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枕边香

早春四月,叶景和同事来到城陵古镇。

这座负有“中国第一梨花乡”盛名的小镇,是他们回国“寻访古香”的第一站。

“寻访古香”是他们学校留学生一直在酝酿的课题,本来参加者不过寥寥,一说到要公费回国游学,各专业的留学生成员俨然组成了一个旅行团。

第一站来这里,其实是叶景坚持要求的,他在地图上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况且这里靠近国内著名的香料之都涑县。

然而这群法国来的朋友明显没有做够功课,今年气温回升慢,梨花花期推迟,万亩梨园一枝未开。

据说城东头是阳面,每年梨花都开得更早。

叶景执念很深,脱离了团体要自己往东走,一心想寻得今春第一枝梨花。与他结伴的另一个女孩周宓倒不是对梨花感兴趣,而是对叶景感兴趣。

难得看到对人对事一贯都是淡淡的叶景如此,她觉得有意思便跟上来,两人闷头前行,然后华丽丽地——迷路了。

明明在地图上看起来不过是座小小的城,他们却被困在野外重重叠叠的小路上越走越迷糊。

天空下起微雨,田野里升腾起薄薄的雾,空气里突然飘来一缕如丝的花香。

作为一名留学纪芳丹·若勒大学的在职调香师,对气味相当敏感的叶景无比笃定——是梨花的香味。

他隐隐兴奋起来,扣上鸭舌帽,带着周宓在濛濛细雨中继续往前走。

狭窄的小径拐了个急弯,叶景擦掉眼镜上的水汽,眼前的景色让他有些怔愣。

他远远地看见一树梨花。不是一枝,是一树。

早春四月,体感温度还很低,这里竟然有一树肆意开放,如云似雪,香气欲滴的梨花。

两人走近,发现那树下竟还有一方古色古香的小小庭院,匾额上书五个字,“公子枕边香”,正门大敞着,似乎是个店铺。

店铺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踏进门,最先兴奋起来的是叶景的鼻子。

沉香、檀香、麝香、龙脑香、甲香、燕香、青木香,丁骨香……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味道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就连站在木制柜台后的女孩抬起头,他甚至都觉得熟悉多过惊艳。

那女孩不过十八九岁,一身月白古装,见了他便眉目舒展笑起来,眼眸深如潭水,两颊显出浅浅梨涡,鬓边步摇轻轻摆动,在屋内古朴的陈设中美得像一幅仕女图。

叶景心里却无来由的涌起一股寂寥的酸楚,只觉得她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千年万年,而自己仿佛也顺着她的眼回溯到了千万年以前。

周宓并不是调香专业,而是强行参报“旅行团”的设计专业学生,对香料没什么感觉,此刻欢欣地跑过去看屋内陈设,问那女孩的衣服头饰。

“你好,请问这里是,香料铺子?”叶景走过去问。

那女孩点点头,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脸上依然带着甜笑“是的。也可以调香。”

“调香?私人定制吗?”周宓问。

“对,每个人都用不同的香,根据我的感觉。”

“这样的店国内很少见”,叶景的视线被她手里的册子吸引,那似乎是本古代的香谱,“我能看看你这本书吗?”

话一出口叶景就后悔了,觉得可能有些唐突,那女孩倒是如常,把书递过来。

“当然可以。”

叶景看到香谱封面上用毛笔书写的《景氏香谱》四个字才想起来要自我介绍。

“我叫叶景,是一名调香师。”

“我叫周宓,甄宓的宓。”

“小梨,梨花的梨。”她从柜台后走面出来。

整本书都是用毛笔写成,不过应该是誊抄的版本,墨迹不算太旧。叶景坐在柜台边仔细翻阅,书中记载着许多古代香料的配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这本书我抄了很多遍,里面的配方,我全都会背了,书可以送给你。”

热气腾腾的茶放在他面前,他道声谢谢,湿润温暖的香气扩散开来,雨前龙井,他最喜欢的茶。

这句话带着一点点骄傲的孩子气,叶景觉得自己记忆里似乎也有过这样灵动的声音。

“这怎么好意思呢,”周宓蹭过来,“那你给我调一款香吧,需要很久吗?”

