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平安巷的夜晚就是这样,时钟敲过十点,巷子里就几乎没什么人了。

北方人的胡同应说是有讲究的,但到了平安巷就会发现,所谓的“讲究”,说到底是要有条件的。一来是要有“讲究”之人,二来亦要有可供讲究之空间。因此,对于平安巷的杂乱无序,大抵也能够明白其中原由了。只不过,从这条暗含诸多夹角的深巷通行时,须得十分小心。除了留心随时横突出来的屋角,还要时时竖起耳朵听取四面动静,不然,与忽然从错落的房屋间钻出的人撞个满怀,也是常有的事。

于时间而言,建筑是一本模糊了年份的传记。但是,于一座城市而言,建筑的意义便因时间阶段的不同而复杂起来。平安巷即是如此。在日历翻开的当下这页,它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城市流光下的一块坏死疮疤。不过,在众多与平安巷有过交集的人心里,它恰似一场没有标注终点的变迁。这变迁没有轮廓、不分章节,看不清字迹也分不出节点,然而,在那每一道歪扭横斜的砖缝里、每一根生于墙头的茅草间,又处处布满了生命与人性的光辉。

平安巷终会消失,但是,那些在此活跃过的生命以及被时岁积淀下的往事,并不会随着一声声悲戚的青砖断裂而经受遗忘。

十点一刻,夜晚向着最深处徐缓行进。此刻,被黑暗笼罩的平安巷已经隐匿掉所有不堪与杂乱,零星灯火亮起时,眼前的黑寂便成了倒挂的星空,与头顶那片真正的夜空连在一起,停落人间的黑色也因此更加深邃。然而,这浓郁的夜色并未让人心生恐惧。相反,在那每一处浊黄的灯光之下,对清雅月轮的想念竟油然而生了。

每天这个时候,巷口闲坐的那位老人尚未回家,拐杖立在墙边,驼背、耸肩,左手像个伸不直的鸡爪,这人便是“孤老头儿”。孤老头儿的真实名字叫什么,偌大的平安巷里,怕是找不出几位知道的人来。过去的四十年间,鲜少有人与孤老头儿搭话,至于他的名字,更是无人问及。仅在早年间听后排胡同的一位邻居叫过他“新革”,便也只能根据读音猜测一下这二字的写法。

那日下午,天气燥热得使人烦闷,狭长的巷子在热浪包裹下变得尤为安静。孤老头儿如往常一样在巷口背阴的地方坐着,拐棍放在一边,能够动弹的那只手摇着把破蒲扇,眉毛花白,像是两只倒挂的知了,随着呼吸一上一下。

“新革,想找人说话不?”从后排胡同走过来的张老头儿与孤老头儿年纪相仿,啃着半块西瓜,一双眼睛滑稽地看向孤老头儿。

孤老头儿闻声,深久孤寂的脸上现出疑虑,同时也颇为好奇且不利索地“嗯”了一声。

“你得发达呢,晓得?你若发达了,这人都来围着你转呐。”

“说笑,说笑呢。”孤老头儿遂低下头,不再理会。

那人并不觉得无趣,反倒笑出声来:“你试试呢,试试呢,得发达呢。”

孤老头儿继续日复一日地在巷口坐着,时间久了,那些本以为不得稀释的经久心事,不知从何时起竟也日趋平缓。同时,在他久久望向远处楼群的眼眸深处,一些希冀、一些憧憬,连带着一些临界终结的遗憾,也都于那平静之下有了不易察觉的痕迹。

墙壁总能把一些隐秘的话隔绝开来,平安巷里也是如此。在孤立孤老头儿这一点上,巷子里的人几十年来着实有了一条统一战线,但是到了夜深人静、一家人围坐的时候,又有哪一户的灯火下不曾提及过孤老头儿的事情呢?若是把这些零碎篇章连在一起,也算得上是孤老头儿的一生了。

孤老头儿家住在巷口第一道胡同的第一户,一间主房,半间厨房,余下半间既是通道,也是院子。起初,他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当时不过二十几岁。不同于当下自由的市场经济,七十年代末的就业途径单一且艰难。找不到就业门路的孤老头儿便想方设法地进到一些香烟和杂货,做起了暗中零售的营生。

白天时候,他就往人群里钻,物色到合适的人就扯扯那人袖子,低声问句:“要烟吗,哥们儿?”到了晚上,别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只有他家大门仅留一道细缝,里头用木栓叉着,有想买东西的人需先扣几下门,算是接头暗号,随后,孤老头儿会再三确认来者意图,之后才开门迎客。

在四邻看来,一个投机取巧、投机倒把的人是绝不会安分的,因此,“坏分子”这顶帽子从那时起便扣在了孤老头儿身上。但鉴于孤老头儿的此般行为是为了供养同样没有经济来源的母亲,大家对他的容忍也就有了一个合之常情的退路。但是,见了面打招呼时总还是会流露些不同来。正常邻里间那些或是亲近或是粗鲁的言辞与音调在孤老头儿跟前是统统没有的,有的只是挑不出毛病的官方与客套,更确切地说,是对出格之人的顾忌以及对犯错之人的距离保持。不管怎样,那时的孤老头儿还是被算在“邻居”之列的。

没过多久,孤老头儿的母亲去世了,那个窄小的院子里便只剩他一人。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有一天这孤老头儿真正犯了众怒。

“你对女人动手?知不知羞耻?欺软怕硬的东西!”

