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我睡得很昏沉,一直到中午。因为我身体行动不便,所以起来在屋中简单的吃了一些储藏已久的干面包,混着热水服下了止痛片和安眠药又昏昏沉沉的入睡了。有时候想想,人到了这个坎儿上,所谓的白天黑夜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保持身心平和不受摧残就可以了。
夜间,我偶尔会醒来,感觉痛苦难耐,不得已又加量的服用药物,让自己丧失意识。九月二号,凌晨三点半。一阵开门锁的声音将我吵醒,我很愤怒,心想总有一天我要换一把新锁。这个人又来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看我,而是直接将椅子搬至床脚坐下,依旧是笔挺的中山装,很有气质。但我是被他吵醒的,此时并不在乎他是否有气质,心中只有怒火,我不满的看着他,与他的眼睛对视,仿佛要将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一样。他并不在意,又开始向我讲述起自己的故事来。
他的外婆家在一个叫做张沟村的地方,村口有一间蓝铁皮构建的简易房,这个房子并不是村民居住的场所,而是一个娱乐室。每天至傍晚时分,就会有工厂回来的村民和工人在此逗留,或玩麻将,或闲聊几句的,可谓是不亦乐乎。若是肯花上一二十元,还能在老板那里买包烟抽,得杯茶喝。当然,也有纯粹是来泡麻将馆的,从早坐到晚,一直打到天昏地暗方可罢休。
他的外婆也喜欢玩麻将,但是她只是逢年过节或者家庭聚会时在家里玩,因为一来年纪大了,和年轻人打牌跟不上节奏,她也舍不得输钱;二来在家里打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自己的媳妇们都会让着自己,只求一个乐呵。平常时,儿女都要在外工作,外婆就少了一些热闹,没有了团聚玩牌的机会。
外婆经常会去村口看年轻人打牌学习“经验”。说是年轻人,其实是跟外婆相比,大多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和妇女为主,多为不务正业之人。恰逢有一年他在家休息,闲来无事也会陪外婆一起去蓝皮房里看打牌。
连着陪外婆去了一个月,他发现总有一个妇女在这个蓝皮房中泡着,从早到晚不停的玩儿,这个妇女大概有四十出头不到四十五。也不知她有没有家室和子女,感觉像是长在这蓝皮房里一般,有时候午饭都是咀嚼一些面包或方便面之类的充饥作罢。一次,在回他外婆家的路上,他好奇的向外婆询问这个妇女的身份。外婆半开玩笑的对他说:“这个妇女啊,她有一个好老公,名叫张铁汉,天天在外拼命的挣钱,还对自己的媳妇儿言听计从的,所以这个妇女才能这么享福的不用干苦力活,天天有事没事的坐在这里玩儿牌。”
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外面刮着昏暗的秋风,已经是秋天了,人们开始感到一阵瑟瑟发抖的寒意。他终于见到了外婆所说的铁汉,不过有些滑稽的是他名叫铁汉,其实个头非常矮小,而且很消瘦,头发灰白的像六十岁的老头儿,一双手布满了老茧,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他是来给自己的女人送钱的。因为早上手气不太好,妇女把随身所带的钱输光了。他走进蓝皮房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包括他也笑了,他笑是因为他心中的铁汉和眼前这个小老头差别太大,略显滑稽。而别人笑,则是一种怠慢的嘲笑:“铁汉啊,又给你家太后交公粮了啊?”他也跟着呵呵发笑,恭敬的将手上皱巴巴的五十元钱递给自己的媳妇儿。铁汉媳妇儿没好气的骂道:“就给我这点钱,打发要饭的呀,你真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铁汉连忙赔不是:“今天刚给我母亲买了新火炉和两车煤球,实在是有点不够。不行的话,我再回家取点儿?”妇女连头都没有回,而是跟同桌的几位牌友打趣道:“当初我妈真是瞎了眼,一听铁汉这个名字就把我嫁了,让我找了这样一个落魄汉。鬼知道谁给的胆子让他叫铁汉。”说完,一桌人都搓着手中的麻将哈哈笑起来。铁汉也陪着笑,并不吱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旗渠’香烟给众人散了几颗,然后自己倚在门口也抽了一颗,随后就悻悻的离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那天滑稽的一幕,不禁又一次好奇的问他的外婆:“怎么这样一个疲疲软软的人叫铁汉呀?”外婆也发出了呵的笑声,随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小时候家里穷,是张沟村有名的困难户,他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死去了,他也打小烙下了病根,他的父亲气不过,不想让自己媳妇儿给自己留下的这个病秧子将来受人欺负,所以就给他取名叫铁汉。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不提也罢。”外婆嫁过来的早,曾经在这里当过妇女队长,这个镇上各个村子的事情她都多少清楚一些,见她不愿再多说,他也就不再发问,沉默的跟着外婆回到了家中。
