。本来带来一身运动装,准备每天跑步的。天气实在太热,早晨6点,外面就33度,晚上8点,外面还34度,试着早晚各跑一次,2km下来就差点虚脱,彻底断了跑步的念头;海滩游泳15分钟就晒伤,夜间不许海游,又彻底断了游泳的念头。一日三餐非常丰盛,我自恃常年茹素,每餐从水果到主食到甜点一道不落。昨天晚上和闺蜜通电话还说本来有马甲线的腹部现在肚皮都要拖到脚面了。
等等!肚皮都要拖到脚面了?难道是这句话变成了现实?佛法讲不可以随便起心动念,可是每天无数念头,也没有都成为现实啊!我想了那么多次的中大奖,空中飘来1000万,提前退休,怎么没有实现?簇着眉头,毫无头绪。
电话突然响起,是座机。还有人在!我冲过去抓电话,多余的肚皮被自己踩到,一个趔趄差点啃上话筒。“是赵同学吗?你怎么没有来上课?”上课?每天8:30上课,老师要点名,我撇了一眼桌上的表:8:35。我思考了这么长时间?“我,呃,有点不舒服……”“是吗?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还是坚持上课吧,要不等下老师去你房间看看你?”“别来,别来,我这就去上课。”我慌乱地抓着多余的皮肤,尽量保持声音的稳定,对方放下电话。又是一身汗,老师要是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估计要吓晕过去。
抓着多余皮肤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仔细捻了一捻,好像没有正常皮肤下面的脂肪层,很薄,像纱。我必须去上课!把拖在地上的肚皮拢一拢,乱七八糟地抱在怀里,去看看衣橱里面可以穿哪件衣服。哪件衣服都包不住这么庞大四溢的一坨。我又不能一夜怀上4个月的孕。重新坐回床上,松手,摊了一床。盘腿坐着,多余的皮肤搭在腿上,试着从底部向腹部的方向卷,卷到头,有小手臂那么粗。不行,藏不住的,再换个方式,从底部开始折成长方形,折到腹部,差不多是30cm*20cm*2cm,有点像和服后面的包包,可是我要绑到前面。好在带着一条腰带,勉勉强强捆在腰间,找一件宽松的裙子套上。照照镜子,腰间鼓鼓的,尤其上腹部,不管了。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匆匆洗了把脸,眼睛还是哭后的红肿。
走廊无人,一路庆幸。走到教室后门,听听里面好像有老师在讲话,轻轻推开门。没有声音,我觉得门肯定没有发出声音,可是里面的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
迎着他们的目光,发现他们今天的打扮----奇形怪状!
(三)
50多人的大教室,分成了6组,组与组间隙很大,由于开着空调,除个别女同学前几天都会多带一个披肩,大多数都是短衣短裤,山高皇帝远,没有人穿平时的工作服。可是今天,他们的穿着好奇怪,有和我一样长裙拖地,但明显的臃肿,有戴墨镜的,竟然还有戴帽子的,天知道他们哪里找到的帽子?仔细一看,帽子是房间里的毛巾改装的,还有用背心缠包的,女生的长发都扎了起来,但头发里好像混杂着什么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蹭到我的座位上,不敢快步流星:怕肚皮在裙子里面稀里哗啦地摊出来。坐下后,同学们的目光才重新聚集到老师。我也看着老师,但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观察他人。发现一个很怪异的现象:身体臃肿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戴墨镜的人看不到他们的目光所视;戴帽子的人脸上都有一种很幸福的表情,老师说什么内容他们都频频点头。到了分组讨论环节,臃肿的人、墨镜人几乎都没有听,只好装作讨论。戴帽人拿起笔,在大白纸上写下他们的观点。我也只好装作参与讨论,探头看他们在小组的讨论纸上写了什么,发现他们写的全是老师PPT里讲述的内容,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
瞄着老师在每个组之间穿梭指点,我快速地看了看老师的PPT上写的问题,说出我的观点,也许驴唇不对马嘴的,臃肿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有反应快的立刻参与了讨论,可是我们无论说什么,哪怕前后矛盾,戴帽人都频频点头微笑,挥笔在纸上写下前后相异的文字。墨镜人不仅看不到他们的眼睛,手都藏在桌子下面。我装作不小心把笔碰到地上,一手捂着肚子,弯腰去捡,瞥见他们的手都厚厚地包起来,很显然右手给左手包的很严实,一只左手包的像两个拳头那么大,右手估计是利用了牙齿辅助,包的像粽子没有包好露出来米---露出来的是比正常手指小好几倍的手指,像婴儿一样。
墨镜人似乎发现我的观察点,扭过头似乎看着我。他们的墨镜怎么那么黑?无底洞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但转过来对我的注视还是让我打个冷战。环顾四周,昨天还谈笑风生的小组成员今天被无形的墙隔开了,好不容易挨到课间休息。我正犹豫要不要站起来,旁边一样臃肿的人碰碰我,转过头,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肚皮位置。要死了!
