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梨花开

老父亲与侄女


惠风和畅,天清气明,我们村的梨花又一年如约盛开。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东山西山……一棵棵、一片片、一山山……白如雪,多似海。如果此时走进村庄,宛如走进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纯洁、梦幻;清风徐来,片片花瓣轻盈飞落,可以逐花而去,亦可止步而赏,无论如何都是一幅图画,诗意、空灵。村庄里有些黄泥墙青瓦顶的老房子,又恰巧屋旁开着几树雪白的梨花,便又有了古朴、淡然之感……每当这时是村庄最诗意最迷人的日子,村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会走出家门,徜徉在这花海画海之中……

图片发自简书App


村中的梨树是祖辈留下来的,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曾经是我们村、乃至我们乡的经济支柱,是金圪塔,因此乡亲们可劲宝贝着、呵护着它们。冬闲时节,乡亲们给老梨树刮皮、修枝,并用一桶桶的农家肥浇灌它们,让它们在休养生息中储存能量、汲取力量。东风一来,它们便从深冬中苏醒过来,睁开惺忪的双眼,伸伸僵硬的臂膀,赶趟似的你追我赶地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场花的盛宴自然少不了蜂蝶飞舞,可也激发了乡亲们的智慧。细心精明的乡亲们学着蜜蜂的样子给梨花授粉,一朵一朵,一枝一枝,一树一树……因此在春天,在繁花间,你时常可以看到树枝上有点点黑影,只只大手,不必惊异,那是乡亲们在留住希望点燃希望。待花朵褪去,便可看到如火柴头大小的青绿色小梨子傲立枝头,小的让人怜爱,小的让人对明天充满希望。仅几周后就看出了人工授粉的效果,太明显了:一簇簇一堆堆,过于密实了,等不到秋天树枝可就要被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乡亲们又开始着手疏果,他们懂得优胜劣汰的道理,把弱小的或长得七扭八歪的幼梨摘掉,让枝间梨子疏密有间,以保证成梨的品质。乡亲们精明乐观、果敢坚决,懂得进退取舍,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夏季的梨园相对来说较为安静。此时绿叶繁茂,梨子与叶几乎不分,互为掩映,任意一颗树都是一柄天然的绿色大伞,不上学的日子里可以躲在这里偷会懒。倚着梨树听虫鸣,听鸟叫,如果是河边的梨园,还能听到蛙鸣,这些声音仿佛把人引到了世界最初,引到了宇宙洪荒时期,一切都是那么真,一切都是那么纯。有时就着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睡着了也说不定,母亲常说我小时候走路都能睡着,这让成年后常常失眠的我无限向往。住在高楼上,透明的玻璃窗已成虚设,“虫声新透绿纱窗”已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遥远的梦。梨园很静,静得几乎能听见枝叶间梨子成长的声响。几场夏雨,几次防虫洒药,梨们就饱满丰腴地静候秋天的到来,它们从来不担心雷电冰雹的侵袭。上天有好生之德,一直护佑着这无任何资源的小山村,护佑着这片只生长梨树的小山村。听乡亲们说,这里几十年间都没出现过冰雹砸梨的现象。因此,这里的梨们安然悠然地成长,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长成乡亲们盼望的模样。每当这时常常会在梨园看到一个身着汗衫戴着草帽的乡亲,扛着锄头,在梨树下仰头张望,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十几颗甚至几十颗树都要看个遍,看个够,那上扬的嘴角从来没变过,所有的笑意都藏于其中,所以的希望都隐于其中。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每年中秋节前后,是摘梨的时间,是乡亲们盼望的金疙瘩落地的时间;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谁都不想缺席这见证丰收的时刻,哪怕是正在闹别扭的俩口子或婆媳,也各自扛着梯子,挑着篓子,带着篮子、抽的(竹竿或细长的木棍一头嵌一铁环,并在铁环上缝一小布袋)去梨园了。谁会与梨闹别扭呢,谁会与钱过不去呢!平日里略显寂静的梨园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人人各司其职,青壮年上树爬梯子摘梨,小孩子一般是跑腿提篮子,年龄大点的或腿脚不好的就专门坐在梨堆边卸梨。大家摘着梨,热聊着一年的好收成,计划着变成现钱要购买的东西,家家梨园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人人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在各种话语中时不时夹杂一声:篮的,又回一声:来了。空篮子吊上去,提蓝子的便擓着梨篮去梨堆那里卸梨。卸梨人一个一个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就像呵护新生儿一样。如果几家在一个梨园里,那就更热闹了,这家树上叫一声:篮的,那家的小孩忙跑过去应道:来了,引得人们哈哈大笑。一会又听见谁家大人在那教孩子:梨要躺着放,若有梨把折断了得用嘴把它咬松软,否则会伤了别的梨。一会又听见谁家大人在斥骂,原来是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用抽的抽掉了几个梨,恰巧那梨又大又好,因此这斥骂更多的是对掉落的梨的惋惜。

