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斯通是个愚蠢的偏执症患者，这是认识张斯通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诉大家这件事情的是张斯通的好朋友李三。不过，这样定义张斯通的李三并非出于恶意。他只是希望张斯通看清自己。他只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希望张斯通活得好好的。
说起来，李三第一次这样批评张斯通是在高二的一次班会后。那一年的张斯通无论是相貌还是成绩都排不到班级的前五名，可就是这样的他却在班会上扬言自己要考全国一等一的大学。
听见张斯通这样发言，台下的李三有些坐不住了。
他是不止一次在私下与张斯通讨论过这样理想的荒谬性的。此时他再次见到张斯通不听劝解的行为，心中不由得充满怒火。他立刻举手道：“我认为你真的应该定一个更符合你实际情况的理想。”
听到李三的劝诫，张斯通站在原地有些慌张，他辩解自己理想的必要性，说自己在未来会努力云云。李三却道：“班级成绩排行第一名的同学，报的志愿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流大学。在我们这样班级之中，大家虽然都在努力的为自己的目标前进，可那目标都是基于自己实力而设定的。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希望你认清自己，不要因为一时的自大而后悔终生。”
主持班会的老师制止了李三的发言，并说毕竟还没到填报自愿的时间，理想总是必要的。李三只好坐下了，可又在下课后对同学们补充道：“我们就看他能不能考上一等一的大学好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张斯通便生了偏执症的病。这让那些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因为他的学习、游戏、自言自语，一切一切都带着偏执的狂热。
学校里的人对他避而远之。而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他，从那天开始变得更加孤独。当然，李三仍然还是乐意与张斯通交往的，毕竟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哥们。
高考结束，张斯通最后果然不负众望，没有考上那所一流大学，他和李三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成绩下来的那天，李三找他去喝酒吃肉。两个人推杯换盏，绝口不提过去关于理想的事情。这本应该是段快乐的时光。哪知道喝到最后，张斯通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多了，冒出一句他想过不一样人生的话来。这让喝得醉醺醺的李三有些恼火，他道：“你的偏执症怎么没完没了了呢？”听到李三这样的话，张斯通的脸变得惨白，他道：“我只是觉得生活有些无聊。你想啊，大学虽然考上了，可是之后呢？不过是学习、工作、结婚、生子，一想到这些，我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李三没有听完他的话便抢道：“我还不自在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出来吃饭么？因为我要考的是B大学啊，结果却考了个D大学。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但是我一想，这有什么呢？我考了B大学，不过是更好一点的学习、工作、结婚、生子，现在考了D大学，也能学习、工作、结婚、生子。人要着眼现实嘛。所以我现在坐在这里照样吃吃喝喝，快活得不得了。哪像你，一脸苦像，还找借口逃避现实，像什么样子？”张斯通坐在位子上皱了眉毛，半天才反驳这并不算逃避。哪知李三道：“怎么不算？你说你想过不一样的生活，那你说说你想过的生活是怎样？你说的那个‘不一样’，不过是你伪装的降低了标准的普通生活而已。”
听到李三这样一问，张斯通终于变得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设想的生活再奇怪，也不会是与众不同的生活。可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服气，而且那天还喝了很多酒，这让平日总是习惯接受好友批评的他拍着桌子发下狠话，称自己一定要活得不那么一样。
李三听到他这样说，连忙也拍着桌子，一边说他已经完全看透了他，一边说他的偏执症已经无可救药。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那天就这样轮流拍着桌子喊着话，竟一下子成了陌路。
转眼间，张斯通便到了三十四岁。如今的他除了身体有些发胖，几乎与原来毫无二致。但他周围的世界经过了六七年的变化，却已经与过去有些不同了。科技的进步带动了社会的发展，过去稳定的职业因为科技的原因有了质的变化，同时又有许多新鲜的职业凭空冒了出来。张斯通在空气里嗅到了当年他高中毕业时所说的某种“不一样的生活”的气味。但嗅是嗅到了，具体有什么不同他并不清楚。他不在那个“不同”之中。
