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时针刚指过七点,那是一座上了年纪的钟了,和她一样,不时地发出间歇性的声响。她坐在藤椅上打着盹,一副没睡够觉的样子,却又不敢睡着了。今儿个上午有她忙的了。

缸里的年肉已经腌好晒好了,就差熏了。昨天晚上听说庆生家今天要烧大火,今早她就起得特别早,跑到庆生家去说声在他这熏一熏肉,临了又不放心,时不时地在门口望望庆生家的烟囱冒没冒起烟来。

今年她买了足足六十斤年肉,这还不算,还买了一副小肠加两对猪脚。小肠怕没洗干净,她里里外外洗了不下四五遍。要不这样洗,回头儿媳又该说小肠脏了。可她愿意这样洗,倒不是怕儿媳说,而是因为孙子他爱吃。前阵子儿子打电话说今年回来过年,孙子在那头兴冲冲地说:“奶奶,回老家您记得给我做小肠吃。”听得她热泪盈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孀居在家,平日里除了去街上打打小麻将,业余爱好就是去庆生家串门了。每回她骑自行车去街上或从街上回来时,庆生家门口总会响起一串串悦耳的童声:“太婆——太婆——”她总是应不下来,一张嘴不够,多长几张刚刚好。她太喜欢孩子了,尤其是那肉嘟嘟粉嫩嫩的男孩,简直打心眼里喜欢。在他们身上,她总能看到孙子的影子。还记得孙子刚学会说话,叫的第一句就是奶奶,乐得她半天收不住嘴。儿媳的脸倒是黑了。

儿媳说,孙子不能跟父母不亲。意思是孙子跟奶奶亲,影响了与父母的感情。她就趁着儿媳上班后跟孙子亲,可又不敢太用力。她在孙子身上捏个不停,手重了,怕给儿媳发现了。

都望了两次了,总算不用望第四次了,庆生家的烟囱冒烟了。她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了,快步打开缸盖,拎起棕叶穿好的年肉,盖好盖子往庆生家走。刚迈出院门,就瞧见庆生老婆走过来,面打面地叫她:“婶子,我还正要去您家里叫您呐。”她还没回话,庆生老婆手就接上了她的手,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是空的了。她像是受了某种伤害似的,转身往回走,不一会儿手里拎满了年肉,比刚才的还多了。

虽说庆生他们管她叫句婶子,但那不过是痴长了一个辈分。按年龄,她也不比庆生大多少,顶多五岁。而就是这五岁,好像就是五十年,他们都拿她当做老人看,这也是她除了去庆生家逗逗孩子外不去别家的原因。她最见不得人说她做不动了,尽管在人前她常说自己老了,但这“老”还是得由自己说出来,别人一说就犯了忌讳。她又不好去吹鼻子瞪眼,便同人打招呼也就是一句两句而已。

别看只有六十斤肉,倒把她累得够呛。好在庆生老婆搭了一回手,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把肉挂到熏钩上去。听庆生老婆说,庆生吃完饭就出门去了。她知道庆生干什么去了,庆生老婆做了个叉叉的手势,她说:“人呐,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等着儿女养。”庆生老婆说:“这句话用在我们身上好用,婶子您是用不上了——您不会还领着国家工资嘛。”

她是不用儿女们养,但女儿却告诉她:“妈,您不要都把钱花在别人身上,多少也得给自己存点。”她知道女儿说的“别人”是指儿子儿媳,她也知道女儿看不起儿子,因为儿子生性软弱,吃不住儿媳。但她又能做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说哪个都不好。不过她也确实怪过儿子,连个女人都管不住,倒是女儿的性子烈些,到底得了她爸的些许性子。

说起孩子他爸,能说的够说上个几十天了,但她不想说,一是没什么人听她说,二是怕一说就止不住内心里的血液翻滚。然而一想起孩子他爸,她的眼睛里总会有一个影子,颀长的身材,套了件空荡荡的麻布衬衫,她听得见风在里面呼呼作响,头发剃去了半边,是那会儿时兴的“阴阳头”,她听见了脚链的叮当声。

她总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好让满屋子里全是电视的声音。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骑个自行车去街上打麻将。麻将打得小,倒不是她打不起大的,村里人都说她有钱,她还能没钱吗。可是跟一些小几辈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她还真是有些不安。再说了,他们的麻将打得真是吓人,手气霉的话怕不要输个几百上千块。她说,她的钱不是这样花的。

打打麻将不过是打发日子,输也只是输个小钱,她的钱大部分还是要干正经事的,比如说过年吧,总不能要儿子回来过年,还向他要钱吧,别的不说,就过年的吃喝,她还是要好好准备的。

