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是德国文学界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写出了《香水》(The Story of a Murderer)。
这部后来令全世界广为追捧的畅销书,一时间几乎拯救了沉睡已久的德国文学。它的成功首先表现为令人惊讶的销量,然后就是各国文学界争先恐后地翻译,直到2006年被改编成了电影,其所造成的震撼才算告一段落。
《香水》的作者聚斯金德,本来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剧作家,曾凭借剧本《低音提琴》(Der Kontrabass)获得了一些赞誉,却从未被真正成为焦点。他在小说上可谓是大器晚成了,写《香水》的时候已年近四十。或许他自己也没想到,《香水》会成为一部畅销书,以至于他其后出版的《鸽子》(Die Taube)也沾了光,成为德国当代文学的经典。
不过,这样的畅销和大众对它的肯定,也为它带来了一些副作用。虽然它使全世界都看见了德国当代文学的成就,看到了一贯谨严的德国人也可以把小说写得惊心动魄,使德国小说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但它也因此招致了一些对它的质疑和非议。
毕竟,表面上看,《香水》似乎具有很多畅销书的特点,它的情节跌宕起伏,时刻散发着想象力的光晕,但它却没有将更多篇幅交给主角的内心,更难找到什么心理学上的深度。
那么,这样的一部著作,到底能不能被称为经典呢?它讲了什么,又有怎样的深度呢?
01.
「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如此生活过」
《香水》是一部以杀人犯为主角的犯罪小说,全名为《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
小说虚构了一个生活在18世纪中期巴黎的香水专家——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Jean-Baptiste Grenouille)。讽刺的是,这位后来的香水专家,却出生在当时法国最臭的城市——巴黎,而且还是巴黎最臭的地方:一个卖鱼的摊位里。
他的母亲本来想将他当做「没用的肉」扔掉,却被人们以谋杀婴儿的罪名将其推上了断头台。
从此,变成孤儿的格雷诺耶先后被送到乳母、教堂长老、寡妇和制革匠那里。他天生身上没有味道,却对所有气味了如指掌,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嗅觉能力。他可以通过嗅觉来辨别方向,闻到几条街以外的味道。这样的才能让他与众不同,也因此被所有人厌恶,直到他遇到了巴黎的香水专家巴尔迪尼(Giuseppe Baldini)。
在巴尔迪尼那里,格雷诺耶不仅帮助这位平庸的香水专家名震巴黎,同时也学会了蒸馏的方法,拥有了自己的香水和制造配方。后来,格雷诺耶选择离开,准备去南方学习冷油脂萃取法,用离析的方式收藏那个他认为最美的味道——少女的香气。期间他在山洞住了七年,发现了自己没有任何味道的事实,更坚定了捕捉气味、找寻自我的决心。
在南方城市格拉斯,他杀死了二十多位少女,提取了她们身上的味道。当最终败露被抓,押赴刑场之时,他将自己最得意的香水取出一滴洒在了身上。一时,人们都被其味道打动,完全陷入了混乱,甚至将他无罪释放了。他用味道征服了格拉斯,却没有找到自我。
最后,他来到巴黎,释放了全部香水,人们铺天盖地向他奔来,为了享有他的味道而分食了他。
从聚斯金德的叙述和描写中看,他对笔下的格雷诺耶又爱又恨。他说格雷诺耶:
「一开始就是个可憎的家伙。他出于纯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
他将格雷诺耶比作是虱子,又说他「像有抵抗力的细菌那样顽强」。他描写格雷诺耶带给人们的恐惧,同时像分析罪犯一样分析他的内心,还有他对其他人的那种天生的漠然。
但另一方面,他又像描写一个天才或是英雄人物那样去写他。格雷诺耶似乎堪称是天才的典范,他有理想、有目标,无视财富和名声,肯吃一切苦,哪怕被「关禁闭」,「都不能改变他的行为」。
在聚斯金德的叙述中,经常夹杂着对格雷诺耶天赋的赞许,他说格雷诺耶:
「具有植物生长的性质,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进行选择,要么发芽,要么仍旧是豆子。」
这似乎让人想起《圣经》中的段落: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聚斯金德似乎在描写一个上帝,一个气味王国的国王。这样的人,有能力致所有人于死地,他在结尾处也展现了这样的能力。格雷诺耶似乎具有着伟人才会有的坚韧不拔,无视一切对肉体的折磨。他在山洞的七年中,也带着一种超越的光芒,似乎和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一样,随时准备将超越一切的道理付诸实现。
但是,他又不同于「忏悔者、失败者、圣者或先知」,他「不忏悔,不期待获得更高的灵感」,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独自生活」。聚斯金德评价道:
「外面世界上从来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如此生活过。」
02.