小梨摇摇头,“不需要,大概两个小时。”

“这么快?!不需要构思吗?”周宓有些怀疑,她可是见惯了叶景等人在调香实验室里死磕的。

“我师父曾经说,优秀的调香师可以在香水存在之前,就闻到意念中的香味。其实你进门的时候,我就想到应该是什么味道了,现在只需要把它调出来。”

“厉害厉害。”周宓也在柜台边坐下来,准备等她大显身手。

叶景埋头在香册里,没想到能在这座小城得到意外惊喜。看着看着,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他去法国留学之后,久不练书法了,依然能看出这书里的字体……跟他的笔迹,很相似。

其实他一进这里,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抗拒排斥,而是觉得……亲近熟悉……

忽觉空气有些安静,叶景抬头,发现小梨和周宓都在看着自己。

“小梨问,要不要听一个关于这本书作者的故事。”周宓道。

叶景回过神来,“那当然好”,合上手里的书。

小梨开始着手准备调香的材料,“这本书的作者姓景,景烨,是从前涑县最大的调香世家景氏的十六公子……”

景十六公子天赋异禀,自小便能识出数百种香料,所调之香曾经名动全城。

奈何景十六公子幼年丧母,身体孱弱,家中长辈并不疼爱,只想利用他的本事敛财。日夜操劳导致身体更加羸弱,渐渐难以支撑。于是被送到城陵镇的一处外宅修养。

那一天,早春微雨,在院里的梨树下,景烨发现一只受伤的小白狐。

好像寡淡如白开水的生活突然有了波动,景烨每日细心照料它,也慢慢习惯了读书时偶尔盯着他的一双圆溜溜的灵动眼眸,春寒料峭中窝在自己枕边那个毛茸茸热乎乎的小家伙。

景烨看着它时常觉得,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真是好。想吃便吃,想睡便睡,喜欢的便亲近,讨厌的便张牙舞爪。

小家伙也在看他,当人真好啊,小家伙想,有那么多种不同的角色可以选,做景公子身边的婢女就不错。

一个多月之后,小白狐完全恢复了,整天上窜下跳。景烨自知堪不破长久,也不愿意束缚了它,要将它放生。小白狐却徘徊在梨树下久不愿离去。

景烨有点气愤,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你怎么不走?自由多好啊!”

小白狐呜呜叫着窜到他脚边依偎,景烨抱它在怀,认真与那双乌黑的眼睛对视:“你本就是属于广阔天地的,你应该去历经山河”,想想又补上一句,“要是不喜欢,随时可以回来找我。”

小狐狸终是走了,景烨也一直没再回涑县。

两年之后的冬夜,景烨撑着伞在院里赏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像春风里洒落的梨花。他伸手去接,透明的六菱形在他温热的掌心一点点化开。

凛凛寒风中,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那双灵动眼眸一如往常,语气活泼中带点娇怯:“你说过,我随时可以回来找你的。”

小狐狸觉得自己也许会吓坏他,没想到他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解开大氅披在她身上,叹声气说:“快进屋吧。”

既然做了人,就要学人的规矩,小狐狸从来不知道做人有这么多规矩,还好有景烨教她。

有一日景烨给她讲,嫡出与庶出,语气间不无落寞,“嫡出是尊,庶出是卑,你看,我就是庶出。”听到这一句,小狐狸趴在他膝上惊讶地瞪大眼睛,“我不懂什么嫡出庶出,我只知道公子最好。”

小狐狸拜他为师,景烨教她认香料,背香谱。明明狐狸嗅觉最是灵敏,小狐狸却总是木木讷讷的。景烨笑说以后出去不要自称是景十六的徒弟,免得砸了他的招牌。

那一日家里却来了不速之客——景氏家仆。那家奴从小看着景烨长大,此刻声泪俱下,直道景氏内部为了争夺权力自相残杀,香坊真的要支撑不下去了,老爷求十六公子回去。

景烨还是淡淡的,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花更多时间在调香炼香上,呕心沥血编出的香谱和调出的香统统送回景府。

小狐狸学会了写字,把整理香谱的工作接过来。

于是冬日里,拥着火炉,常常是景烨倚在榻上口述,小狐狸坐在案边纪录。

“百和香,取沉水香五钱,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二两,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炭末各二两……”

“寿阳梅花香,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思两,檀香、麝香各二两……”

“……上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旋入脑、麝丸之。”