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参加固定的工作，也没有继续学习，只是在其他相识人的眼中过着荒废时间的生活。他走过了一些地方，看过了一些人，最后又回到了家乡，显得懒散又普通。他的生活对那些固定在某个城市某个住址的人而言并无太大的吸引力。那些人想要的是忙碌，他们认为忙碌是最好的充实。
有一天，李三找到了仍然闲散着的张斯通。
李三是如何找到张斯通的，张斯通并不知道。只是六七年不见，李三并无太大变化。仔细询问下，他才得知李三如今在一家大公司当员工，虽然内容枯燥，但是工资稳定。而且他在三年前便已结婚，如今儿子已经可以和他犟嘴了。
“你知道吗？我那个儿子现在没事就总问我，这个为什么不行，那个为什么不行。他一这么说，我便想起你来。你小时候就是总喜欢和我吵，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唉，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咱们就奔四十去了……”
张斯通听着李三的感慨，有些怀疑他在占他的便宜，又有些想反驳李三所说的“吵”。他过去是喜欢和李三说各种各样事情的，可他觉得那应该算是讨论，而不是什么“吵”。
比如他们还在都迷恋功夫的年代，就争论过李小龙功夫是否厉害的问题。张斯通说李小龙也许不会打败现代搏击训练下的运动员，但是有那么多同时代的人尊敬和赞扬李小龙，李小龙应该总是有厉害的地方的。
李三则对张斯通的观点毫不客气的进行的反驳。他首先让张斯通举例李小龙获得比赛冠军的实例，又让张斯通举例截拳道选手拿到国际比赛冠军的实例。张斯通没有举出例子，李三便说李小龙毫无厉害之处可言。张斯通于是又说那些关于李小龙的视频，李三便说那些现代运动员同样可以达到，且当时的环境下有没有作假，谁会知道呢？张斯通于是又说那些关于李小龙实战的旧闻，李三于是又让张斯通把当时实战的具体情况说出来。张斯通说不出，但也不服气，他想要维护自己偶像的形象。但两个人说来说去谁都说不过谁。
李三最后说得烦了，于是道：“你怎么总是喜欢用逻辑推理事物，而不是举真实的例子呢？结果的重要性还需要我反复和你强调么？现在真实的情况就是他没有在任何实战打赢过谁，他的功夫就和现在电影里的功夫一样，不过是花拳绣腿。”
张斯通听了他的话，突然想到他们彼此不仅是功夫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对一切所知不多的少年，况且这样简单的用比赛成绩进行判断终究有些武断，于是不服气道：“可你说的那些现代格斗竞技比赛都是他死后发展出的，你总不能让他死后登台打擂吧？”哪知他的问题一出口，李三立刻问道：“那你说出一个过去比赛制度下，他打赢了谁的实例啊？”
张斯通觉得他们的讨论总是这样，他所说的话并无错误，至少他认为在逻辑上是通顺的。可张斯通并不理睬逻辑上的问题，而只是一味要求举出实例和结果来证明。张斯通永远扳不倒李三，因为在他的逻辑中他举不出李三想要的实例。这样的讨论在他的记忆里可谓是家常便饭。而每一次讨论，也总是这样不了了之。不过虽然驳不倒李三，张斯通仍然喜欢和李三讨论问题，他觉得他们都是在用这种方法获得对事物的多面认识。
“你总是那么喜欢唱反调，每次我一说什么大家都这样认为的事情，你就要和我吵。吵不过我，到最后就不了了之。就像毕业之后，你说你要过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怎样？知道自己错了吧？”
听着坐在对面的李三自顾自的说，张斯通仿佛回到了过去，于是不禁反驳道：“我现在姑且也算生活着吧？这有什么对错可言呢？”李三啧了一声，道：“我听说你现在穷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怎么还不算错呢？你看看咱们班里的其他人，有谁混得比你差啊？”张斯通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人和人本身就是不同的，为什么要互相比较呢？”李三道：“人的确是不能比较，但是生活可以啊。”张斯通道：“生活也有许多种啊，这你怎么比？”李三道：“生活的好坏不是一比就出来了么？怎么不能比？”张斯通道：“我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但听你这话的意思，怎么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李三道：“你这只是活着好不好？你能呼吸，能和我交流，这只算活着而已吧。你要能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点什么，那才算生活吧？”张斯通道：“我也不是没有留下什么啊？”李三道：“那你留下什么了？要不这样，我就拿我自己举例来说好了。我毕业之后看到别人去找工作，我就也去了。复习、考试，每年还要参加岗位认证，我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后来我看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别人和我说了，我就也去参加应聘。又是考试，又是岗位竞争，我都咬着牙熬下来了。而你这时候在做什么呢？前几年我觉得到年龄了，大家都结婚了，我于是就结婚了。而你又在做什么呢？你说咱们比较之下，你的生活有什么‘好’可言呢？”张斯通皱着眉道：“可我又不像你这样，这么想工作，这么想结婚……”李三道：“我也不想啊。可你不工作就生活不下去啊？你不结婚，年龄不等人啊？你得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你看周围人都结婚了，你难道就坐得住？”张斯通道：“噢？那你对生活好坏的定义就是是否与周围人相同？”
