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旷野里的树

       1

三年前的夏天

      周六早晨接到一个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对方着急的声音：“悠俐娅，我家有难，请帮帮我们.....”说话的人是伊戈尔的父亲，伊戈尔是我在塔吉克斯坦工作时认识的朋友，听说他最近跑回上海了。

    伊戈尔的爸爸说伊戈尔在上海骑摩托出了车祸，请求我协助办理去中国的签证。

    原来伊戈尔在上海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趴，一群来自各国的小伙们喝大了，伊戈尔在凌晨三点的上海街头飞速骑摩托撞上了一辆大货车，当场昏迷不醒。

    我联系上海的朋友去看望伊戈尔，给他爸爸办了去中国的签证，后来他爸爸接他回国了，听说身体大致好了，只是走路有些不稳。

      2

十二年前 。塔吉克斯坦。

      伊戈尔的爸爸是我当时就职的公司里的司机，因为喜爱中国，他想方设法把儿子伊戈尔送去中国学习中文，伊戈尔长得特别帅，唱歌跳舞样样出色，他在上海除了上课学中文，还业余去拍戏，周末做模特，去上海一年就给老爹寄回来3万美金。

     有一天伊戈尔的爸爸特别开心地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说儿子从中国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伊戈尔的家离首都约两个小时的车程，路非常不好走，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好不容易到了他家，一进门是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各种花儿和果树，五颜六色的花娇艳绽放着，葡萄藤上坠着满满的葡萄，藤下站着一个穿着本国长衫的姑娘，是塔吉克的民族服饰，衣服裤子一种花色，上衣很长，长到膝盖那里，她不回头时活脱脱一个当地姑娘，一回头，哇，原来是个中国美女。圆圆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长得甜美可爱。

     一聊天，她是我的老乡，也是湖北人，或许因为是老乡，在见到我的三分钟之内，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她叫小安，是伊戈尔在上海的同学，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小安学音乐，主修钢琴。她哭着对我说：“悠姐姐，我爱伊戈尔，我很爱他，可是我想回家……”，原来小安来了之后，尽管伊戈尔一家对她非常好，每天都买各种好吃的买各种水果回来，可是小安吃不惯伊戈尔妈妈做的当地的饭。小安只会讲英语，这里是讲俄语，除了跟伊戈尔，她在这里无法跟任何人对话。眼看着伊戈尔的爸妈每天做各种牛羊肉，各种民族特色饭菜，可是她吃不下，她悄悄对我说，觉得他们都把肉做糟了，她不习惯塔吉克的饮食。

       伊戈尔跟小安正好相反，眼神闪闪发光，完全是一个热恋中的少年，带着一个外国媳妇儿回家，别提有多风光了，亲戚邻居都来看小安，小安无法跟他们交流，只好每天对着一群一群的客人傻笑。伊戈尔看到小安对着我掉泪，立刻跑过来抱着他心爱的姑娘说，怎么又哭了，亲爱的，不要哭啊！

      那顿饭留给我的记忆是神采飞扬的伊戈尔和郁郁寡欢的小安。我有些为小安担忧。果然，过了两周，伊戈尔打电话给我，说小安回国了。

       后来我去了中亚另外的一个斯坦工作，听说伊戈尔在父母安排下娶了一个当地姑娘，小安回国后也结婚了。

       09年我回国，回到家乡，约小安出来见面。那是武汉酷热的夏天，我在一家咖啡厅等她，门被推开，一个笨重的身影出现了。这是第二次见小安，她的肚子已经是怀孕8个月了。她一见到我，刚问候了两句，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

     “咋每次见我你都要发洪水呢？”我说。

     “我一看见你，就想哭，我平时只能自己偷偷哭，姐，你让我哭会儿吧。”

