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做过最令父亲伤心的一件事,大概就是2011年的春节未回家这件事儿吧。
那时,我自己一个人,躺在温暖的教工宿舍里,吃着超市买来的旺旺仙贝。嘴上热闹,心里却异常别扭落寞。心里想着,宁愿天天吃旺旺,也不回家去。家里没有暖气,正是冻得哆哆嗦嗦的时候。况且,我不太想见到父亲。父亲自打病情加重后,脾气变得越发暴虐,忽冷忽热,忽阴忽晴。嘴里絮絮叨叨总在咒骂着什么人。他的痛苦我无法理解,他的心也无法再读懂。所以,宁愿守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忍受着孤单寂寞,也不愿回家去和父亲吵架。那个春节,那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没有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也没有给父母买回去任何年货。我想,没有我,他们依旧很快乐。
我永远是个后知后觉的人。感情细腻,却大脑迟钝。我更加关注自己的情绪,反而忽略了别人的心情。或许,如果不那么骄傲,不那么别扭,回家去,看着爸妈慢慢老去的脸,心便会慢慢融化。即使吵架,也是幸福的。可我终究没有回去。我不曾想到,那个冬天,那个春节,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共度的机会,却因为我的任性,骄傲,甚至是叛逆,永远地失去了。
11年的五一,再回家,与家人相逢居然是在医院里。小小的医院人满为患,由于床位不够,医院只能将父亲安排在走廊里。同在走廊里的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走廊里光线阴暗,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有的拿着尿壶,有的拽着医生说着什么。病床上躺着的,都是些精神抖擞的病人。没什么大病,大概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看到了父亲。静静地躺在一个窄窄的病床上。面色憔悴,眼神疲惫。看到我来了,眼睛居然亮了一下。然后像个小孩子那样,泪水顿时爬满了脸颊。一个劲儿地数落着我,过年不回家,过年不回家。
曾经奶奶也是这样的。爸爸越来越像奶奶了。如果我好久没去看奶奶,奶奶见到我第一眼便是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是奶奶带大的,感情深厚。奶奶为我哭,我会觉得很自豪,很骄傲,甚至偷偷窃喜。奶奶很少为了其他人哭,为我却是掉了不少眼泪。而父亲的眼泪,只会让我觉得心酸,觉得愧疚,丝毫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父亲因为我的任性,因为我不回家过年,又气又恼。但是,他病了,我长大了,他又拿我没有办法。这泪水,一半是牵挂,一半是无奈,还有一些伤感在里面吧。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不太懂得,父母爱子女的心,到底是怎样的真切。父母对于任性的子女,到底爱还是不爱。这些东西,恐怕还得等到自己做了父母才能够理解吧。
上大学的时候,我便开始厌恶回家了。我讨厌所有的假期,尤其是春节。父母在北京务工的时候,我们无家可归,辗转各地,借宿在亲戚家里。父母打不动工了,回了老家,家里却到处冷风嗖嗖。父亲干不动重活,母亲又是家中的老幺,修建暖气的事情是做不来的。记得小时候,每到春节,我们全家便早早的钻进被窝,躺在被子里看春晚。耳边总感觉有凉风吹过。风是从哪里进来的,总也不清楚。
我与父亲,父亲与我,绝不是上辈子的情人,而是上辈子的敌人,这辈子来讨债。
父亲总喜欢骂骂咧咧,把所有人骂过一遍仍不解气。家里的三个孩子,数我没有什么涵养,听着父亲的咒骂,我总会一跃而起,与他展开大战。要么我把他骂赢了,要么他不恋战,悄悄地没了声音。
我讨厌回家,在很大程度上,与父亲有关。我知道他爱我,甚至有时候超过了对弟弟的爱。但是,他怕我,我也畏惧他。所以,即使爱,却是一对不折不扣的宿敌。
我还记得,当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会躺在床上,把我高高举起,让我唱小白兔儿歌给他听。我就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唱给他听,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他唱,二闺女,爱放屁,一放放到二里地。
我还记得,我上学时买了一个半夜三点的火车票。父亲两点准时把我喊醒,温柔地揉搓我的双手。“二闺女,起床了”。我们俩并排着,走在茫茫的黑夜里,没有话,只有脚底下走路的沙沙声。把我送到站后,我不敢回头,我怕他仍旧站在那里,等我离去。
明明是爱的,却又像敌人一样,恨入骨髓。
母亲说,姐弟三人,就数我最像父亲。脾气,性格,相貌,哪儿哪儿都像。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荣幸,还是我的悲伤。
我总在想,倘若我有了女儿,应该怎么对她。母女也好,母子也好,应该是这世上最美妙,最美好的一段缘分。我该怎样经营这未来的一段关系,让我们既是亲人,也是朋友。多么爱不说,能不能没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