张斯通的语气有些强硬，但面对他的问题，李三不假思索的问道：“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啊，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个例外呢？你说我不能判断你生活的好坏，但是你现在这样，再过几天如果死掉了，你活着都不算了，那不恰好证明我对你的判定是正确的吗？”
听李三说完这段话，张斯通陷入了沉默。他不是不想辩解什么，可李三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急需的便是一个新的工作，让他生活下去。
“你不要再偏执了。对了，我们公司最近有新的招工，你要不要来试试？”
也许是看出张斯通的苦恼，李三在两个人的沉默中缓缓说道。
李三介绍的工作，工作内容对于张斯通来说毫无难度，是个非常普通的工作。投过简历之后，只要通过笔试、体检、生产体验三个环节就可以正式上岗。可是面试的第一天，张斯通就被面试的测试卷子难倒了。那卷子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类似智力测验和性格测试的问卷，后一部分是按照题目进行的论述。张斯通连猜带蒙，最后的论述题没有写完就被迫交卷。这让他多少有些丧气，觉得自己要落选。
但李三听说这件事后，却告诉他答得越低分，反而越容易被入取的事情。张斯通有些惊讶，连忙问为什么。李三解释道：“现在公司对于招聘这样的事情，目的性已经非常强了。想要什么样的人，几乎在最开始的关卡就能检验出来。而且实话跟你说，你应聘的岗位是谁都能做的岗位。面试这种岗位要做的事情就是装傻。”张斯通问道：“哪有公司会要个傻子？”李三道：“不是真傻子，是让你装傻子。要知道你是去做公司的一个零件，你是一台机器上的螺丝钉，公司想要的也是一个能当零件的人。你进了公司就不算是人了，只是公司这部机器的一个零件。你在面试阶段就不愿意为公司的利益而委屈自己，公司会要你么？”
张斯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李三所在的公司实在有些奇怪，可是他又说不出奇怪在哪。好在过了一天，第二轮面试的通知来了，没有答完卷的张斯通果然通过了第一轮面试。
第二轮的面试内容是体检。张斯通的体检报告成绩勉勉强强通过了。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生产体验环节。可谁知道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个环节，张斯通刚一进生产车间就被吓到了。
没有其他公司上班时办公桌上的整齐，也没有生产车间人来人往的热闹。正在上班时间，单位里黑漆漆的房间中一片寂静。
带领张斯通一行二十人进行参观的工作人员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手电筒。在微弱的光柱下首先被照到的是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的水缸。光柱向远处扫去，张斯通看到屋子里有许多这样的水缸，而水缸就座落在一些看起来有些复杂的仪器上。灯光微弱，来参观的人都伸着脖子去看。张斯通感到背后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于是顺势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那水缸的近处。
缸里的水在微弱的手电筒光照射下绿得发黑。张斯通闻到那水有些腥，而且他还看到水面上飘着一些黑色的丝线。他正好奇那些丝线是什么，幽暗墨绿的水里突然慢慢浮起了一块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水底像个胀气的塑料袋，晃晃悠悠，越来越大。等到它终于钻出水面的瞬间，张斯通看得清楚，那竟然是一只人手。
张斯通向后退了一步，几乎喊出声来。而他的身后，有几个同来参观的人已经调头向外跑掉了。负责参观的工作人员连忙追了出去，而就在这时水缸里冒出一个人头。张斯通吓得不能动弹。但借着门口照进来的光，他看到那个人头双目紧闭，她的嘴巴和鼻子像潜水员一般正被罩着。他又看了一眼，哪知道那个人头睁开了眼睛，仿佛对他笑了一下。
事后，他才知道，这个从水下冒出来的人头，是一个有些调皮的女员工。而泡在这样的水中，便是这家公司新招聘员工的工作。