「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
聚斯金德承认格雷诺耶的罪行,他杀人,漠视人,在被赋予最高天赋的同时,也失去了一切道德和温情。
从格雷诺耶的角度讲,他的人生经历了三个基本的阶段。
第一个阶段,格雷诺耶发现了自己的天才,他从巴黎一个红发少女那里闻到了最美好的味道。他爱上了那个味道,并认识到「这香味就是纯洁的美」。
但此时,他还处于自发地寻找美,给他遇到的所有味道进行分类。他对自己的能力已有所认识,却对自己本身尚一无所知。
第二个阶段发生在山洞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味道,意识到自己能闻到一切味道,却闻不到自己的味道。于是他树立了人生的目标,实际上就是找到自己,让他人接受自己,爱自己,并用最伟大的创造来证明自己。聚斯金德写道:
「似乎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怎样的人;无异于一个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了意义、目的、目标和更高的使命。」
他想要占有最好的味道,想要占有美:
「倘若他不能成功地占有这香味,那么他,格雷诺耶,这辈子就白活了。他必须占有它,这并非单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使他的心平静。」
而爱上他时,当他三最终将满意的香水滴在了自己身上,并让所有人为之动容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因闻到香水的味道他来到了第阶段:
「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即让别人爱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一瞬间,他觉得难以忍受,因为他本人并不爱他们,而是憎恨他们。他突然明白了,他在爱之中永远也不能满足,而只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满足。」
这样的想法导致了他价值观的崩塌。他发现,不管自己如何努力,不管自己有了多么大的成就,他仍是一个受人憎恶的人,他仍然没有自我。他的自我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永远不可能学会爱,更不可能被爱所关怀。
所以,他用香水杀死了自己,完成了一种最特别的自杀。
格雷诺耶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或者说,他生来就注定了是个悲剧。这种悲剧,源自他那与天赋共生的性格,但真正促成他走向犯罪的,却是他所处于的社会。
聚斯金德在描绘格雷诺耶的一生的过程中,为人们展现了一个丰富的生活画卷。在这个世界中,人们自己就是恶的。从乳母、教堂长老对他的抛弃,到养他长大的寡妇,他们都反感他,频频将他置于更危险的境地,甚至「认为自己不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义。」
有人的地方就有恶臭,最臭的城市就是人口最多的巴黎。而在这样的臭气中,人们还假模假式地追求香气。他们对香的追求是虚伪的,哪怕是那些香水行家,在格雷诺耶看来也都是虚伪的。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美,更不可能对他人产生真正的爱。
而格雷诺耶却追求真实,追求内心原初的感受,不带评判地欣赏味道。在他看来,「一匹出汗的马的气味与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的嫩绿香味具有同等价值。」
他身边的那些人,都只想利用他的天赋。香水行家榨取他的劳动和智慧,假冒伪劣的科学家靠他的外貌和遭遇骗钱。没有人给予他关爱和温暖,这是让他毫无顾忌地成为谋杀犯的根本原因:这个人间社会本身就是最大的谋杀犯。
03.
「他永远不知道他是谁」
聚斯金德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同时也描绘了一个天才而又混乱的时代。他一开篇就写道:
「那时代人才辈出,也不乏天才和残暴的人物。」
他认为,格雷诺耶之所以不像拿破仑和弗朗索瓦·萨德侯爵(Franois Sade)那样名留青史,并不是因为他不够坏,而是由于:
「他的天才和野心仅仅局限在历史上没有留下痕迹的领域:气味的短暂的王国。」
事实上,小说为格雷诺耶所设定的时代,或许是人类史上为数不多的辉煌的时代。
从启蒙时代一直到18世纪末,那是卢梭、孟德斯鸠着手建立秩序的时代,也是牛顿发现宇宙规律的时代,还是莫扎特、帕格尼尼(Niccolò Paganini)以天才的形象震惊整个欧洲的时代。人们还不了解科学的范畴,科学包含着某种宗教般的热望,也是魔术、艺术的火花,人们普遍地期待着奇迹。
在某种程度上,牛顿描述的规律和土耳其行棋傀儡引起的轰动同样大。
那个时代充满了新奇,科学的发明正一往无前地展开着,而人们却仍旧依靠宗教的力量,仍然沉迷于算命和魔术。就像巴尔扎克在其哲理小说《无神论者望弥撒》(The Atheist's Mass)里描述的那个医生,他虽然信仰科学,认为灵魂在医学解剖上不存在,但仍要坚持去望弥撒,寻求宗教的关怀。
▲土耳其行棋傀儡由奥地利人沃尔夫冈·冯·肯佩伦(Wolfgang von Kempelen)设计,它是一个能够下国际象棋的「机器人」傀儡,号称能够赢世界上所有人,是18世纪的AlphaGo,曾经打败过拿破仑和富兰克林,但后来被解密为骗局,其装置内藏有象棋高手,也未能赢得所有比赛。