图片发自简书App


秋天是慷慨的,馈赠了满树满树的好梨;大人们在秋天也是慷慨的,任由孩子们放开肚皮吃。我们爱吃那长在树梢的日照时间长的梨,颜色金黄、甘甜爽脆;也爱吃那些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梨,一摔几瓣,汪着水,口感酥嫩,仿佛全因摔过的缘故;也爱吃醉梨,它依然长在树上,皮面完好,只是比正常的梨颜色深,通常呈黑棕色,里面是汤肉,就像煮熟的梨肉,入口绵软略带酒味。我喜欢醉梨这一名字,常想它可能是贪恋阳光雨露才与众不同吧,这一名字也常让人想起魏晋风度、太白之风;只是醉梨很少很少,一棵树上难得碰上一个,不然的话真要把我这个馋猫吃醉。说是放开肚皮吃,其实吃不了几个,肚子就胀鼓鼓的,半天下来嗓子也粗粗拉拉的,因为刚下树的梨火性大。眼看着梨们堆成了小山样,甚至几个小山样,时间也到了傍晚时分,每个人都很疲累,腰酸背疼脚发麻;可只要看到那些小山堆,每个人的眼里又都闪现着明亮的光芒,坐下来歇一会,抽一袋烟、喝几口水,然后就又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力量。小孩子老人们扛着工具或提着跌梨(土话,指掉在地下的梨,这些梨要晒成梨片或梨干,供人们冬天喝水或零吃)回家去了,青壮年则要一趟一趟地把眼前的几座小山挑回家,入库储存。

图片发自简书App


入库的梨可谓待字闺中,一心等待远方人儿的到来。等待的只是梨们,乡亲们在等待中依然不得闲。刚下树的梨颜色还带点青,卖不出好价钱,先要晾透,然后冬天还需要出透汗、出均匀,才能变成品相品质均一流的真正的高平大黄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梨库,一到冬天就把门窗糊得严严实实,抵挡呼啸的北风,准备给梨出汗,但梨库又不能生火,这汗得在低温下出,那就得靠捂,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因此在梨层下铺了厚厚的谷杆,在梨的四周及顶层则盖着一层厚厚的棕色的棉纸(这也有一定的量,过多过少均达不到好效果);后来乡亲们发现铺谷杆梨容易腐烂,就又换成了河沙,河沙恒温又透气,此法一直沿用至今。为了出汗均匀,还需要倒堆(土话),其实就是给梨翻身或换地儿,上面的放在下面,里面的放在外面。倒堆时要戴上白色线手套,以防梨皮变黑,影响售卖价格;倒堆时要把一些烂梨或浑身长满斑的梨捡出来,能吃的吃,不能吃的就扔进了猪圈。那时候每家都有千斤以上甚至万斤左右的梨,要一个一个给梨翻身换地儿,可不是容易的事。不生火的梨库,在北方的冬季那冷是可以想像出来的打寒颤的阴冷,而且倒一次堆一般要花费十天半月左右的时间,一冬天要这样倒二至三次堆。时间长,屋子冷,每倒完一次堆父亲总要咳嗽上好一阵子。辛苦的付出总有丰厚的回报,倒堆后的梨旧貌变新颜,色泽金黄、口感爽脆、甜中略带点酸,还有点粗粗的渣(这是高平梨的特点),此时的梨才真正的开胃下火,要是喝一冬天梨汤,感冒都躲得远远的,这样好的梨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图片发自简书App


