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ouble I'm in

夜里开始降温,天气预报说可能夏天要离开了。当然那种节目不会这么措辞,反正表达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是杨帆第四次从马路上把喝的不省人事的我拖回家。据他所说,第四次,我理所应当,我什么都不记得。

宿醉第二天的头痛总让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任何带酒精的东西,包括湿纸巾。不过杨帆知道,我说的都是废话。

于是现在,我缩在沙发里,裹着薄毯子,乖乖的喝着热牛奶。

杨帆在阳台浇我的花——虽然确实更像是他的——吊兰、文竹、月季、仙人球,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搬了那么多盆植物回家。打理它们真的很累,跟养孩子似的。事实上我光是看着杨帆拿壶、配药、接水,我就觉得很累。

可我不敢说,因为在我慢慢找回大脑的同时,我也隐约想起昨天晚上杨帆好像在酒吧门口愤怒的,摔了,我的手机。

“好了,都别装了。”杨帆终于放下了他的水壶,“我们谈谈。”

我咽下一口牛奶,盯着他:“你要干什么。”

他对我呵呵一笑:“干你。”接着翻了个无与伦比的白眼。

我早该知道,他就是个疯子。

“女孩子夜不归宿,不矜持。”

“杨帆,听说夜市新开了一家鸡蛋仔特别好吃。”

“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的像你一样天天去酒吧给自己喝成...那个左右摇摆的迪士尼人物叫什么来着?”

“唐老鸭吗?”

“对。我说你能不能行了,一天天这样有劲没劲?”

“没劲,我饿得都没劲儿听您的教诲了。”

“不是我这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别嬉皮笑脸。”

“杨老师,我也没不正经耍流氓啊。我就是饿了。”

杨帆无奈的望着我,他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沉默了两分钟。然后他拔掉充电器,穿上外套,拿起钱包。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杨老师我的手机不见了。”

“没看到。”

“那我们是去夜市吃鸡蛋仔吗?”

“楼下兰州拉面。”

佛罗伦萨有另外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翡冷翠。

很久之前,你告诉过我。我觉得好听,记了下来。

其实你说了好多话我都记不得,有很多你希望我能记住的,比如你妈妈的生日,以前我们养的那只牛头梗喜欢吃哪个牌子的狗粮,家里银行卡密码还有每个周二你一定要去看球的酒吧的名字。

杨帆把我反锁在屋子里。

风吹进空荡荡的客厅,空气里似乎浮动着桂花的香气,我一点也不想睡。

杨帆说我不能继续否认事实,他说我的精神很不好,反正他吧啦吧啦说了一堆我什么也没记住。

好烦呐,我想喝酒,可是我出不去。

你走之后我只是得了凌晨三点从噩梦中醒来需要电音和香烟治愈的病。

我可以更精简一点,用杨帆或者其他人的话来说。

有病。

杨帆在第二天上午7点准时开门,他用各种口味的果汁填满冰箱最上面一层。

“你喜欢这个牌子的果汁吗?”他一边摆一边同我聊天。

“嗯,葡萄味的很好。”我打开另外一个袋子里的早餐,三明治和帕尼尼。

我倒了杯水,把豆子放进咖啡机里。

“今天觉得怎么样?”

“清醒的时候都不怎么样。”我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的回答。

“或者你应该学会习惯现在的状态,把它变成常态。”杨帆关上冰箱门,坐到餐桌旁和我一起吃早餐。

“喝醉了让一切变得更容易。”我不置可否的说。

他拿起咖啡壶,苦涩又温暖的味道让我有点昏昏欲睡。

“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行吧。”我把方糖罐递给他,“下次你可以不锁门吗?”