刚刚庆生老婆说:“婶子,今年您买了这么多年肉,您一个人吃得完吗?”她正在往熏钩上挂肉,便说:“今年百里一家全回来过年,我怕六十斤肉还不够呢。”“够了够了,如今回来过年又不是餐餐吃肉——呀,婶子,您的年肉少放盐了吧。”

百里说:“妈,不要买年肉了,那么咸,吃多了容易血压高。”而儿媳说:“咸点倒不算什么,倒是那熏得黑乎乎的,看着就脏。”她就说:“过年不买年肉,还叫过什么年。肉熏了,吃起来香——到时候多洗上几遍就不脏了。”

女儿的话不无道理。但她却不是这么说:“放心,你哥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那样的人,难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女儿还不解气,“真是个草包。”

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儿子还是以前的儿子吗?女儿也不比儿子好到哪里去,当初任她怎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女儿一意孤行,她抛出不认她的话来了也不管用,现在好了,婚离了,女儿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

庆生老婆说:“婶子,您就看开吧——孩子大了不由娘。”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跟女儿说了,百里回来过年,不许给他脸色看。她说,只求能一起过个年,安安静静的。

她还能安生地过几个年呢?儿子女儿都说:“妈,您要好好保重自己,您在,我们就有个依靠。”说得她都笑了,她还能是他们的依靠?然而她还是好好地保重起自己来了。隔壁玉花不就经常说嘛,婶子,昨天您是伸手伸脚,今天拍手掌是什么名堂呀?她就边拍手边说,多拍拍手有助于血液循环,对心脏好。一边的庆林开口了,您不愧是当老师的,懂的就是多,您呐,一定长命百岁。

她并不是求什么长命百岁,她也不想长命百岁。人呐,按她的想法是,老了做不动了就应该早死。她现在还好,能自己顾得上自己,不用儿女们担心,也不用花儿女的钱。可到了她要人伺候的时候,后果她可以想象得到,老话不是这样说吗,“久病无孝子”,显然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能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为了孙子在电话那头要吃小肠的暖音,她也要自个儿保重自个儿。

年肉熏好放好后,小肠也用火烤了。小肠放好的第二天,天空飘起了雪来。她心里数着日子,怕记错了,翻看日历,已经腊月二十了。上回百里打电话说是今天回来,房间都打扫干净了,怕他们睡得冷,她还特意去订了两床棉被,底下垫得高高的,像是垫了席梦思似的。她躺下试了试,可不是席梦思的感觉么。他们都是睡惯了席梦思的,她倒不习惯,嫌把腰给睡软了。

电话响了。是孙子打来的。孙子说,奶奶,我们开车出发了。她哎个不停,忙道:“路上小心点,带足衣服,老家都下雪了。”

“哎呀,老家下雪了——奶奶要把雪收起来给我堆个雪人玩。”孙子在那头兴奋地叫道。

她忘了再说什么,等再看时已经挂了。雪还不算大,地上只浅浅积了薄薄的一层,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她不知道等明天孙子到家后能不能堆个雪人。

院子里的橘子树叶仍是碧绿一片,在漫天飞雪中特别显眼。看着看着,她的思绪飘得很远,越过光杆的稻田和枯黄的稻杆,越过青苍的油菜,一直落到远处一棵榕树底下,后树梢的一座坟茔,墓碑上也积了层薄薄的雪。

堂几上的钟重重地响了三下,她蓦地抬起头往回看,已经快正午了。脚底下一阵湿冷,低头看才发现脚上的棉鞋早已盖上了厚厚的雪,而眼前已经全是一片白了,看不到远方的大榕树了。

下午三点,儿子百里打电话来说,江西境内骤降大雪,高速路上已经封路了,他们都陷在了路上。她说她知道,刚看了新闻。她问带了厚衣服没有,问孙子有没有冻到,问儿媳有没有晕车,末了才问他能不能回来,不能回来就原路返回。他还没说,只听见信号嘟得一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雪一直下到了二十五号才结束。大家说这雪下得不是时候,阻碍了回家过年的人。她躲在房间里看着新闻,炭火正烧得旺,发着幽蓝的火色。百里说过年就不回去了,但要回来过元宵。她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末了问他还有什么事,才挂了。

女儿也打电话来说,叫她去她那过年。她说不去。她说也不用她来陪。

轰隆的鞭炮声揭开了过年的序幕。

年三十的晚上,她杀了只鸡,炖了一大盅鸡汤。鸡本来是买来给孙子吃的。这天晚上她足足吃了一夜,还剩大半只。

初一,有人来拜年。问起百里时,她说他忙。年底下谁都忙。

她打电话给百里,说不用特意跑回来过元宵。但她又在后面说,如果来的话,孙子没开学就带孙子一起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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