在水里泡着，这样的工作的确和招工启事上所写的一样，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工作。可是工作再简单，怎么会简单成这样。张斯通有些不解。在他们一行人参观完几个有些相同房间后，指引他们参观的工作人员终于开始了解释。
原来，这家公司是新兴的人类科技公司，主要的工作就是用人体自身来生产。像那个绿色的水缸，其实用到的是人的皮肤，那只是其中一个生产的环节。这里的工人想要获得更好的工作，就必须要更好的改造自己，让自己改造成适合工厂进行生产的零件。比如有些员工的肝脏获得改造，成为分解工厂原料的器件；有些员工的肺进行了改造，做成过滤分类气体的原件；有一些员工则要将大脑的一部分连接成群，形成可以处理数据的人脑处理器……
张斯通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公司，这和他过去印象中任何一家公司都实在太不相同。这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在公司的门口等李三下班，想和他商量商量是否应该拒绝这样的工作。
李三当然不同意他退出，他道：“我也没有骗你啊？公司的确是在招能当公司零件的人才。而且，你今天参观到的，都是晋升空间很大的职务啊。”张斯通道：“这都泡在罐子里了，再往上会怎样？”李三把领口的衣服解开，让他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插孔，道：“像我这样喽，把一部分闲置的器官贡献出来，为公司做贡献。”张斯通道：“这……这……这工作不是要人命么？”李三道：“要什么人命？”张斯通道：“你的工作是把脑袋的一部分让公司做处理器吧？这时间长了，你脑子受得了么？”李三拍了拍脑袋，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医学上已经证实，人缺少一部分脑子也是可以正常生活的。我只是把那部分可以缺少的脑袋贡献出去，让公司产生效益。那部分本来我就用不到，何来受得了受不了之说？”张斯通又道：“这做法对么？公司里的其他员工……那些器官用时间久了……”李三抢道：“我看你这些年在外面跑东跑西，但怎么看起来对当今世界却一点接触都没有啊？思维还像个小孩？你知道不知道，咱们公司这样的情况，已经是最落伍的了。你看看那几家全球大公司，去那边上班的人，都是上班时把身体里拆得七零八落，什么器官该干嘛就送去哪个部门，等下班了，再拼回来。你总不能说，那些世界前五百强的公司，做法是错误的吧？”张斯通不知如何反驳，李三顿了顿又道：“咱们毕业前，早就有人在工厂里当人体电池了。现在像咱们公司这样处理生产原料、废气什么的，已经是行业里最基本最普通的工作了。而且，那也是在一定数值范围内进行的操作。这就比你平日生活中进行的化学过程数值上高那么一点点而已。举个例子，就好象我能活七十岁，但我的肝脏能用八十年，现在我把那十年拿出来为公司做贡献，有什么问题？”
张斯通还是觉得有些想不通，于是问道：“可这有点像出卖肉体啊？这算什么工作啊？”李三道：“这怎么不算工作？那你认为工作是什么？付出劳动？创造价值？还是有人给你发工资？”张斯通想了想，道：“那工作至少得让员工作为一个人吧？”李三听了张斯通的反驳，不禁大笑起来，他道：“工作需要你是个人么？原来的工作内容就只是一种技能的运用好不好？你以为现在大学里培养的那么多学生是为了培养他们的灵魂？不！只是培养他们的技能而已。天底下有那么多博士，那么多高学历的人，可是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有多少个？他们花那么多年时间，大部分不都只是学习的一种技能而已么？现在的工作不过是从你学习的某种技能转移到你天生就可以利用的东西上了而已。”
张斯通还想反驳，于是又道：“我刚才说的意思是，这样的工作，做起来没有做人的感觉……”李三仍然在笑，他道：“你所说的做人，是指什么呢？”张斯通道：“就是……尊严一类的吧？”李三道：“所以你这就是像在说脑力劳动者眼里的体力劳动者喽？还什么出卖肉体的行为？你所说的尊严，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啊？你要说做人，人的定义可是经常换的啊？不变的，应该是一个人在其他人眼里的模样，尊严也是别人给你的。像现在这样的世界，你不工作，没有钱，人人都不会看得起你，你所谓的尊严从何而来？”
面对李三连珠炮似的提问，张斯通陷入了沉默。
李三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咄咄逼人，于是摇摇头，拍了拍张斯通的肩，道：“我劝你走出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要知道你本来就对世界的认识是不足的，你不觉得你的坚持毫无意义么？而且，你看我，工作、生活、家庭，虽然不是最成功的，可也是普通人中幸福的例子啊。你想说自己生活得没有失败，那我就是能反驳你的活生生的实例啊！所以啊，你不要再犯偏执症了。我是真希望你过得好好的，像个人那样活下去。”
张斯通看着李三，觉得对于世界的认知，他们都是不足的。可是，他在现实面前，却又无话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