“或许可以试试。”杨帆加了两块糖。

我抬起头看着他,你的脸和他的脸再次重影。

“他也习惯加两颗糖。”我低头小声的说。

杨帆拿起镊子夹了第三块糖放进杯子里,然后喝了一口。

杨帆建议我去做一次长途的独自旅行,他认为或许我离开了和你共同生活的城市,会好一点。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上网看攻略,挑选行程。

我认为或许我不止应该离开和你共同生活的城市,我也需要离开和杨帆共同生活的城市。

如果我在进行心理治疗的过程中对我的心理医生有了不能说的秘密,我想...算了,我不想了。

可能死掉比较好。

你看,最后我还是想了。

这段时间一直在重复着下雨,降温,再下雨,再降温的循环。秋天已经层层深入了,而我真的想在冬天到来之前结束一切。

杨帆第五次从马路上把醉的不省人事的我拖回家的时候,我吻了他。

在路灯星星点点的光斑下,我看见他眼睛里笑着的我,像是第一次见到你。

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掉落,十一月的南方美的要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杨帆在院子里扫地。他看见我站在阳台,问我要不要喝点热茶。

“不了,清醒的时候都感觉很不好。”

他放下笤帚,打开水龙头洗手。

“杨帆,我现在感觉喝醉了也很不好。”

他温柔的说:“你生病了,当然不好。等我们把病治好了,你会和以前一样优秀的。”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杨帆擦干手上的水珠,转过头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的,我已经结婚了。”

“嗯。你们即将在明年春天迎来第一个孩子。”我不敢闪躲他的目光,“你说过的,你会是一个好的父亲。”

“今晚还需要把我锁起来吗?”

“我想你就快好了,以后我都不会锁门了。等下走之前我把钥匙交给你自己保管。”

然后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我跟过去,冰箱基本上已经空了。我都不知道我在何时消耗了这些食物。

“要一起去超市吗?”杨帆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今天太阳挺好的。”

“杨帆,你是准备不要我了吗?”

“是。”

我还是和他一起去了超市,周三的上午,人很少。

“你觉得我离治好还有多久?”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你很严重。”杨帆拿起一盒蓝莓放进手推车,“还是多吃点新鲜水果吧,果汁毕竟代替不了水果。”

“猕猴桃不错。”我顺着他的话。

他愣了一下,接着笑笑,把蓝莓旁边的盒装猕猴桃也放进手推车,随后问我,“还有没有想吃的?”

杨帆的工作使他有了柔软的性格,他像是一块棉布,吸收了水,也包容了针。

哪像你啊,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想来我从前也是个不温顺的人,随时炸毛,就是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你说两个人互不相让,过得该有多累呢。

还好吧,比没有你的日子,轻松多了。

“没了,回家吧。”

通过监控,我清晰的看见自己从酒架上抽出那瓶香槟,然后用力砸向地面。随之而来,第二瓶,第三瓶。

玻璃渣子碎了一地,画面的右上角有个孩子一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并且不断尖叫。

我坐在超市的办公室里,毛衣外套上还沾染着葡萄酒溅起的渍迹。

我的眼睛无法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那个歇斯底里的和我有着一样面容的女人,她是谁啊。

杨帆在和工作人员低声交涉,我慢慢的站起身,我注意到保安的目光谨慎地盯住我。

我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拉拉他的衣角。

杨帆回头冲我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我问。事实上我有点害怕。

“马上啊。”他摸摸我的头。

“我真的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我知道。”他拉着我坐到椅子上,“你休息一下,等会我就带你回家。”

我点点头,他快步走到门口对那个不依不饶的经理说:“所有的损失我都会以三倍赔偿,现在我要立即带走她。你他妈少跟我扯什么社会影响,超市里根本没几个人。”

那刻他像极了你,自私果断就是一人渣。

杨帆沉默的开着车,仪表盘上的数字一直在上升。我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杨帆一言不发拎着塑料袋走在前面,掏钥匙,开门。

我走在后面顺手关上门。

我刚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就听见杨帆低沉的声音说:“他已经死了。”

我顿时冷了下来,用力把餐桌上的水杯砸向地板,和两个小时前在超市的动作如出一辙。

“你闭嘴。”

杨帆走到我面前,用力扳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杨帆重复那句话:“他已经死了。”

“你闭嘴。”

“他已经……”

“杨帆我他妈让你闭嘴!”我尖叫起来,我挣脱着他的钳制。

他仍旧把我控制地死死的,他的语调平稳不带情感:“你自己说的,他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在你砸第一瓶酒的时候。”

我从酒架上抽出一瓶香槟。

砸向地面。

地面上流着金色的液体,气泡在空气中一个一个破掉。

货架最前面那个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的声音引来了人群。

杨帆跑到我身边。

他用手擦着我不断流下的眼泪。

我看着他,一瞬间好像看到你。

我眨了眨眼睛,杨帆的面容焦急又疲惫。

我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

我说:“杨帆,他已经死了呀。”

