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年底就离开这座城市了,但自己租的房子在上个月提前到期了。之前租的是个独门独院的房子,一个人住,很宽敞,舒适,但房租却不便宜,比照自己的收入,本已有点奢侈。续租只能是短期,房东坚持要涨租金,且涨幅不小。多次协商未果,带着一股不愿被敲竹杠的赌气,我就提前处理了大部分不好带走的家具、电器,把另一些要带回国的打包寄存在朋友家,只带了很少体己日用的东西搬了出来,开始与人合租。
新的房子就在同一个区,这一带紧挨着河边,在河与住宅区之间有大片的湿地和草地,有许多水鸟和小动物栖息。一条步行道也沿着河边在其中蜿蜒伸展,清晨和傍晚在河边漫步,是我最喜欢的活动之一。而在住宅区的边缘有配套的商业中心以及图书馆,休闲娱乐设施,享受贴近自然的生活的同时,购物,娱乐也是实在很便利。所以我并没有精挑细选,只是在租房网站上选了就近的几个房源,逐一联系了一下,定了可以最快入住的一个。
房东是个单身男青年,约莫三十来岁,高中阶段就到这里留学,然后读完书留下来的。他在矿上上班,是飞进飞出的那种工作,大概上两周休四五天,工作时待在矿上,休息时回来。这在这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地区是很常见的。起初几次的接触,看房,定房,签合同交押金,每次也就十几分钟,他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只是觉得他比较殷勤,脸上总是堆着笑。眼镜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有点眯缝着,弯弯的;嘴略显小,笑开了后,露出与嘴不太衬的两个大门牙,两侧腮帮子也微微鼓起,看起来有一点像卡通片里的兔子或土拔鼠形象,让人觉得有点滑稽有趣。他收了押金后,给了我一串钥匙,并给我示范如何开锁,然后神情就有点严肃起来,给我逐条讲解了贴在储物间门上的注意细则,再三强调要搞好卫生。我大致的听了一下,认为这些要求也都算合情合理,便承诺一定尽力遵守,然后就离开了。
我搬进来的时候是中午,家里并没有人。在把不常用的东西放在院子里的棚子里后,我将我自己的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把床铺好,然后打开行李箱将衣服和常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衣柜和书桌上。大体收拾停当后,一阵疲惫感袭来。这些天工作也没停,下班后还要抽空儿收拾东西,打扫房间退租,搬家,我真是累了,一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傍晚的时候,客厅里的声音把我吵醒了:粤语中文歌曲,两个人的说话声,炒菜做饭声。我起床后到旁边的浴室洗了一把脸,来到客厅,然后就见到了我的两个新室友: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猛一看有点像金庸小说鹿鼎记里的胖瘦头陀。高瘦的那个其实并不是特别高,但真的是瘦,穿一个黑色的短袖上衣,露出来的手臂上没挂什么肉,连着手腕,手掌,手指都是骨节毕现,瘦骨伶仃;站在客厅中间的台面上在卷烟卷。台面把客厅靠窗的一半又分割成两个区域,一边是厨房做饭的区域,有水龙头,水槽,燃气灶台,上方悬挂着抽油烟机,靠墙放着双开门的冰箱;另一边是用餐区,放着一张巨大的透明有机玻璃面的餐桌,旁边摆着高低不同的几把椅子,他就做在最高的一把椅子上,套在牛仔裤管的两条腿悬垂着,露在外面的脚一样的瘦。看到我走过来,他抬起头望向我,向我打招呼。我回应着,仔细又打量了他一下。虽然瘦,但是小伙子其实挺帅气的,眼睛很有神,两条剑眉斜插向上,压在金属边框的眼镜上,肤色白净,稀稀拉拉的还能看到青春痘刚褪去的瘢痕。我们俩互相介绍完自己,开始找话儿聊起来。矮胖的那个长着一张肉嘟嘟娃娃脸,在灶台前炒菜,边炒边和着手机外放的粤语歌曲哼唱着,此时也就停下唱歌,加到交谈中来。他们都很年轻,来这里上学。瘦的那个来自台湾,二十三岁,在读技师学校,学修车。胖的那个更小,才十九,来自澳门,在附近的一所大学学物业管理的课程。