他嘴边一丝会意的诡异笑纹:“你是哪里多出来东西了?”
纳尼?
(四)
一瞬间,脸上的肤色估计和眼皮一样红了,仿佛他是透视眼,仿佛在他面前没穿衣服,脑海奔腾出千万只草泥马。本想起身躲开他,一转念:他知道我是多出来东西了,怎么知道的?看着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身体:“你是哪里多出来了?”
他脸上那撇笑纹不见了:“真的,肯定发生了什么。你能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一切正常啊。”
他警惕地看着戴帽人,用眼神示意我:“防着他们点!”刚想追问,老师进来了,继续上课。
我没法上课,老师说什么都听不见,拿着笔想写出昨天的时间表。
上午,上课,下午,上课,晚上,团建活动,早中晚无一例外吃多了。上下午的课分别有不同老师上,下课有车把他们送回市里。晚上团队建设活动,经过几天,天南地北的都熟悉了,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腹部多出来的一大包用往日的坐姿非常不舒服,只好往后靠着椅背,发现班级里基本三种坐姿:墨镜人都靠近桌子,似乎目不斜视,把手藏在桌子下;臃肿人都用类似我的坐姿尽量避免多余的部分添乱;戴帽人都眼神热切,紧盯着老师,不时点头应和。我很想知道他们帽子里藏了什么?
下课了,大家陆续走向餐厅,我尾随在一个戴帽人后面,奈何他把脑袋有毛巾包裹得和快递似的。
他居然回过头来和我打招呼:“小赵,今天老师的课讲得真好!”
我灵机一动:“是呀,你觉得他哪部分讲得最精彩呢?”
“哪一部份?”他热切的目光暗了一下,“都好,都精彩,尤其是对我们的实际工作有指导意义!”
“有什么指导意义?比如说?…”我拿出我循循善诱的本领。
“比如?比如什么?就是有指导意义!你平时做工作不看文件的吗?你刚才上课干什么了?”他脸色开始阴沉,我的手臂被人拽了一下,回头看见同组的那个男生暗示的眼神。我两手捧着肚子,有意慢下脚步,回避戴帽人。
餐厅的景象又是匪夷所思:戴帽人看着都正常,端着盘子去夹菜,墨镜人的双手都抱在胸前,臃肿人一只手捂着身体的某一部份,另一只手把盘子放在台面上夹菜,也有去帮助墨镜人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墨镜人几乎都靠臃肿人喂饭,臃肿人偶尔能使用两只手,戴帽人自成一圈。我坐在臃肿人的圈子里,背对着戴帽人。说实话啥都吃不下,几天以来第一次觉得没有食欲。面前的盘子放着两片西瓜被我勉强吃完,起身去端一杯茶回来,将要落座的时候,原本背对着我的戴帽人突然站起来,把我的茶水一滴不漏地碰翻在他旁边的戴帽人头上。那个人被烫的嗷一声跳起来,挥手下意识地去扯头上的毛巾。毛巾被扯了下来,里面包裹的东西也噗落落掉出来。
——折的四四方方的大脑,像纸一样,几乎没有褶皱沟壑的大脑!
(五)
多亏中午没有吃东西!
我抛下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干呕、杯盘交错的脆响,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三下五除二把长裙里面的腰带解下来,肚皮哗一下铺到床上,有点像平时吃的凉粉,动起来颤悠悠却一副颠扑不破的样子,把空调冷风开大点,怕有折痕的地方起痱子。
肯定是昨天发生了什么!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
有人敲门!愣一下,拖着这一大堆挪到门口:门上竟然没有猫眼!暗骂一声:就差这点钱啦!
“谁?”
“小赵,是我,组长。”
我们有组长吗?好像选了一个。我突然发现我的近期记忆在下降,上课时一直和我使眼色的那个臃肿人我应该很熟才对,难道他是组长?狐疑地开了一条门缝,防盗链还挂着。果然是他,后面好像还有什么人。他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们能到你房间谈谈吗?”莫名其妙,谈就谈嘛,怎么那么尴尬?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才发现我比他们还尴尬:透明的像粉皮一样的多余肚皮从床边一直铺到门口,像我的裙摆。
进来三位,除了组长还有一位墨镜人和一位长发束起来的女同学。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肚皮,挤坐到窗边的沙发里。组长突然说:“别收拾了,我们就不见外了。”边说边伸手进他自己的T恤,也抽出一条腰带来,里面的东西从衣服下哗啦啦地流出来,看着我诧异的眼神,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多了一部分,不过是胸部的。”我长出一口气:多亏我多出的不是胸部,一念之此,竟有些小确幸。
组长一抬手把墨镜人的墨镜摘下来,怪不得我觉得隔着墨镜像看一个无底洞:他的一双眼睛连同眼眶全是黑的,被墨镜一遮,漆黑一团。墨镜人抱歉地裂裂嘴:“手就不让你看了:每只手现在是10个手指,5个小的今天早晨发现,它们还在长。”束发女生也把头发打开,夹杂在长发里的是比戴帽人短许多的纸一样的没有褶皱沟壑的大脑!
