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倾   阿倾

她叫阿倾,是个小班子里的戏子。九岁开始学戏,在最好的年华,念唱作打俱佳,却始终没有红起来。三十几年以后她的女儿说。大概是遇着了炮火。社会动乱,命途多舛吧。她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只是后来世事变迁,战火虽然停了。时间也到底是流淌了过去。三十好几的她不再正值韶华,也没有了当初的身段摸样。青城地方虽小,戏班子却多。江南的女孩子娇娇软软,声音酥媚。如今长到十二三岁的时侯,再随便找个师傅调教几年。不说功底怎样唱功如何,至少站在台上,也是扮相可人,戏腔婉转。又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底下的看客,真正懂戏的又有几个呢?充其量也不过是看着样子跟着瞎起哄罢了。捧这样的女孩子往往比养她这样的老戏子要容易得多。观众也更买账。谁愿意把时间金钱耗在一个半老徐娘身上呢?不陪客,也无法在她身上动手动脚。没有其他老旦的风情万种,无限媚态。砸银子就像抛在水里似的,“咚”地一声就没了影儿。下次见时,还是一副冷美人的模样。远不如找红翠馆的姐儿们来得实在。

于是她三十六岁生日那天,到底是卸了油彩,褪了粉墨。脱下相伴多年的一身戏装华服。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素面朝天的走出了戏班子。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靠在门边怯怯地唤了声“姐”,她顿了顿,敛眸笑笑。仍是没有回头。

六岁与那人初逢,因他开始学戏。从此身段翩跹,戏腔婉转,不管场子多冷清,看客有多少。她总觉着,那人会在台下看着。她在幕后调着油彩,他在人前饰着粉墨。到如今啊,三十年了吧。他走了却也该有二十年多了吧。

后来她只能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看他又与某某参加了日本人的宴会,看他又把哪里的土地议价几何。他的新闻总是被放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与各种花边混在一起。在艳俗的文字里看见他的身影,在无数“卖国贼”的骂声里努力分辨出他的用意,她是女子,粗浅至极,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的女子。她不懂得时局和政治,可是,她始终坚信着那个人不会做出违背天理道德的事情。

哪有卖国贼会眷顾一个小小的在雪地里几乎要冻死的孩子,哪有卖国贼会不求回报照顾了她一年又一年,还把她送进最好的戏班子,为她拜了最好的师傅。哪有卖国贼会对着滔滔的江水发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我顾长安有生之年不驱尽日寇,恢复山河。誓不为人!

他那书生意气,白衣被风吹得微乱的样子,让么多年来,可是一直在她心里发着光呢。

每个被师傅责罚的夜晚,每个没有饭吃的日子,她总是会偷偷想起他当年的模样,心里便有一个地方温暖了好多好多。从此念唱作打不再是磨难,一日日的吊嗓子节食似乎也没有那么苦了。她总是想着,等她学成了,出了名,成了角儿,就能够到他身边去了。她可以陪着他办事应酬,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妇女一样给他做饭洗衣。等到战争结束了,他们就回到青城,他还能风风光光地当他的顾家大少爷,鲜衣怒马,琴棋书画。而她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娇羞着听人称她一声“大少奶奶”。

  只是他们终究,都没能等到那一天。他没能亲眼见到他所期待的太平盛世。她也没能做成她梦里的新娘。

 一九三七,日军轰炸上海。带走了两百多人的生命。也带走了她深爱的他。

得到消息时她正在后台描妆,明眸皓齿,粉面桃腮,眼波流转间尽是妩媚动人。那是她的初演,是师傅不知花了多少钱,动了多少关系才为她谋来的机会。绘春园里,她一个人的专场《莺莺传》。师父说,如果成功,她将从此一炮而红,再也不用为了一顿饭东奔西跑,也不在战火里颠沛流离。从此属于她的,是鲜花和掌声,她会去更大的舞台,做更上头的人。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直到够得到他为止。