     原来小安回国后她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一家银行的中层领导，小安闹了一阵别扭还是同意了。结婚后跟先生经常吵架，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合，兴趣、爱好都不一样。我问她，还弹钢琴吗？她说早就不弹了，从前在上海，她跟伊戈尔一起跑夜场，去酒吧、五星级宾馆演唱，她弹琴，伊戈尔唱歌，结束后伊戈尔骑着摩托带着她穿越上海的大街小巷，那是她青春最美好的回忆，她不愿触碰，因此也不弹琴了。

      她说，她在伊戈尔家时，她妈妈怕她嫁去那里不回来，谎称生病把她骗回国，一年后，她听说伊戈尔结婚了，心也死了，同意了母亲的安排。婚后老公知道了她的这段异国恋情，经常讽刺她挖苦她。她被家人安排进了银行，上班数钱点钱机械化地工作，下班面对一个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就吵架的丈夫。

      她抽泣着说完自己的情况，我说，既然孩子都怀上了，不能再哭了，对孩子不好的。忘记过去，即使生活中有各种失望，只要你想让自己好，一切都会安好。你不是祥林嫂，你是在上海受过高等教育的，不要忘记，你是弹钢琴的女孩，重新开始弹琴，你会快乐起来的。

         3

两年前。春节。武汉

      14年春节回国在武汉约小安吃饭，她带着5岁的女儿前来，女儿叫作莺歌，长得乖巧机灵，眼睛亮闪闪的，只是，莺歌不说话。

      莺歌生下来后哭闹都很少，到了该说话的时候就是不说话，小安带着莺歌去了好多大医院，没有查出原因。

       小安让莺歌在旁边桌子画画，一边不时瞅一眼莺歌，一边跟我说着她这两年的变化。在吵闹了几年都筋疲力尽之后，她跟莺歌的爸爸离婚了，小安自己带着孩子，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小安说 ，她一度非常恨自己的母亲，恨她当年骗她回国，恨她强迫她嫁给莺歌的爸爸，恨她给她安排了银行的工作，有两年不跟母亲说话，母亲眼看着小安失败的婚姻，和不会说话的孙女，刚强的母亲自责不已，病倒了。

        这是我跟小安第三次见面，这次，她没有泪如雨下，沉静着诉说，带着淡淡的忧伤和一丝倔强。

      “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老是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活成这个样子，我想过自杀，我很不快乐，可我有妈妈，有女儿，我还要给妈妈治病，让女儿开口说话。”这一年小安33岁，眼神里倒有50岁的沧桑。小安没有开口问我伊戈尔的消息，我也没有告诉她伊戈尔出了车祸，这对她并不是好消息。

       那天我对小安说了许多话。

       每种处境都有价值。小安，这些境遇不是你的困境。你的困境是你专注于不快乐。聚焦于不幸才是你的困境。你怨恨妈妈，其实是怨恨当年那个懦弱的自己，当时你不习惯不适应伊戈尔家乡的生活，自己也想回国的。后来妈妈给你介绍对象，你也可以选择不嫁给那个人的。银行的工作枯燥乏味，你有大把业务时间可以继续弹钢琴，或者教小朋友学琴。你把全部精力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小不开心里，把不快乐的责任都推到妈妈、丈夫身上，那么你的责任呢？任何时候，你都有机会选择你想选择的。

       假如在森林里遇到一只高大凶猛的熊，你不会一直琢磨：是谁把我带入森林的，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要被一只熊吃掉？你没有时间来证明你所处困境的不公平。而相反地，你会思索：“我逃向哪里才能甩掉这只熊？或想办法让他分心？”

      说话的时候我看着莺歌，她的眼睛接触到我的眼神，对着我笑了，我看到她的画里有好多小动物。小兔子、小狗都画得栩栩如生。

      饭后我们带着莺歌在广场上散步，迎面过来一只白色的小狗，莺歌很喜欢，看着小狗露出纯真的笑，小安停下来接电话，我带着莺歌跟小狗玩，听到莺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小狗汪汪地叫着。这场景就好像莺歌在跟狗说话。