事已至此,突然想起来昨天下午心理学老师课上一句话:情况就是这样啦。是呀,情况就是这样啦!但是怎么会成这样的?
房间里的四个人似乎是不同变异的代表,可是没有戴帽人。我迟疑着:“好像还缺一种类型?”组长看看我:“他们已经基本无脑了。不管他们了,我们共同回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吧。”
我已经回忆过了,拿出在课堂上溜号时列的时间表,四个人凑到一起,墨镜人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几乎看不清我写的字,组长念一个时间段,大家想一想,补充一下。平时小组复习好像都没有这么认真,我们像过筛子一样把昨天的时间一段一段地筛出。课程内容都拎出来复习一遍。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突然束发女生好像想起来什么:“昨天下午心理学老师的课,是不是要求每个人心中想一件目前心中最紧迫又最不想花力气的事情后就被催眠了?”
最紧迫又最不想花力气的事情?我记得当时的脑海里浮现是:一年锻炼出的马甲线眼看要没有了,在床上试着做了几组锻炼腹肌的动作也没坚持,跑几步都能感觉到肚皮的颤巍巍,这样放纵下去,不知会怎样?
肚皮?
(六)
说出了我的回忆,组长也若有所思:“我当时想的是人到中年,也要开始健身了,不知道这样放任下去会怎样?”
墨镜人突然红了脸:“这几天上课一直在玩手机游戏,昨天老师说这个要求的时候,我正好有一关要闯,当时想:手、眼都不够用,不知道如果一直打下去.…?”
束发女生惊叫起来:“我当时想的是有些事最好有人替我去想去思考,不喜欢想太复杂的事情,如果放任自己不感兴趣的不去思考.…?”
我和组长同时打断她:“戴帽人是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思考?!”
“也不全对,我和他们有接触,小组讨论时他们谁的意见都听,可是老师一说话,他们就听老师的。”我冲着组长竖起大拇指点个赞:“他们流出来的像折纸一样的大脑应该就是没有思考能力的部分了,在脑壳里的部分估计还是有能力思考的。”
束发女生撇下嘴:“他们保留的那部分应该就是一个功能了:听权威的,谁'嘴大'听谁的!”
“嘴大?”墨镜人的眼睛似乎努力睁大地表示疑问。
束发女生笑起来,这是今天经历这么惊人的心悸变动后我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就是谁权势大,我们东北话。”她说完,我才想起来我们这个班是来自全国各地的。
“那么,估计其他同学当时想的大体都可以归为这几类。”我话音未落,组长边捻着他多出来的皮肤边补充:“也不全是。我听二组的人窃窃私语,他们组有个同学今天没上课,老师敲门、电话都不应。叫服务员打开门,发现他在里面一直睡觉,怎么也唤不醒。他昨天可能想着要放任自流地睡下去会怎样。”
“放任自己、放任自流、放纵,”我重复着这几个词,看来昨天有人针对我们这个人类的弱点做了一个小程序,抓住关键词放大了功能。可是如何把这个程序植入到我们的身体里呢?
“组长,你为什么要我提防那些戴帽人呢?”
“是要提防。”束发女没等组长回应:“他们想方设法消灭与他们不同类型的人。我同组的一个女生像我一样束起头发,把不能思考的那部分大脑藏起来。早晨上课前,几个戴帽人趁她不注意,拽着她的折纸大脑往外拉,拉出来的大脑我亲眼看见原本是有沟壑纵横的,边被拉出来边变成白纸一样了。然后这个女生惨叫过后就和他们一样像迷妹似地听课了。”
我脑补一下这个惊悚的画面,用力摇摇头,想把它摇出去。“你的那部分白纸怎么办?可不可以剪短,让他们拉不到?”我有些担心束发女生。她站起来,重新把头发梳起来,尽量把纸制大脑藏在头发里面:“不行啊,我忍着痛试过。剪不断的,它自己愈合的比我剪的快。”我想起早晨怎样疯狂地剪自己那部分肚皮:看来是你的就永远是你的了,无论怎么变异!
“还有几天这次集训就结束了,我们要在结束之前想出办法恢复正常。”组长说。
“但求自保吧。”墨镜人的声音很绝望:“戴帽人加上束发人有木有一半的比例?束发人防不胜防的,他们很容易和戴帽人成为一体。一群只知道唯权威是从的人,看我们都是'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除非你完全赞同他们,可那样你的大脑存在又有什么用?”
死寂的沉默。
昨天在一瞬间每个人都有放纵自己一部分的想法,没想到在放纵的世界里是这样的痛苦。
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和失去对自己头脑的控制,哪一个更痛苦?
门铃又响了,在呼吸几乎都能彼此听到的沉默中,几个人同时惊跳起来。
“谁?”