只是那消息来得突然,也来得太惨烈。上海南站的废墟里掩埋了数百计的焦骸,他被炸得面目全非。是后来收尸人认出了他手中片刻不离身的一支金镶眉笔,这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听着议论的她,手里的粉盒儿突然就掉在了地上,上好的胭脂化了满地。她还是第一次用那样好的粉儿呢,师傅说,那可花去了他大半个月的银子。只为她初演得利,被哪位贵人看上,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说,还能顺便为他谋个好日子。

可她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样上的台,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一句时。脚下不知怎么一个不稳,生生的一个趔趄,她便摔下了那高约十尺的戏台。掌声欢呼戛然而止,满座哗然。

再后来,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得以起身。所幸的是身子将养了半年后,倒也没落下病症。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再次登上那样的舞台。去唱一出满座皆惊的戏。机会,不会重来。戏园子的老板最是精明,也最是世故。绘春园因她赔了不少的银子,还有好几个大人物的姨太受了惊。饶是她戏唱得再好,也没人敢要了。谁愿意去冒这个险呢?戏子嘛,总是多得很的。园子里的花谢了,来年也还有新的再开。

只是没有人知道,再辉煌的舞台,再出名的身份。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个她想要陪伴的人,已然不在。再婉转动人的戏,又能唱给谁听?

只是那年青城空下了一年的雪罢了。

她还记得,那人走的时候。站在玉兰树下,轻轻对她说:“阿倾,等日寇被赶走,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来,陪你看这一季的雪。”

他唤她阿倾。不是望她倾国倾城,而是为一句“匹夫甘为天下倾”,他啊,连取她的名字,都带着浓浓的热血豪情。可她却只想为他低眉,给他一世缄默柔情。

她在他走时赠他一支镶金的眉笔,几乎用尽了她这几年跑班子客串所攒下的所有积蓄。只是盼着有一天他可以回来,亲手为她画眉。

杏眼乌发芙蓉面,为卿画眉入情牵。

只是想不到,后来,这竟成了辨认出他的凭据。

而她的梦,也在那一刻,碎了个干干净净。就像他走那天的黎明。

可是她大概不会明白,他那种身份的人,怎么会亲自跑去平民聚集的上海南站。就算是真要接人,随便打发个小厮,不是更快捷省事,还能显示自己的地位实力。他会出现,也只是因为,一个多个月前收到了她的信罢了。

那封写满了她的思念和期待的信,说她攒好了船票的钱,就要来上海找他的信。她一直以为,他没有回信,就是拒绝了。所以想才要登上更高的台子,让他能看得到自己。接受自己。

只是没有想到,他没有回信。却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日日出现在南站,等她来寻。

直到,一枚炸弹,将他埋葬。让这世上,从此再无顾长安。也少了一个本该名满天下的戏子伶人。

他们心意相通了那么多次,唯一一次不默契,便夺了他的命。

同时,也葬了她的心。

后来,她嫁了人,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汉,没有多少金银田产,可是待她极好。年逾四十的她抱着怀里的孩子,终是难得的笑了一笑。

为什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呢,阿倾自己也不知道。像她那样的冷美人,时光根本能没在她皮囊上烙下多少痕迹。出了戏班子,不知还有多少男人明里暗里记挂着呢,就算是不愿给富商权贵做小,嫁个小生意人,此生也不用发愁了。她还可以在玉兰树下唱着《莺莺传》,闲时遥遥对着那头喝一杯。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早出晚归,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任时间刻上自己的额角,美貌风韵都被岁月掩埋。

其实大概也只是因为,当那个男人穿着平生唯一一套体面的衣服,没有城府的拿着所有家财。红着脸向她提亲的样子,让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吧。

那年的月色那样好,她与那人站在玉兰树下。那人看着眼前尚且年幼,却红着脸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笑意清浅。正字圆腔地唤她——“阿倾,阿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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