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来看两首很出名都是关于元宵节约会的宋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
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个问题，说“古代的诗词或者文言是如何表达我爱你的？”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同学，但是都没有很准确的答案。古代的诗词往往都很含蓄，不会直接的表述出来。这就是司空图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东方的文学或者说风格，总是有含蓄存在的。好比看王家卫的电影，他的台词里面总是不会直接表达出感情的。王家卫有一次让演员翻译 I love you，有的演员翻译成我爱你。王说，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应该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摩托车了，也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虽然我知道这条路不是很远。我知道不久我就会下车。可是，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
然后我想到了夏目漱石，夏目漱石给学生出过一道作业，让他们翻译一篇英语短文，文中男女主角在月下散步时男主角情不自禁的说I love you，他的学生把它译成了“我爱你”，夏目漱石说，翻译成“今夜月色很美”就足够了。翻译有直译，有意译，直译就是直接按表面意思翻译，意译则追求美感、艺术性和意境，意译出来的有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味道。
最开始觉得，把I love you 意译为今夜月色很美无非是追求美感，以及和西方I love you如此直白所不同的东方式含蓄，后来想想，未必吧，说今夜月色很美隐含的是和你一起看月亮才最美，和那句歌词“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有点类似。夏目漱石不愧一代大家，对于文学作品所隐藏的含蓄风格尽知所然，深谙此理。
当然，回到开头的话题来，到底古代是怎么表达出“我爱你”的呢？《诗经》里面可以说是尽多的有含蓄的句子存在的。比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阔且，与子成悦。”“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诗经》尽管很含蓄的表达，却也是这样让人理解起来感觉到一种很纯真的美。所以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也就是说，《诗经》三百多首，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感情天真无邪！像《诗经》这样的作品，乃是后世无法超越的了。我觉得，《诗经》有一种直接的含蓄，它的这种含蓄甚至超过了他本身表达的意思。这种表达方式胜过表达本身的事，实在是不多的。
在其后来，《上邪》也是一样的含蓄，不过我觉得《上邪》讲的就更加大胆一些了，它完全就是一种誓言一样。且看全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翻译过来就是：我对天发誓！我愿和你相知相惜，长此同生共死。除非山峰无棱角，海枯石烂，江水枯竭，除非冬天雷声阵阵，除非夏日白雪霏霏，除非天地聚合连接，有这样的事我才敢和你情意断绝！
上邪这样强烈而又含蓄的表达，实在是让人惊叹了！而唐末的钱镠，因为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深得许多人喜欢，而评论为“千古情书第一佳句”。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田间的）路上花儿开了，你也可以慢慢的回来了吧！而这样的翻译，却始终是失了味儿的，尤其是应该结合这个故事来翻译这句话。表达出思念和关心一个人这样的双重微妙的心理，这句话算是千古无二了。钱镠这是写给自己妻子的书信，他看到阡陌上的花开了，希望她能慢慢的赏景归来。其实，他这句话含蓄里面包含了三种意思：一是春天花儿都开了，我很思念你；二是陌上花开了，这样的美景我希望你也能慢慢的欣赏；三是其实我的内心因为思念你很想早点见到你，却又是希望你能快一些回来的。这些矛盾，通过一句含蓄的表达，却是那样的美！
大学里听过朋友的一段经历，当时女生喜欢男生又羞于直接表白，思前想后去他空间留言说“山有木兮木有枝”。【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第二天打开通知，看到那个男生回复她“我知”。这样委婉含蓄的告白，还有类似的一句“阮有芷兮澧有兰”【下一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样的含蓄即是说了不敢说的话，表达了不敢表达的感情。当然，不光这样的表达是含蓄的，这样的感情也是含蓄的。
古代含蓄表达的以诗词为主，最为人们熟知的是李商隐的诗了。他的《锦瑟》《无题》等等，皆因含蓄而成为佳作。不光古代诗词以含蓄见多，现代诗词也是常有含蓄之美的。比如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的一首诗，郑愁予的《错误》全诗如下：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首诗真的是司空图《诗品》说的那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全诗里面没有一个女子，却尽显女子心情，全诗没有写一处惆怅哀怨，却尽得哀怨情绪。第一句和徐志摩写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类似，以物喻人，美不可言！这里的修辞手法很是高明，运用了和一般的比喻相反的顺序。和宋词里面“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一样的，以具象喻抽象。（飞花似梦，飞花是具体的，梦是抽象的。丝雨如愁，雨是具体的，愁是抽象的。）这首诗尽以含蓄的方式，写出了一个女子，等待归人的心情。这样等待，如果被懂得，那这一份感情就是孤独的！（等待被懂得是一种孤独！）
同样，像戴望舒的《雨巷》，“雨中空结丁香愁”，写一个丁香一样的女子撑着油纸伞，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全文写尽了一个女子的心情和美丽，却又让人摸不着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只知道是丁香一样的女子。
更含蓄的诗，数卞之琳的《断章》，全诗如下：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上个世纪广为传颂的佳作了，这首诗作为情诗来看，其感情的表达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如梦。因为全诗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表达出你所理解的意思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说的：“天地间有的景象是要闭了眼才能看得见的，譬如梦。”所以，有的诗歌含蓄到了你只能读的懂它的意思，而却又不能仔细的去理解他。
还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全文就不写出来了），许多人都知道它是一首告别诗，却没有发现它是一首情诗。诗人的含蓄，尽在诗人当时经历的背后。诗人如何会写道“夕阳中的新娘”，如何“甘心做一条水草”，如何又有“彩虹似的梦”，如何又“不能放歌，沉默，悄悄的别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其实，以前我也是不懂的，自从我了解到了林徽因之后，才发觉《再别康桥》是一首告白的情书，同时也是告别的情诗。（参考书目《你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传》）。甚至我觉得，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也是从这里有所启发的，至尊出宝去救唐僧出场的时候，也是紫霞为新娘，也是如台词一样：“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身批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可是，至尊宝和紫霞是来离别的。它们更类似的地方，就是更加高层次上的思考了：究竟为了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放弃爱情？ 因为，毕竟我们青年时候考虑的都是为了爱情我们能够放弃什么东西，却从没有反过来考虑过。并且，这样的作品是不多见的。
前几天，看见一个女生发了一张腊梅的照片，腊梅是很香的，浓香的那种。我问她：“梅子枝头有梅。”她说：“头上杏花有幸”。我知道她是知道“头上杏花真有幸，梅子枝头岂无媒？”的。后面我又问她：“可知道秋海棠吗？秋海棠开的艳丽，可是没有香味的。”秋海棠花开灿烂却是无香，含蓄的表达就是暗恋的意思。（这里我并没有暗恋谁的意思。）可以说，这花的特性也算是含蓄至极了！
猛然回首，想到了读书之时，交作业的时候都是从后面往前面传。我的作业本发下来，有人在扉页上面写诗句。前几次我都有回复，内容却忘记了。只记得最后一次写的李商隐《锦瑟》里面的一句，她写的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首诗的下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现如今，已隔十年之久。只是当时已惘然。
含蓄的风格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懂，在这个浅阅读的时代，或许直接的表达更加的能让人理解，尽如人意。也许有人会对含蓄的表达有错误的理解，认为这是假的。其实，含蓄的感情是真实的，只是接受者可能不懂得这表达者的风流，毕竟这不着一字的修养也是需要时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