“小赵,老师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我尽可能快地打开门。
门外,和我对过话的那个戴帽人一脸热切地看着我,他眼里那热情洋溢的光芒看得我一身冷汗。
—第一季完—
第二季
(一)
房间里的四个人略微整理一下鱼贯而出,从戴帽人身边经过,没有人和他有目光的对视。下午的课是讲创新思维。这个主题我是蛮感兴趣的,可是这种情势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有三天就结束培训了,怎么能恢复原状?带来的长裙就这一件,明天穿什么?平时上课大家手里都把玩着手机,他们的手机怎么都不见了,和我的一样没有电了?n个问题在脑海里跑进跑出,没有一个有答案。看到身边的人站起来,才意识到课间休息。我站起来,挪到门口,想出去打杯水。刚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一声尖叫:
一个束发女生的漏出来白纸大脑部分被戴帽人扯拉出来,几个戴帽人围在她身边,同时阻止其他人靠近。我远远地看着,束发女生似乎被拉扯的一瞬间很痛苦,大脑都被拉出来以后反而面色平和。看来没有思考就没有痛苦似乎是真的。其他人目睹她的变化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小赵,未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归是我们的!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我精灵一下回过头,差点儿碰到他的帽子:“怎么加入?”那个一直如影随形的戴帽人灿烂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边说边拿出一条毛巾,熟练地给那个前束发女生包好头。挽着她走进教室。
晚餐时间不敢去餐厅。回到房间研究手机为什么没有电,可是打死找不到充电器。座机打给前台,服务员说他们没有准备充电器。座机只是内部通话,没有外拨的功能。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在21世纪的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断绝了和外部的联系。
我把长裙脱下来,再不洗估计明天都臭了。洗澡是个大问题,那些多余的光溜溜的皮肤无处安置,在莲蓬头下冲好,洗后背的时候又哗啦啦地落到地面。比平时多奋斗了半小时,终于裹着浴巾出来,多余的肚皮斜搭在肩上像印度的纱丽。
站在窗边,昨天晚上外面的海滩还有人偶尔游泳,从今天早晨开始,一根毛都没有。不对,好像有人从沙滩上过来,是的,走过来的,一行湿漉漉的脚印,这说明他刚才下海了,说明能下海。禁不住有些振奋。我迅速换上泳衣,紧身泳衣把肚皮都包进去,腹部凸出的部分不管了。出房门,走廊无人,到大门口,也没人,看来这一天的变动都在心有余悸地接受ing。
出楼门右转右转再右转,就能看见海滩了,身体的臃肿抑制了我的狂奔念头,只想不被人看见,却与一个人差点撞车:是中午到过我房间的墨镜人,他满脸的惊恐,残存的视力也许能认出我,一把拉住我:“不要下海!不要去!”我刚想问为什么,却发现他拉住我的那只手。
那只应该有10个手指的手,像被电炙过了,
只剩下了新长出的娇嫩的五个指头。
(二)
惊恐地扶着他回到我的房间。他苦笑了一下:“打电话给组长吧,省得我还要说第二遍。”随口报出组长的房号。组长几乎是立刻出现在我房间里,有些感激他的速度,我正不知怎么与墨镜人沟通。东北的束发女生和组长前后出现,看来他通知了她。
墨镜人的左手完全裸露在外,十个手指有些分工不明,似乎都想去慰问一下右手,又不知道怎么抚慰。我有些入迷地盯着那十根手指,墨镜人似乎察觉了,放弃了左右手拥抱的努力:“吃完饭,我就按我们说好的去了海边.…”
“我们?”
组长看着我狐疑的眼睛:“是的,我们仨。你没去餐厅吃饭,我们就临时碰个面,初步分了工,一会再说这个,先听他的。”
“我去了海边,空无一人,这几天下海游过几次泳,差不多200米之外有一个水上影视城,被城墙围着,估计拐过那个小山坳就是拍摄基地。我有一次沿着山坳伸到海里的海岸线游了过去,拐过山坳果然有船,还有一些古装扮相的演员。今天我们商量,既然无法和外部取得联系……”
我又忍不住插话:“你们的手机也没电了?”
“何止!大门也锁上了。不许出去!”束发女生补了一句。
“既然无法和外部取得联系,只有试一试海上这条路。我怕引起注意不敢换上泳衣,想着走到海边,直接扎进去。一路没人,到海边以后,刚把鞋脱掉,手去摸摸海水,像触电一样,抽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了。”他竖起手掌,五个手指断面像烧焦了一样,新长出来的手指鲜嫩如故,没有一丝伤害。我们愣在那里:海水会有选择地伤害?
束发女生站起来:“我去试试!”
“你试哪一部份?手?头?你的问题不在手在头,万一把头试没了?”