像巴尔扎克在另一部小说《路易·朗贝尔》(Louis Lambert)中所写的哲学天才路易·朗贝尔,在书中,他能在哲学上进行沉思,那就意味着他可以不吃不喝。他灵光闪现的时候,甚至能举起没人能举起的东西。精神的力量和肉体的力量是同一的。人类在灵智方面的成就被外化了,同时,物质技术的成就也在不断地被灵智化。
《香水》中的图卢兹的侯爵,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发现了一套关于土壤的理论,认为一切事物离土地越远,就越健康,并试图去证明。当他带领信徒去高山之上寻求证明的时候,意外跌入了山涧。可当时的人们却传言他最终「自己融化在气体中」,飞到了天上。
这样的描写也可以在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18世纪风格小说《树上的男爵》(the Baroninthe Trees)中找到,书中的主人公柯西莫(Cosimo),最后也从树上乘热气球飞走,直到无影无踪。
▲《树上的男爵》书籍插画,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这一著名作品描写了一个18世纪的少年在一天负气爬上树之后,在树上过完了一生,在书中,他曾和伏尔泰通信,还遇到过无数惊险,甚至影响了当时的欧洲政治气候,它同《香水》一样,都是对18世纪人类气质的一种重构。
这样的时代注定混乱,也因混乱而迷人。格雷诺耶只可能生活在18世纪的法国,出现在别的时代则不合时宜。聚斯金德用强烈的浪漫主义手法来让这种戏剧张力达到最大,他让格雷诺耶没有味道却能创造出最美丽的味道、让最大的城市巴黎显得最臭、让人们以最残忍的方式对待格雷诺耶,却又让他们爱他。就连小说的结尾也是这样:人们由于爱他而吃掉了他。
可以说,是美杀死了格雷诺耶。他追求美,却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美,他以为自己占有美,却找不到那个占有美的自己。他最后不仅放弃了人们,也放弃了自己,香水对于他来说也因而没有了任何价值:
「他永远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他对世界,对自己,对他的香水毫不在乎。」
04.
「他们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
在这种对于时代的描述中,聚斯金德并非止于描述。
他写18世纪的人,是为了与现代人相对比。表面上看,18世纪与现代社会有着太多的不同,但本质上,大众的恶一直如此。他们的道德感是那么容易动摇,那么禁不起考验。
聚斯金德写教堂长老的猥琐和伪善,写他贪婪地吸着乳母身上的味道。他写参议员对自己女儿产生的不伦的爱。写人们对极刑的热烈欢迎,以及他们闻到香水之后就失去一切道德束缚,开始混乱地交媾。这些都是对人的兽性的无情鞭挞。
而一切鞭挞当中最重的一记,要数对人们遗忘的描述。
在聚斯金德的笔下,人们的平庸体现在他们的胆怯,胆怯使得他们遗忘所有罪恶,遗忘所有本该忏悔和反思的事。在格雷诺耶让格拉斯陷入疯狂之后不久,人们就回到了一种坦然的状态之中。他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罪恶,人人都完成了罪恶,谁也不比谁高尚,反而「更和睦融洽」地生活下去。
而在最后人们分食了格雷诺耶之后,他们的罪恶感更是转瞬即逝:
「在他们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童话般的、柔和的幸福光辉。他们或许是因此而羞于抬起目光和相互对视吧。当他们后来敢于这么做,起先是偷偷地、后来则是完全公开地相互对视时,他们不禁破涕为笑。他们感到自豪。他们第一次出于爱而做了一点事情。」
这样的讽刺在《香水》中俯拾即是,而每一个讽刺似乎都与人们当下的生活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于是,格雷诺耶成了对人性的一种嘲讽。他产生于人类的恶,他的香水是「恶之花」。在《香水》中,美妙的香水也的确产生于腐烂的味道:
「腐烂的气味再也闻不出,一丁点儿也闻不出来了。正相反,一种极为轻松的生命芳香似乎从这香水里产生了。」
香水产生于臭,人的道德也产生于人性的恶。
聚斯金德所说的「谁掌握了气味,谁就掌握了人们的心」,正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在一战和二战中,欧洲何尝不是在期待天才和英雄人物的降临?人们又何尝不是在空虚之中选择了罪恶?
人们向往天才,却无法识别和养育天才,这矛盾而痛苦。而那些真正的天才,却往往另类、偏执,他们带来的常常是灾难而非福祉,这又是个悖论。
人们在邪恶的天才的控制下,能够干任何事,这起于人的平庸和天才的不凡。也许,这才是《香水》想要传达的。
在《香水》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谋杀犯,都是帮凶。人们总是遗忘自己的罪恶并生活下去,这就是人类生活的本质。就像聚斯金德的那段令人难忘的评价:
「许多人对于这次经历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解,感到与他们原来的道德观念背道而驰,以致他们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把这事完全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因此后来真的再也回忆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