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时候,为了糊口,我接了一个活,给一个富家小姐当家教。
见过雇主,交出手机后,我便被云清送到了郊区的山里,山谷中有一湾蓝得透明的湖,像一条落在谷底的蓝宝石项链,湖泊的一端呈圆形,囤着深不见底又干净透明的蓝,另一端浅浅的蓝弯弯曲曲离开山谷,不知去向。
湖畔有一栋仿古的宅院,穿着白色斗篷的女孩坐在湖畔的秋千上,一下一下悠悠地荡着,想必她就是那个云清晚。
云清把我介绍给女孩,云清晚对我一笑,没说什么,温婉有礼。可对她哥哥云清就没好脸色,云清一路嘘寒问暖,只是云清晚始终懒懒的,答话也不多。
哥哥走后,女孩的小孩心性才渐渐显露出来,拉着我带我前前后后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负责厨房的阿姨和一个保安陪着她,我这一来,云清晚似乎很高兴。
下午,阳光很好,女孩拉我和她一起荡秋千。她苍白的脸在柔黄的阳光里,慢慢有了血色,她专心致志地晒太阳,似乎上午和我说话已经耗去了她所有力气。
云清晚身体不好,高三便在自家小屋里复习,她成绩很好,也很自律,并不需要我教她什么。与其说我是家教,倒不如说是陪护。渐渐地,我也明白她家人请我来的用意,她太过乖巧了,乖巧得不同寻常。
于我,那是一段很美的时光,云清晚常常以极温柔的口吻轻声叫我老师。我回头问她什么事,她又抿嘴浅笑,一言不发。
天气晴朗时,请保安先生把我们的矮桌搬到湖畔,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她写卷子,我画画,休息时一起把屋里屋外的花搬来和我们一起晒太阳,她偶尔也会和我提起她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光。她成绩不好,老是迟到被班主任罚时,他就想方设法救她,考得不好时,为了安慰她甚至带她逃课去游乐场,作业做不完也不会被责怪。
天气阴冷时,我们便窝在书房里,暖气带着花香,熏熏然把屋子包围,她照旧写卷子,我看一两本闲书,顺便帮她对对答案,她各科成绩都好,数学更是次次满分。午休过后,她总用左手写字,每次看她极认真写出一些歪歪扭扭的字,我都忍不住想笑,可她总是满脸温柔告诉我,这左手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他是谁,我不知道。
她偶尔在做完数学试卷后,一个人坐在湖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安静地孤独。她说温柔的人其实是最可怕,不动声色就能把人伤到最彻底。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起来,不见她,我便出门寻找。
打开大门,前几天天地齐暖,开了几树桃花,湖畔落了一地的桃花,她穿一身深蓝色的粗线毛衣,圆润小巧的脸庞,沉静而憔悴,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她回头,柔柔开口。
你可以帮我拍张照吗
她一动不动看着我,安然又执着,如她身后的青山般让人难以拒绝。她走到花中,躺在湖畔的青石上,黑色长发铺散了一地。我把花丢在她的头发上,她静静地笑了,对着遥远的天空笑了,眼里蓄了一池秋水。我拿起相机开始拍,她始终没有动。
初春的雨带着浓重的寒气从天而降,淅淅沥沥没入湖中,远山的青色,嫩叶的绿色,些微不甚明朗的桃色一下子被雨浸润,色彩全部流于雨水,沾染在一起,缓缓往下滑落,那水落在她的眼睫,她的长发,她的长裙。我叫她回屋,她却充耳不闻,依旧看着天空,好像在等,雨从天尽头送来一架小舟。
没办法,我只好回屋取伞,再回来时,云清晚已经不在了。青石上桃花散乱,湿嗒嗒地贴在石头上,湛蓝的湖水里萋萋然地飘着几瓣桃花。
我脑海中一忽然闪过落在她长发上的桃花,还没出声,住在后院的保安小哥已经鲤鱼般跳进湖中,厨房的阿姨拿着浴巾跑出来,刚好包住被保安小哥从水里捞出来的云清晚。这一切行云流水般流畅地发生,我像个观众,木然跟在他们生后,看云清晚的衣服在地上留下一串水迹。
云清晚洗了澡,经过我身边是带着一身寒气,她只穿一身青纱长裙,躺在被窝里上,露出一只手握着我。
“吓到你了吧!”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答。
“我想见一个人,只能这样。”
我捂住一颗狂跳的心,打开云清晚房间的窗户,引来一阵阵夹着湿气的风。
找保安小哥借手机时,手止不住的颤抖,回到房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还手机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机甩到了湖里。
第二天,云清晚发高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保安小哥和厨房阿姨一起出山,去找医生和云清晚的哥哥。
我守着云清晚,大脑一片混乱,我竟如此纵容一个女孩的幼稚,还全心配合她的苦肉计,如果她真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孩子,叫我一声老师,我没有对她进行正确的引导,反而帮着她。
云清晚把拉着我的手,拉向门口,我急急忙忙跑到大门口,谷底一片寂静,公路安静地蜿蜒着,我来来回回地走,不知道接下来能见到谁,希望医生来晚一点,又盼他马上就来。
我进屋,云清晚微微睁开眼睛,眼泪便流到了耳边。我还未走近,她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
“老师。”
“嗯。”
不待我回答,就听到浑厚的男声,来人穿一身黑色西装,年纪和云清差不多,戴一副细框金边眼睛,斯文又稳重。
我这才明白,为何云清晚老是温柔地唤我老师,我答她,她又一言不发。想来这便是云清晚数学总拿满分的原因,也是云清晚被他哥困在这山里的原因。
“你不要结婚好不好,我马上就长大了。”
云清晚胡乱地抓着男人的袖子,眼睫之间全是凌乱的泪。
“你乖乖吃药,我不结婚,我不和你哥哥做朋友,不要学校,不当老师了,我只要你。”
说着,他俯身亲了亲云清晚的额头。云清晚一脸受宠若惊,我竟分不出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退到门外,想起昨晚她说她从4岁开始要张哥哥抱,他们打游戏,她就爬到他背上,乖乖睡觉。12岁跟在张老师身后,数学从12分考到了150,只得到张老师的步步远离和他哥哥的严厉警告。18生日那天,她丢下一屋子为她庆祝生日的人,提着蛋糕跑到张老师的小屋,亲了他,被丢出门外。
她满脑袋都是张老师说要结婚的脸和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一个人蹲在张老师门口,哭到沙哑,只换来他哥的一巴掌,隔天就被他哥丢到山里,与世隔绝。
我大概能明白云清晚现在满脑袋浆糊的状态。
只是,云清来了怎么办。
听到声响,回过头,看到她的张老师竟把云清晚连人带被子抱了出来,就这么带走了。
云清到的时候,我还在蹲在门口组织语言,他蹲在我身边抽完了一根烟。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想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云清都明白。
冬天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里面有一张照片,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和短发齐耳的云清晚并肩在大红色的背景前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