束发女生听组长这么一说,脸白了。
“我去吧,反正泳衣都穿好了。”
“算了,我这大老爷们儿还在,你当第二梯队吧。”组长边说边站起身来,我对墨镜人:“你在这等着。我们仨过去。”
一路还是没人,太阳已经沉入海面。有些起风了,这几天热得身边的空气仿佛都能自燃,这微微的风似乎给人带了些希望。走到海边,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组长把上衣脱下,胸前多余的皮肤还是用腰带绑在身上,他解开腰带,双手托着这些多余的物质,犹豫一下,似乎在调整姿势,然后像撒网一样,把皮肤抛到海里。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原本让他抛出去一点,只要一点皮肤沾到海水就能看到结果。
皮肤抛到海里的一瞬间,他也像电击一样:直挺挺地仰倒在沙滩上,胸前原来的皮肤烧焦一片,多余的部分完好无损。还没等我们手忙脚乱地去救他,他就自己坐起来,摸摸烧焦的部分:“没有知觉。怎么会没有知觉?”不敢犹豫,我们两个女生扶他起来,返回楼里。在大楼的拐角处,戴帽人闪了出来:“实验的结果出来了?”原来他一直监视着我们。无话,交错他身边,忍不住看他一眼,依然是热切的笑容,似乎无法拒绝,透过他背光的剪影,那微风在海面上竟一丝波澜都没有。
(三)
房间里不知沉默了多久,组长开口:“你没去餐厅吃饭,我们仨分了工,我和她”他目光示意一下束发女生“看看还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他”又指指墨镜人“看看有没有其他路径可以离开。现在看来,海遁也走不通了。”
“像我一样的人在餐厅里又被戴帽人复制好几个,我明天干脆也戴帽子,让他们少烦我。”束发女生接着说:“不过我看像你们一样的人应该还有一半,真打起来,输赢都不知道。”
“打起来?何至于此?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全国各地来培训的学员,后天结束,各回各家。”组长诧异地看着我:“你以为还能顺利地回去?”
第二天,果真印证了组长的判断。
上午两节课,内容本相异,但都有宏观经济形势分析,第一节课的老师是个教授兼什么处的处长,第二节课的老师也是教授,简介里面没有官衔。第一节课听完,戴帽人多呈兴奋不已状,第二节课当听到与第一节课老师相异的观点时,一个戴帽人站起来:“老师,你做的研究似乎不够深入,刚才那位老师的观点和你的不一样。”
“学术么,允许观点不同。我这也是一家之言。”
“同样的数据得出的结论应该是一样的。”
“公开数据还要有自己的分析…”
“数据既然公开发布,肯定是经过多人验证过的。你是说你的数据比公开的数据还有价值?”戴帽人的话音刚落,陆续站起来几个戴帽人,眼睛盯着老师。我们小组的组长也站了起来:“课后讨论,请老师讲完。”老师立刻变通:“对,课后讨论课后讨论。”
哪里有什么课后讨论!老师结结巴巴地凑合讲完,赶紧溜之大吉。我刚要起身,戴帽人走到讲台拿起麦:“各位同学,午餐前我们做个活动。不会耽误大家太多时间。”墨镜人第一个反对:“我饿了,下午再说吧。”大家纷纷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留在原地的都是戴帽人。我看见那个东北的束发女生今天果然用毛巾包裹着头,原地未动。不知道她是真戴帽还是假戴帽,我路过她时捕捉她的眼睛,她撇了我一眼,热切、狡黠。
每天下午为了防止大家打瞌睡,安排了不同的小组领大家做个小游戏,今天下午的课前活动被戴帽人领到了海滩。戴帽人要大家围成半圆形,面向大海。他特意从我身边经过,穿过半圆,走向海滩空地。我似乎听到他问我什么,声音太低,没有分辨出来。只见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家:“我们做个小游戏,来证明被自然接纳的就是真理。”这个命题太大,且看他们怎么证明。
所有戴帽人都站出来,手拉着手,向海边走去。哪里有些不对?我急切地搜索着那个东北束发女生,都用毛巾包裹着头,一时辨认不出,他们手拉着手迈进海水里,走到齐腰的地方,那个戴帽人有发话了:“我喊123,我们屏住呼吸,把头埋入水中至少10秒钟。最后一个抬头的小组获胜加分。1、2、”没等他喊出3,手牵手的戴帽人中突然有个人试图挣脱开旁边手:是那个束发女生。她知道后果的,她的头不能沾到海水。“3-—”戴帽人的头都扎进水里,束发女生的头接触海水的一瞬间,强大的电流一样的东西击得两边牵住她的人跌倒在水里。排好的阵型被冲击得东倒西歪。
待所有戴帽人直立在海水里的时候,束发女生仰躺在海面上,和头上的毛巾一起漂在水面的,是她七长八短白纸样的大脑和烧炙后的头壳。
(四)
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声闷哼,我委倒在海滩上。女生的惊叫、男生的呼喊刚发出半个音符,也像被卡住了一样:海面上,束发女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默片中的慢镜头一样,蹒跚地趟过海水,向岸边走来。她的大脑不用束起来了,折纸样的大脑披散下来,脑壳已经完全烧焦,面庞却毫发未损。她笑着,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哪个小组第一?”