这天,在胡同口团团围着的一群人中,为首的男人指着孤老头儿的鼻子责骂。

“她要在我家窗户下挖个厕所,我还咋开窗?”孤老头儿辩解。

“不管什么原由,不管谁对谁错,你动手打女人就是缺德,就是没素养,没解决问题的能力!”

孤老头儿的行为的确突破了道德底线,与生俱来的兽性永远不可能战胜智性光辉。这次,就连那些原本对孤老头儿没有成见的人,对他也有了发自内心的愤怒。这愤怒真实而有力,使得孤老头儿无法与其对抗,不得不涨红着脸,如老鼠一般,飞快地逃窜了。

这事过后,孤老头儿彻底站在了道德与众邻的对立面。女人见了他便远远躲开,小孩子见了他便要被大人唤回去。即便是那些并不躲避他的男人,每当孤老头儿主动招呼“下班了”“回来了”的时候,收到的也仅仅是句轻蔑冷淡的“嗯”、“是”。

又过了两年,那时的孤老头儿尚还不到三十岁。不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外面四处卖烟的他一头栽倒在地。被人送进医院住了十几天,之后又被人抬着送回来。回来的时候他把脑袋紧紧埋在被子里,却还是听得到周围人的议论。

“哪有不到三十岁就得脑溢血的?平时都好好的。”

“这下半辈子可不就完了,偏瘫,谁来伺候?”

“报应,好好的人哪能忽然得这病?报应。”

……

人们密切关注着被神仙画了个大红叉叉的孤老头儿。半身不遂的他闭了三天大门,第四天一大早,就见他拄着一根木棍,身上斜挎着母亲留下的布口袋,左手鸡爪状,左腿像根腐朽的木桩,重重地垂着。能够动弹的右半个身子拖着没知觉的另一边,十厘米为一步地往前挪动,单是从家门到巷口这几米距离,便足足走了十分钟。再等他回来时已是正午,布口袋里露着两片菜叶,里面似乎还有一点其他东西。悲痛、疲惫、不甘,各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在孤老头儿脸上一齐出现。他一路溜着墙根,垂着脑袋,如此一来,那些怕他的女人和孩子就再不用特意避他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几天,一天下午,孤老头儿费力地拖出来一个小板凳,拖到巷口的墙根,接着是一小块木板,最后就是他每天出门时背着的布口袋。只见他把木板横在凳子上,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一一掏出糖豆、画片、玻璃球……全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人们这才明白,孤老头儿这几日是为自己今后的生计忙活去了。待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都回了家,孤老头儿又把这些东西一一拖回去。

从此,孤老头儿的生活模式就从之前的暗中零售变成了这个样子。需要做饭时就一次做出几顿的量来,需要采购时就尽可能多地背回来,唯一不变的就是每日下午的出摊,那些零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收入已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而伴随他直至死亡的孤独大抵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日子久了,平安巷里的女人不再避他,男人冰冷的脸庞也不再那么僵硬。一些复杂且犹豫的眼光总会从各处投来,在那些踟蹰不前的神色中,孤老头儿总是耸着脖子、凝着眉毛,脑袋耷拉得很低,眉眼间似乎还挂着些许胆怯,而旁人本就不决的心思也恰好有了退路。

“怪可怜的。”

“也怪可恨的。”

“帮他搬个东西也好,总不用他跌跌撞撞了。”

“谁带头呢?大家都不理他。再说了,本性难移,谁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一种行为一旦形成了固有模式,那么,有勇气打破这墨守陈规的人总会招致非议。加之对孤老头儿“本性”的疑虑,所以,在是否打破对孤老头儿的排斥这件事上,平安巷的人始终没有勇气成为革新者,谁都没有胆量与一个曾经的坏分子并肩。于是,他们的同情也只能表现在对孤老头儿日渐柔和的神情里,至于那终究没能伸出的援手,却也有孤老头儿之前犯下的众怒作为底气。

年轮又转了几圈,朴素的平安巷依然容纳着人世间最为平凡的欢腾与热闹、悲伤与劳碌。外墙的砖缝又落了一层灰粉,屋顶的茅草又添了两根新芽。孤老头儿吃上了低保,磨人的生存焦虑终是没有了。无需出摊挣生活了,他却还是一天到晚地在巷口坐着。

毛豆刚过七岁,姥姥家在旁边巷子里住,没人看管时总是像个小老头儿那样一个人在各个胡同里溜达。

“你怎么不和其他小孩玩?”孤老头儿极力抖动着不听使唤的嘴巴,简短几个字费了很大力气。

“你怎么不和其他人玩?”毛豆仰头反问。

“我……”

“我……”毛豆调皮地学着孤老头儿含糊不清的口齿。

就这样,各自孤独的一老一小成了相互作伴的朋友。语言并不是这二人的桥梁,仰慕夕阳或是细观云裳,两双眼睛齐齐望去的时候,孤寂在渐趋平和的心里埋葬。

“毛豆,帮我打四毛钱的醋,好不?”孤老头儿递过四毛钱,又递过打醋的酒瓶,“要到这个杠杠这儿呢,记住呐,不然就是坑人。”他在瓶子上来回指着一条横杠。

“五毛钱的不正好?”