有时景烨会念着念着突然睡着,小狐狸看着他日渐瘦削的身体,很想问这样值不值得。但是她没有,她知道公子做事从来不问值不值得,这是他的选择。

即使这样,景氏仍不满足。京城要举办全国香会,评选出全国最上品的香。景氏的掌门人——景烨的父亲亲自来游说。景烨在书房枯坐一夜,第二日让小狐狸为他准备衣物——只准备他一个人的。

景烨说路途遥远,京城凶险,他一个人去就够了,这里要有人看家。

景烨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妥协,就当回报景家的养育之恩,从这以后他就不再欠景家什么了。

景烨说,我会在京城买最好吃的点心还有最红的盖头,等我回来,我们成婚。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成婚。

景烨出发那日打扮得很是俊朗,一身镶蓝白衣,长发高束,看的小狐狸目不转睛。景烨看她那副着迷的样子,只觉得害羞又好笑。小狐狸倒是很理直气壮,那么长时间都看不到了,今日当然应该看个够。

十里长亭,看着公子离去白衣胜雪的翩翩背影,小狐狸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公子!”她叫。

万顷梨园含烟带雨,飞雪蔽日。景烨在满天飘洒的白色梨花中回眸对着她笑,眉眼弯弯,苍白瘦削,那一瞬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小狐狸看的有些痴了,依然没忘记在嘴里喃喃念着“你要记得回来娶我啊……”

“后来呢后来呢?”周宓连声问道。

“后来景十六公子没再回来,据说死在了赴京的路上。小狐狸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调香,甚至水平跟景十六公子不相上下。她调出的第一种香就叫“公子枕中香”,闻者莫不伤心落泪。她在背后支持涑县的另一个制香家族程家,亲眼看着景氏的基业一步步被击溃,再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周宓有些唏嘘,“这应该就是你店名的由来吧,真希望我能闻闻传说中的公子枕边香。”

“没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她做小狐狸时熟悉的景十六公子枕边的香味吧……”

小梨的声音有些哽咽,叶景凝神看她,才发现她也正泪眼朦胧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小梨那双眼睛,乌黑,明亮,充满灵气。

“那种香……还存在吗?”叶景问。

“存在。师傅教我调了出来,你喜欢的话可以送一点给你。”

又白送?周宓纵使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好,谢谢你。”

“我去取。”小梨走进一旁的侧门。

叶景对向他使眼色的周宓视而不见,缓步跟上去。

小梨走在略显陈旧的回廊间,衣袂翻飞。

“这屋子是古宅吗?据我所知,中国古代大户人家的府上,很少有把梨花种在显眼地方的。”

“是,因为梨谐音离,代表着离散,是不吉利的象征。”小梨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叶景没再跟上去。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古画,画上的人一身简单长衫,撑一把油纸伞,另一只手似乎在接空中的雨或是雪。一旁是小小的题字,离得太远,叶景并不能看清。

小梨出来时,递给他一个雕花精美的木制锦盒。

“有人说,长时间闻一种味道,你就会慢慢习惯它。”小梨道。

“嗯,视觉与知性相连,听觉与理性相连,触觉是从肉体相连,嗅觉则和记忆连在一起,一个正常人能记住超过五千种气味。”

“气味就像一组无形的密码,有时能在瞬间开启回忆的锁。”小梨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打开看看吗?”

叶景把盒子装进背包,“等以后吧。”

离开时雨已停了,叶景坚持要付书和香料的钱,小梨也没拒绝,给他们画了回去的简易地图。周宓没忍住又在门口的梨花树下拍了好一会儿照。

小梨一直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们。

小径拐角处,叶景回头,见小梨独自站在花树下,画面清冷寂寥。

那幅画上的题字霎时在他脑海里明朗起来。

一夜春雨潇潇,明日落花满地。

我问伊人何所忆,雪深绿浓里,孤影人独立。

送周宓走到能打车的公路边,叶景不顾匆匆折返。

回到那却发现,院里没人,只留一树自顾自绽放的梨花。

打开那雕花的锦盒,熟悉而安慰的味道瞬间盖过梨花的淡香,叶景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身后传来一声轻灵的呼唤,“公子!”

他笑着回首。恰好一阵风吹过,雪白的梨花扑簌簌落下。

“你回来娶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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