我浑身瘫软,站不起来,仰望着她从我身边经过,试图和她眼神交汇,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我,向我伸出手来,眼神中没有了狡黠,只剩下了热情,还有一丝疯狂。
下午的课有点公开叫板的意思。戴帽人不约而同不再掩藏大脑,他们的无痕大脑在脑壳的三面七零八落地垂下来,让我想起电视里孝子戴的孝帽。在课堂上极其活跃,争着发言,但发言内容几乎都大同小异地支持老师的观点。相较而言,其他人沉默得似一块铁板,我强忍着,也不知道是忍什么:泪水、呕吐的感觉、起身驳斥的冲动、难熬的时光、空气中白惨惨的影像?
晚上,我的房间只剩三个人。按培训计划,明天就结束了。可我现在知道,顺利回程已经是痴心妄想。组长看了看默默流泪的我,刚要说话,我哑着嗓子:
“让我哭会儿,都忍了大半天了。”
墨镜人突然笑了:“别哭了,我好像找到了方法。”
组长:“说说看。”
“你看,我们与海水接触的时候,烧焦的是旧的部分,而且烧焦后没有知觉,”
“怎样?”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这要在平时,这样的目光下,估计男生们早就不知所措了,可墨镜人黑洞似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窗外:“我想再试试。”
组长:“对。我也这么想。你看那个束发女生,烧焦的只是替代部分,我的也是,你的也是。反正已经烧焦了,难道还会有第二次?”
我有些振奋,“我们要再下一次海?”
“不是我们。你不要去。还有你,”他指了指墨镜人:“等天黑以后,你的眼神不好,还是我去吧。”
“也好。我们在岸上看着你。”
我们三人挤在窗口,注视着窗外的海水。夕阳下,远处的海平面泛着金光,尤其是墨镜人提起过的山坳,U字口出去的地方一片波光粼粼,靠近我们这边的海平面像黑洞一样,吸入了所有的外界能量,没有光的反射,没有风的涟漪,平静得像一块熨烫得平平整整的黑布。
“我们不要等天黑吧。一点光线没有,我们根本看不到你。”
“也好,他们发现就发现好了。”
我们还是静等到太阳沉没,三个人走出大楼,路上还是没有人,走到沙滩上,组长脱掉鞋,手探出去,试试海水,这么热的天,海水肯定是温热的。他赤脚往海水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我们,结下胸前的腰带,把多余的皮肤沾沾海水。
没事。
毫无意外。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我们三个惊喜地互看,墨镜人作势也要下去,组长制止了他:“你们等着我,我游过去看看。”他又用腰带把皮肤捆在胸前,向山坳的另一侧游去。
太阳已落,余晖尚在,他划着水,像剑一样在平平整整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痕,印痕没有在他身后扩散开来,而是像一根线一样笔直地尾随着他。200米,或许不到200米,只要他能游到有海浪的地方,就能冲出去。
这一刻,充满了希望。
(五)
组长游出去几乎50米,突然停下,手臂还是保持向前游泳的姿势,可角度不是平伸而是向半空中击打。我和墨镜人诧异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与空气搏斗?又见他潜下去,在水底翻腾着。只一刻,他折返身,快速地游回来:“有墙!”
“哪里有墙?”他刚才的动作真像在击打一道墙。
“就在50米开外,眼看就能游到正常水域了,有一道透明的墙。”
我俩拉他上岸,他的声音中第一次听到了惊恐:“一道透明的墙,看不出有多高,我潜到下面摸了摸,似乎一直到海底。”
“我前几天还能游出去200米左右,那时没有什么墙啊。”墨镜人似乎不相信。
组长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有墙,翻不过去。”
“既然有墙就能翻过去,难道这墙还能顶天立地?”我的倔强心起。
“可是没有工具,连个着手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回去吧,回去想办法。”
其实,回去也没有办法。一道透明的墙,近乎无形,没有工具,滑不留手,即便不顶天立地,也无处翻爬。
真真绝望。绝望到我们三人都没有再进我的房间商量,而是默默地在大厅分道扬镳。
明天是最后一天的培训。这一天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回家,回到熟悉的城市。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一切如常。
醒是醒了,是被低沉的敲门声惊醒,“小赵,快起床。”是组长的声音,我翻身爬起来,这几天已经习惯将多余的肚皮安置在身侧,突然爬起,肚皮像打翻的凉皮,扑落落地滑到地板上。我狼狈地拖着它们,打开门。
“墨镜人出事了。”组长闪进我的房间,看着我“拖家带口”的样子,顾不得道歉:“快整理一下。”我迅速地找到腰带,边把肚皮折起来捆扎好,竟有习以为常的感觉,边听他说:“我们分手以后,我睡不着,半夜他过来敲门,说想再去一次海里。他说反正他眼力不好了,新长出的手指敏感度比原来的强,想去摸索一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组长示意我和他出门,拐到海滩上,空无一人,“他把另一只手先伸进海里,烧灼以后才下的海,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这乌漆嘛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找?