村庄位于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沟里,两边皆山,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终年尘土飞扬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可“酒香不怕巷子深”,进入腊月便有一辆辆的大卡车从远方轰隆隆驶来,有的来自运城、洪洞,也有的来自河南。乡亲们像迎接贵宾一样的迎接他们,热情地领着他们去自己的梨库,介绍解说,看梨相,品口味,如果价钱合适,立马成交,装筐付钱……从春到冬的一年的辛苦期望终于落地成金了,从树上到装筐的多次经手终于变成了握在自己手里的放心。人人心满意足,家家幸福喜悦,还点债务,再存点钱,美美地过一个年,然后再开始年复一年的劳作、期待。

图片发自简书App


可这期待被后来丰富的果品市场冲击得七零八落,几乎年年成空。鸭梨、酥梨等新品种如雨后春笋般腾空而出,而且皮薄汁丰肉质细嫩,确实好吃,可我拒绝吃它们,因为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埋在心底。无论怎样拒绝怎样抵抗,曾经一到腊月就热闹的村庄几乎年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曾经的香饽饽,几乎无人问津,习惯了坐在家中等生意的乡亲们第一次慌了神。有些脑子活泛的乡亲就自己出去卖梨,收入勉强,但大多数乡亲还是因循着老传统在家等,等来的只是贱卖,连成本也收不回来的价格。即使后来黄梨汁厂的建立也没能改变高平黄梨不值钱的局面。颓势既定,然而乡亲们并没有绝望,同我的愚忠拒吃相比,乡亲们更多的是在积极转变思想。他们嫁接改良旧有的品种,同时挽大厦于既倾,他们热血沸腾要点燃新的希望。然而,他们总是慢那么一步,等到把旧品种嫁接成功挂果之时,等到新品种蔚然成林之际,新又成了旧,依然卖不出去。一向乐观坚韧的乡亲们犹豫了、绝望了,他们大有村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的无力之感,真的赶不上这个时代了……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又一批一批被商品潮裹挟到了城市,之后又带走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如今的村庄只剩下十几个走不出去的老人。猪圈空了、鸡舍空了,房屋院落空了,校园空了,桥上空了,一切都空了……空,成了村庄最响亮的特征,每当大风天气,都能听到风穿院落的惆怅。

梨花年年开落,以百年不变的美的姿态,只是没有了乡亲们的热望与企盼,多了些冷清与落寞。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519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84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544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42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46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27评论 1 27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13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69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24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68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29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996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91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67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11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288评论 2 34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871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不知不觉的,沫沫进了保安室。 还没等沫沫说话,保安叔叔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你叫徐沫,小时候爸爸走了,...
    青莛漓伏阅读 545评论 0 3
  • 今年的春天来得出奇早。 院子里的几朵梨花正含苞待放,娇羞羞地绽开了笑容。 沫沫看着这一树的梨花...
    青莛漓伏阅读 490评论 0 5
  • 历史的点点滴滴如散落在诺大沙滩上的贝壳。我们悄悄走过,贪婪的看着这些晶莹宝贵的财富,时而拾起一两颗,就像珍藏一...
    瑾颜之阅读 1,040评论 0 3
  • 沫沫房间。 只有一片嘶心裂肺的哭泣声,沫沫蹲在门后,双膝跪地,俩膝盖给跪出了红印。两眼也哭得通红,泪如...
    青莛漓伏阅读 717评论 0 5
  • 沫沫定在原地一会儿,此刻,她的心是崩溃的。 她不顾一切地奔向爸爸,泪水不争气地落下来,和汗水一起,上面...
    青莛漓伏阅读 529评论 0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