       我脑中灵光一现，“小安，你家养过动物没有？”

      “我要照顾母亲和女儿，哪有时间养动物。”

      “如果你养一只小狗，能让莺歌说话，你愿不愿意养？”

       小安点头。能让莺歌说话，让我养大象我也养。      

       我给莺歌送了一只小狗。小小的，白色的。

      临走前我给了小安一张北京著名心理咨询师的名片，我隐隐觉得，莺歌是会说话的，只是不想说话。

        4

2016年 夏天 上海  

      前几天我去上海出差，夜晚在外滩溜达，一时兴起，发了个朋友圈，图片是东方明珠。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一个上海的陌生号码。 “姐，我是小安，我在上海。”

      我飞快地打车去往她指定的咖啡馆，咖啡馆里里外外都布满鲜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清凉、甘甜，里面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客人，没看到小安，“姐，我在这里！”噢，小安在吧台里面，笑颜盈盈地看着我。她比我上一次见到时，要精神焕发、年轻漂亮的多，是发生了什么奇迹呢？

        “悠姐姐，谢谢你送小狗给莺歌，后来我又给她买了鹦鹉、松鼠好几种小动物，莺歌经常对着她的动物朋友们叽里咕噜的。我拿着你给的名片去北京拜访了那位有名的心理医生，经过半年的治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太开心了，莺歌说话后我每天听着她的声音就会笑，我有那么多年都不会笑了啊”

       原来小安在怀孕期到莺歌三岁时，一直跟莺歌的爸爸有激烈地争吵，甚至在怀孕时说过多次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些莺歌的细胞有记忆，她觉得父母都不想要她，她用静默来对抗这个世界。通过跟小动物的接触和半年心理治疗，莺歌会说话了，小安的天空终于放晴了。

      “上次跟你见面后的晚上我无意中打开了好几年没看过的Mail.ru（一个国际邮箱），看到了伊戈尔发给我的88封邮件，最后一封邮件是我看信那天的一年前，他写到：‘亲爱的小安，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嫁给谁了，你都是我最爱的小安，你的气息，你的声音，你的温度一直在我脑海，请你一定要快乐，要开开心心地活着，我永远爱你，我的小安！永远爱你的伊戈尔。”我读到这些信，眼泪掉个没完，这些年他写了这么多信给我，有一阵国内Mail.ru邮箱不能用，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把这个邮箱忘的一干二净，从来没想过要打开。有一年他写道，小安，写了这么多信，你都没有回复，你可能已经爱上别人了，我父母让我娶本村的一个姑娘，我不爱她，可我打算跟她结婚了。

       唉，原来伊戈尔不知道我没有看到他的信，只好结婚了，我听说伊戈尔结婚了，也服从了母亲的安排结婚了。伊戈尔结婚之后，一心想来中国，想来上海，也终于在本国和中国之间来来返返，做起了跨国贸易，直到出了车祸，被送回国。

        我读了他的信，读了一夜，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又落下来，不管是无意错过还是主动选择，我们再也无法回头了。感谢生命中曾经有过这般真炽热烈的爱情。”

        “后来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我在电话里祝福他健康幸福。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悠姐姐，我常常想起你说的话，每种处境都有价值。”

       两年前小安辞掉银行的工作，卖掉武汉的房子，带着莺歌来上海开了这间咖啡馆，莺歌会说话之后小安教会她好多歌，宁静的下午时光，小安弹琴，莺歌唱歌，客人们很喜欢听这个5岁的漂亮妹妹唱歌。小安来上海后，学了许多东西，经常在咖啡馆搞插花、茶道、香道、香疗各种活动，朋友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开朗，笑容越来越绽放。

       5岁的小女孩莺歌童声童语地在台上唱着儿歌: 妈妈，你是我的天使……

       小安，有没有想过，假如那年没离开伊戈尔的家乡，那时跟他结婚了，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35岁的小安，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坚定、笑容恬淡。“不，这一趟，就是最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