只有在海边等,等到天亮。
破晓时分,看到墨镜人静静地浮在海面,手脚似焦炭。那道墙,他没有翻过去。
上课,最后一天,没有安排老师来讲,是学员们互相交流。戴帽人们,虽然他们已经公然不戴帽了,姑且还是称他们为戴帽人吧。在这场互相交流的过程中,成了表白的闹剧。他们采取了盯人战术,一对一地与非戴帽人交谈。总来找我的那个不出意外地来到我面前:“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
“是在海滩做游戏时说的?没听清。”
“我当时说:你不是要知道如何加入我们吗?”
“如何加入?”
“放弃你自己的思考。”
“谁来思考?”
“有人来思考就行了。这个世界太复杂,每个人都思考,每个人都主张,岂不乱了套?”
“那我们的脑袋干什么用的?”我脑海中浮现出墨镜人的尸体。
“像我们一样,起到它该起的作用。”
我摇摇头:“我好像做不到。”
“你可以的。跟我来。”我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在陆陆续续地减少,他们都去了哪里?
“在海边。”戴帽人拉起我的手,他的手竟然不像他的主张那么讨厌:手掌温暖、手指细长。禁不住我这手控多看了他两眼。他一如既往地热切地注视着我,我也一如既往地打个冷战。
海边像昨天一样站着一圈人,不同的是,披挂着白纸大脑的人越来越多。我身边的戴帽人又一次占到了中央:
“今天的游戏是:只要你决定和我们一样,你就可以不下海。”犹豫一下,我、还有几个人向海边走了几步。
“等等。今天的游戏规则是,你决定和我们不一样,就上不了岸。”
第二季 完
第三季
(一)
“上不了岸?什么叫上不了岸?”七嘴八舌的声音。
“我们不会阻挡你们的,但自然的法则会阻挡你们。早晨你们不是也发现了尸体么。”
“是你们?”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随随便便就消灭生命算什么自然法则!”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顺就是了,逆着,能得到什么?”戴帽人的理论竟如此荒谬。
“何为自然?这种封闭的空间、逼人的环境就是自然?”组长的声音。
戴帽人走到他面前,“自然,是已经给我们安排的最好的生活环境。在这里可以吃穿不愁,健身娱乐,风花雪月,岁月静好。”
“你怎么能认定安排的就是最好的?”组长在试图下海的人群中走出来。
“因为我们不用动脑思考,不用考虑是是非非,自然已经替我们做好了。人生无非百年,思考那么多不还是需要吃喝玩乐、食色性也?”
“人生无非百年!只知道吃喝玩乐、食色性也,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我们呢,本来就是动物,你以为你高级到哪里去?你以为你双腿直立就不是四肢着地?你以为你现在站着就不是跪着?告诉你,自然想让你站着就站着,想让你跪着你必须跪着!”
戴帽人微笑着,边说边和其他几个戴帽人将组长围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想冲过去却被已经变成戴帽人的束发女生拦住。几个人围住组长,用身体裹胁着他,直至海边。“你可以去试试,看自然怎么对待你。”他们逼着组长步入大海。我忐忑地看着他,昨天晚上,大海还是安全的,可今天早晨就发现了墨镜人的尸体,他们口口声声的自然,到底是怎样变幻莫测?组长站到海水里,回头看了看我,转身纵入大海,他向昨天晚上50米的透明墙处游去。
寂静,岸边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他。他游到30米左右就又开始了昨晚的姿势:手臂不是向前而是向上,远远的以为在与空气搏斗:透明墙移动了,收紧了海面的范围。他返回身,游到距岸边还有1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赵,”他大声呼喊我,“墙在我们不知不觉间立起来,而且每天在缩减我们活动空间的范围,前几天是200米,昨天是50米,今天是30米,”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仿佛一根绳索越收越紧。他看到我的动作,竟然笑了,是开怀大笑:“甭害怕,这个自然不会勒死你,”他拍了拍水面,“它只会豢养着你,驯服着你,让你最终成为他们。”他指了指那沉默的大多数,“而我们,成就了自然。我们忽视细微处,安慰自己不要斤斤计较;我们满足于这200米的海面,以为足够游玩;我们看着对岸穿着戏服的人们,以为他们在戏里,我们才是真实的生活;”他举起自己多余的皮肤“我们放纵自己的欢愉,以为这是暂时的,早晚会恢复正常……”他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水平面慢慢升高,不是,不是慢慢升高,是他渐渐下沉。
“你快上来,你在下沉!”我拼命喊他。
戴帽人拽住我,不让我冲到海里:“这就是反抗自然的代价。”
组长不理会自己下沉的身体:“什么自然?这绝不是大自然的自然,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然后自我欺骗的自然。大自然是千奇百怪,参差多态的,是包容万象而不是整齐划一的,这绝不是我敬仰的自然,”海水已经没到了组长下巴,他像沉入沼泽地一样沉下去,他努力地留在我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敬仰的自然是: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
(二)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罗素说的。还有一句话,不知你可知道?'纪律是自由的第一条件',黑格尔说的。”戴帽人面色平静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我:“感动吗?被他感动?还是被自己感动?'她被自己自杀的念头感动哭了',托尔斯泰说的。”我诧异于他信手拈来的这些名言,诧异于他近乎变态的冷静,诧异于我自己的软弱无力。