冬天临近了,外婆怕着凉,就不大愿出门了,整天在院子里修理花草树木,扫扫地什么的。偶尔出门,也是溜溜院子里的金毛犬,不到路口就折返回来了。他因为有事去了外地,也好一段时间没有在家里呆,这个秋天就在安逸和繁忙中进行着。
他从外地回家的那一天,天气很晴朗,于是他乘坐大巴回到老家,陪外婆在院子里闲聊,外婆看天气不错,吃过午饭之后,便张罗着要去看麻将。他陪着外婆向张沟村的那间蓝皮房走去。一进屋,外婆环顾了一下四周,找了一个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问道:“玉芬儿怎么今天没有来呀?”玉芬儿是铁汉媳妇儿的名字,屋里有人应声道:“大娘,最近也没见您过来看牌呀,是不是去城里住暖气房啦!”因为外婆的年龄大,辈分也高,所以这些打牌的人大抵还是尊重外婆的,外婆笑道:“你也知道我好些日子没来了,也不知道去我院子里看看我,你这个小崽子!”屋里一阵欢笑声。紧接着,又有人说道:“大娘,您还不知道呢吧,玉芬儿跑啦,跟邻村的一个外工跑啦,还把铁汉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跑啦!”外婆大吃一惊:“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有人接腔道:“说来也不久,几天前,那个外地工人和玉芬儿在铁汉家里偷情,被下工回来的铁汉撞见了,铁汉气不过,抄起铁锹就要和那外工拼命,无奈铁汉个头矮小,被外工打的不省人事,随后外工带着玉芬儿卷了铁汉家中值钱的东西踩着铁汉的身子就跑啦!”外婆愤恨的说道:“这玉芬儿也真不是个东西,铁汉虽说挣得不多,但也从没有亏欠过她什么,真是个昧良心的人啊!”随后听闻铁汉被自己的女儿接到女婿家中居住了,也就不再多问什么了,看了一会儿牌,外婆乏了,就起身回家了。
新年快要到了,外婆不愿意去城里过冬,他便载着外婆和外公到城里置办年货,回来时走到张沟村口,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头在路边坐着,他告诉我他当时真的没有认出来是谁,外婆赶忙叫停车。下车上前走去,他也赶忙跟上,定睛一看,这不是好久都没有见过的铁汉吗?怎么苍老成这个样子了,唉!真的是,人再坚强,也经不住世事的磨难和时间的摔打啊!外婆和他聊了两句便上车了,回家的路上,外婆对外公说:“铁汉这次落下病了,怕是过不了年关了,唉,真是人的命苦啊!”
铁汉死了,如外婆所说,他没有挺过年关,心情阴郁加上身体的创伤使他在不到五十的年龄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欣慰的是,他有一个孝顺的女儿,女儿为他守灵七天,大事小情的把父亲的丧事操办了下来,可是再怎么孝顺,父亲也已不在了。
说到这里,他不再言语。我感觉到他好像每次在讲故事时都渴望我能跟他沟通一番,但是我并没有说话,我心中大抵知道了他的外婆对他很重要,不然不会连着两天都在夜半来我这里讲他外婆的故事。至于其他的,我并没有任何的想法。
他接着说道,虽然铁汉死了,而在的人,不知正在何处逍遥或是自责。其中滋味,只有活着的那个人才能明白。
那一天他陪外婆去铁汉的丧礼上围观下葬的场景,听着低沉的音乐,外婆不时的感慨。而他,虽然只见过这个人两次,但是总觉得铁汉是一个本分之人,热爱生活也热爱自己的亲人,并不应该就这样跟人间道别。
他抬头看了看钟表,要到四点了,他起身望向窗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过了一会儿,我张口说话了。
“你要知道,世上的事情有谁能说的准呢,特别是这种小人物,大概老天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你讲的没错,在坟包埋好的那一刹那,铁汉的女儿又忍不住痛哭出来,伴随着哀乐,我想起了一句评书里的开场诗,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完,他坐在了椅子上,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微笑的看着我,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我并不想理会。因为我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我请他离开。他也没有任何停留,起身就走了。我抬起头看了看钟表,凌晨四点了,我要睡觉,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我放弃睡眠去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