“不好不好,不划算。”

……

“毛豆,盐,去买袋盐来,有糖吃呐。”

“毛豆,能拿得起几斤重呢?”

……

每次买东西回来,孤老头儿都会给毛豆一颗糖,用糖精熬的透明糖块,中间点着各色的圆点。后来,透明糖块变成了裹着黄色糖纸的酥糖。再后来,毛豆已经读了初中,就不要孤老头儿的糖吃了。

“谁还吃这糖呢,不好吃。”毛豆跑腿回来,嫌弃地摆了摆手。

“怎,怎么不好吃,好吃。”毛豆笑嘻嘻地跑开了,留一脸疑惑的孤老头儿嘟哝着不利索的嘴唇自言自语。

孤老头儿专门给毛豆留下的酥糖,终是被毛豆嫌弃了。的确,这个世界已经拥有了孤老头儿难以想象的精彩,吃过各种精致零食的毛豆,自然是看不上孤老头儿手里的老古董的,但他依旧把帮孤老头儿跑腿当作了习惯,每次来姥姥家时总要看一眼孤老头儿。

时光不滞,平安巷的青砖瓦房越来越老,在四处拔地而起的高楼面前,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直不起腰的老人,沧桑,或者颓废。越来越多的人从这条深巷里离开,体验一个新时代的生活方式。然而,除了拆迁,孤老头儿是远没有这个机会的。他仿佛是一只被锁在平安巷的青蛙,巷口的一草一木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这个时候的毛豆已经读了高中,孤老头儿也真正老了。

“豆,外面高楼多不多?多高呢?”

“豆,手机是做什么用的?”

“豆,超市里是什么样儿的?卖什么的?”

……

在孤老头儿心中,毛豆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是视程很远的望远镜,是灯、是车、是能让他看到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更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豆,有阴间吗?”在毛豆放假回来时,孤老头儿问他。

“什么?”

“阴间,有阴间吗?”

“你怎么跟祥林嫂似的。”毛豆不想回答。

“谁?那是谁?”

“是,是和你差不多的人。”

“那她知道了没,有阴间吗?”

“这就要去问鲁迅先生啦。”说完,毛豆大笑着跑了。

毛豆又让孤老头儿疑惑了,紧接着的下次,一见毛豆便赶忙问:“豆,那个什么先生说了没,有阴间吗?”

“你想让它有还是没呢?”

“没,没有的好。”

“为什么?”

“有阴间的话,下辈子就还得受惩罚。”

“阴间也不一定就是这辈子的延续。”毛豆随口说了句。

听到这话,孤老头儿竟有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激动,不听使唤的嘴巴更加哆嗦起来:“真的?这辈子犯下的错不会带到阴间去?不会继续挨报应?”

毛豆有些惊愕,想了想自己说过的话,而后便切身体会到鲁迅先生回答祥林嫂时的为难。看到孤老头儿的兴奋,毛豆并不忍心泼上一盆冷水,但自己又无法为刚刚说过的话负责。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怯怯地说:“哪有什么阴间呢,都是迷信。”

孤老头儿的兴奋并未因毛豆的补充而减去丝毫:“没有,没有阴间呐,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那张苍老枯瘪的脸颊竟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安详。

距离与毛豆的那次对话不久,毛豆去姥姥家。

“巷子口那孤老头儿,没了。”姥姥的声音很轻。

“没了?他,他死了?”毛豆的声调由尖锐变到低沉,他从沙发上站起,又弯身盯着姥姥问询。

“嗯,坐着坐着就栽地上了,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毛豆瞬间迸发的情绪又在下一瞬间回归平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历周遭人的死亡,而这有关死亡的讯息并没让他难过。似乎,在他的心里,他早已认为,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孤老头儿的孤苦一生宣告终结。他不曾问及孤老头儿的过往,也不曾想到孤老头儿被圈禁的一生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庆幸。如今,这个整天坐在巷口碍眼的人走了,不管是对于周围四邻,还是对于孤老头儿自身,都应是最平静的结局了吧。

孤老头儿的一生都留在了这狭长的平安巷,至于“是否有阴间”这个问题,此时的孤老头儿应是知晓了的。

毛豆跑到巷子口,在孤老头儿家门口站了许久,他不知道下次再来时这个窄小的院子会不会住了别人,但至少在这个瞬间,这里的一切记忆都还属于那个孤独却不安分的孤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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