几乎是被那个束发女生和其他戴帽人拖离了海滩,我挣扎着回头看,在我回头的一瞬间,组长沉没的地方腾地升起一个气囊,是他胸前多余的皮肤,直直地鼓起来,像潜水救援用的象拔,竖立在静静的海面。这个戴帽人口中的自然,看来对多余的东西是不接受的。
默默地回到教室,已经成为戴帽人的面部表情都很平静,也看不出他们心底是否有波澜。一直和我打交道的戴帽人站在讲台前:
“自然不希望有暴力,它热爱和平;它允许你保留自己的观点,只要遵守纪律;它最希望的是安康静好,其乐融融。我们大多数人的智商是低于150的,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的判断力应该依赖少数智商高的人,幸福的路径都规划好了,我们只要走下去就能得到幸福。整天胡思乱想,瞎折腾,不仅耗费你自己的精力,也产生了严重的内耗。'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你想做的、你所谓自己规划的人生,其实都有人走过,你也走不出什么花头。与其浪费生命在自己摸索上,不如踩着前人的脚印,他们重新规划了自然世界,让我们免于忧患。我们的岁月静好,是智商高的人在负重前行。他们不求回报感恩,但我们至少不要添乱吧!昨天挑战一下,失败了;今天英勇一下,又失败了。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会淘汰一批人,但我们班这些剩下的同学,希望能一路单纯到底,潇洒前行,不要落下一个!”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看着我,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讲台。
我孤独地回到房间,四个人,两个亡了,一个变了,我该怎么办?往何处去?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想象着自己的大脑成为折纸的样子,翻出手袋里的口红,在镜子上写下:接受安排。然后看到镜子里面的我一副行尸走肉的猪脸。摇摇头,擦掉,写上:特立独行。那猪脸仿佛和别的猪也没有区别。再摇摇头,擦掉,写上:做猪也要特立独行。镜子里的猪脸仿佛有一丝笑意: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做一只人人羡慕的特立独行的猪!!
(三)
7天前,我们从全国各地来到这个海边封闭的培训基地,从陌生到熟悉,这个培训期的前几天一切顺利,我们上课、游戏、抱怨炎热的天气、试图趁老师不注意溜出去。到后期,画风突变,出现了多余的身体、白纸大脑的戴帽人、黑洞洞的墨镜人。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能以平常心面对今天下午的结业式。
大家欢愉地合影、拥抱、留言,仿佛看不到彼此的异状,臃肿人和墨镜人的大脑虽没有变成戴帽人的模样,但他们的眼神都一样的热切、平和,没有昔日的灵动和犀利,虽然外表长相不同,但就像一个流水线下来的一面千人,似乎编个号码就可以区分开来。死去的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他们用生命追寻的东西最多成为若干年后众人嘴里的茶余饭后,也许像剔牙一样剔出来、啐出去。所谓烈士,在想纪念他们的人们眼中是烈士,可是又有多少人想纪念他们、能纪念他们!
境由心生,心能化境。
眼前的境是我们放纵的心生出来的,化掉它还需要我们自己的心。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的是身死心不死!心既不死,万物可转。
只要活着!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下“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擦掉,看着红彤彤的手掌,想起王小波在云南用蓝墨水做过同样的事情,他说过:“我们是一头的。”有伴,不怕。哪怕这个同伴只存在于心里。
夜,一场鸡蛋大的冰雹打在37、8度的高温天气里。被惊醒的人们聚在楼门口,眼神里有惊悸,却悄无声息。七月酷暑,冰雹砸地。
第二天,回程的日子。
早晨起来发现多日陪伴自己的多余肚皮不见了,身体恢复原状,记忆却恍恍惚惚。整理行李,前台退房,心里有些凄凄惶惶,难道是我做的一场梦?谁能证明我没有做梦?大厅里等不同方向送站车的同学们全部恢复原状。没有墨镜人、戴帽人,看不到折纸大脑,也没有多余的手指和皮肤,他们在用手机自拍,发微信群,和班主任老师告别,一切正常。在人堆里,我看到了组长!
扔掉拉杆箱、冲出大门,跑到海边,海面微波荡漾,我彻底糊涂了。我在做梦?没有犹豫,我纵身跃入大海,向山坳外游去。
50米,有墙!
“小赵,要发车了,你在干嘛?”组长在岸上唤我。我湿漉漉地站在沙滩上注视着他的眼睛,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他眼睛里有戴帽人一样热切的光:“太热了。我要弥补一下一直没有游泳的遗憾。”他的手,机器一般冰冷。我不记得死去的墨镜人的模样,他现在也一定在等车的人群里。这群人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被机器人所代替!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回到四面八方。可是已经不是来时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