杨帆抱住我。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啊。”

杨帆走之前还是把门锁起来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了很久,腿开始麻。

我总觉得这屋里除了我,还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时间回到十四个月前。

秋雨几场,气温开始降下来了。夜里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过堂风吹着腿,竟会有些冷。下午睡得太死,晚上虽不至于那么精神,倒也是真的睡不着。

离婚的第三天,谭阳说他明天过来收拾东西。下午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哑哑的。

每每换季的时候,他就容易感冒。

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谭阳要带什么走呢?阳台上那盆米兰是他养的,浴室里有他用的剃须刀和泡沫,衣服前几天就拿过了。

我一个人在屋里转悠,突然看见卧室那面有着长长裂痕的大镜子。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争吵,我把他的手机用力扔向地板,砸到了衣橱。镜子破裂的声音让我们俩安静了下来,我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谭阳走过来抱住我,他说:“没有意义的,我们离婚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说:“那你把西瓜留给我。”

此时西瓜正在狗窝里呼呼大睡。

那天我从夜晚等到第二个夜晚,谭阳也没有出现。

谭阳死了,我们离婚的第三天下午,谭阳死在了他自己的公寓里。听说警察去的时候,满屋子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法医断定,自杀。

谭阳杀死了我们的孩子,然后他杀死了他自己。

自私果断,就他妈是一人渣。

我和谭阳的婚姻就像是一场暴力电影,争吵,动手,和好,再争吵,再动手,再和好。乐此不疲,神采奕奕。

如果不是那天推搡之后,我竟然流血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当然,知不知道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在我意识到自己当妈妈的那一秒,我就失去了当妈妈的权利。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我觉得真好啊,恨不得永远的失去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医院的妇产科,那张不知道被多少母亲睡过的病床上。

谭阳坐在病床前,跟我说对不起。

每次争吵过后不都是这句?

我说:“没关系的,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所以谭阳,我们离婚吧。”

可是那次谭阳坚决不同意,我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出院后我们养了西瓜。

西瓜刚来那天因为害怕一直躲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谭阳蹲在茶几和沙发的空隙里,耐心地一遍一遍叫它。

我问警察:“谭阳为什么要自杀?”

警察说:“这个我们要进一步调查了才知道。所以也想请你配合我们做个笔录。”

“我老公刚才死了?”我又问了一次。

“请您节哀。”

我有点怒了,我老公刚刚去世,这个人凭什么要我节哀。真搞笑。

“你说什么?”我有点不明白国家公职人员的脑回路。

“我们对于您的事情表示遗憾,请您节哀。”

“遗憾?你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开始失控,“我老公刚才死了,你遗憾。你们有一腿啊?啊?”

“您需要冷静下来。”

“冷静?我冷静?我他妈冷静个头啊!我老公死了,你要我冷静?我能冷静?”

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那天最后我被医生和警察合力控制了,有个护士进来给我注射了些不晓得是什么的液体。最后我确实,冷静下来了。

我就是那天见到的杨帆,他成为了我的心理医生,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后来杨帆告诉我,你有长期的精神分裂。

我动了动腿从地板上站起来,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光。

我听见门锁的声音,杨帆今天来的比往常都早。

“早啊。”

我点点头,接过他带来的早餐。

“没睡吗?”他问。

“睡眠对我来说又不重要。”

杨帆叹了口气:“那也好歹活的像个人吧。”

我给他倒了杯咖啡,他加了两块糖。

“我下午能去看看谭阳吗?”我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

“可以,我送你去。”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还有这是他之前接受治疗的病历,你上次问我要的。”

我接过文件袋:“这算是泄露病人隐私吧。”

“嗯。”他又加了一块糖,露出温柔的表情,“不过没关系,我就要出国了。”

“你的妻子还好吗?”

“嗯,预产期是二月份。墨尔本的二月份是夏天,我会有一个骄阳一般热情的孩子。”说起这个话题,杨帆变得也像个孩子。

“恭喜你。”我真心的祝福他。

“谢谢。”他说,“你看起来比之前好很多。”

“是吗?”我笑了,“有句话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

“这段时间很感谢你。”

还有。

杨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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