大家边聊边做饭,又围在餐桌上一起吃,谈一些两岸三地的一些事儿,很快的我就和他们熟络起来,觉得一见如故。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我慢慢对他们有了更多的了解。胖子是个夜猫子,除了有课的日子以外,在家会玩游戏玩到很晚,有时甚至通宵,而白天会睡到下午很晚才起。他有过敏症,皮肤有一片一片的瘢痕,每天要用药洗很长时间的澡,洗完浴室总是留下一股很浓的药水。瘦子的爱好是收集刀具,有空的时候他会把收藏的刀都摆出来,旁边放上粗细不同的几方磨刀石,然后迷起眼睛,用手指肚轻轻触刀的刀锋,神情专注,就想琴师在弹琴,如果感到刀有点钝了,就在几个磨刀石上反复磨,边磨边用手指肚感受刀刃的锋利,磨完后,他会用布把刀擦干净,然后涂上一层专用的油,放到刀的套具中,收起来。他有个女友,周末会到女朋友那边住。他烟瘾不小,半夜会起床打开门到外面院子里抽烟,边抽边走动,偶尔有几声干咳,和许多抽烟多了人一样,因为就在我的卧室窗户外面,所以我听得很清楚。他俩儿住在一起已经快一年了,年纪也相仿,所以很亲密,有时会一起出去party ,做些年青人喜欢的事情。但大多时,我们各自忙自己的,每天碰在一起的时间就是晚饭的点,大家会煮自己的饭,然后一起吃,边吃边聊,相处的很融洽。两周过去了,房东回来了,房子里的气氛开始变的不一样了。
房东傍晚到家,刚把东西放好,就开始在房子的四处巡视起来。当时我们都在家,因为是要开始准备晚饭的点了。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回应的并不是很热情,急着逐处查看,看起来像个下乡检查的干部。另外两个都不理他,好像没看到他一样,房东也不在意,好像也习惯了一样,只是接着一样一样的看。看到不合意的,会皱起眉,停下来,边比划边说出自己的不满。没有什么大事儿,都是诸如东西乱放,台面,灶台擦的不干净等小问题。我头回听他抱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儿。胖子倒是看起来在听,偶尔解释两句,而瘦子带着耳机站在台面旁边拿刀切菜,根本不理房东,而且切菜的力度明显要比平时大,刀也锋利,只听到擦拉擦拉的声响,像是对房东唠唠叨叨的回应。我觉得空气好像凝结了,耳边响着这两种声音,一时间觉得有点尴尬。其实房东唠叨也不是没有理由,他们两个年纪小,就像通常的年轻人一样,不太注意整洁和卫生,这些我也注意到了,看到了会清理他们忘了收拾或乱扔的东西。但是房东的要求和他们能做到的之间确实有个无法填平的沟,所以冲突难免。
接下来的几天房东住在家里,房子里时不时的进入高压状态,虽然双方都尽量克制着,但是还是让人感觉有随时炸锅的危险。矛盾应该由来已久,胖子和瘦子站在一边,房东站在另一边,做为新加入的,我自然成为了被争取的对象。一天他俩不在的时候,房东泡了壶茶,又拿出了两瓶啤酒,边喝边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倒了一大滩苦水。摘其要如下:1、从小母亲要求严格,所以形成习惯,无法接受无秩序和脏乱,现在卫生太差,回到家都不愿意在厨房做饭,只能到外面吃。2、瘦子态度极差,脾气极端,像个孩子一样,实在难忍。3、要我配合搞好卫生,多做其他两个的思想工作。我不知道如何回复,只是附和着,尽量不显得那么敷衍。我和他们俩儿还是会在晚饭的时候聚在一起,话题不用说,肯定是集中在房东身上了。他也确实有槽点可吐,而且据瘦子说,这来自于过往房客的集体发现,是集体的创作成果:有葛朗台似的吝啬故事;有换女友劈腿的八卦;有拖欠房客押金被人堵门干架的狗血.....末了,瘦子意味深长的总结道:太不成熟,像个孩子一样。我听完心里暗暗叫绝:这两个人啊,终于有一点看法一致,都认为对方不成熟,是个孩子。
房东住了几天就又到矿上去了,房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气氛,我们也不谈论房东了。瘦子准备搬走,开始找房子了。一天他和胖子谈退房的事儿,我听到一句:如果扣我押金,我就拿刀去找他,看那个怂货敢不敢?看来戏码还得一出一出的演,我们等着看吧。总是有些人长不大,所以生活里总免不了有些儿戏,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