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忘却的记忆——我的高考

                                               

这是三十年前。

算起来今天该是十二,离元旦只有十八天了。(那时寻常百姓家没有日历)

一切都像是昨天。我记得我是落了榜,悲天泣地,痛不欲生。我记得我是烧了不要的东西,珍藏的伴我三年的心爱的一切,我是拾在一起。捧着它们,我泪流不止,象是捧着即将献上祭台的生命,自己的一颗心。我思想斗争了好久,是留是烧呢?烧了吗?我三年的心血,我的痛苦,我的徬徨,我的欢乐,我的恨,我的爱,就这样毫无感情付之于炬吗?不!它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知心故友,是我的精神支柱啊!那里有我青春的欢乐,有我执着的信念,有我生命的泪水,有我绝望的呐喊。我怎么将它——我的忠实的友人抛之于大火呢!留吗?我想走,想到那个属于我的世界去寻求精神的解脱,或是那个人人必去的世界,默默地完成这艰难的人间之行。我去了,将它留在人间孤零零的任人宰割,嘲弄,笑话吗?不!想起来浑身颤抖。捧着它们,泪水一点点落地上面,字迹在泪水浸润里愈发清晰(碳素墨水字迹)。我准备离开生养我的父母,我呆了二十个春秋的家,和那帮流着同种血缘的兄妹们,到世界的另一方开始我的新生活。我甚至想好了今后的一切,自己的和亲人的。于是我写好了告别书,把自己的东西打了包裹,悄悄地藏在箱子里。于是我默默地想着出走后可能的情形,开始了长久的痛苦的思考和选择。幻想的和现实的毕竟是两回事,谁会明白出走后发生的一切呢?谁会理解你为你撒一把同情的泪水呢?父母望女成凤,受到如此打击,会怎样痛苦呢?就算你有天大委屈,万般苦愁,也不能做出如此危险的事啊!你一个弱身女孩,只身他乡,身无分文,不会营生,而社会如此复杂混乱,你能保准你的道路无恶虎凶狼而仍保洁白之身,在世间取一立锥之地吗?不能啊!想想父母兄妹,想想家,想想自己二十个如花的青春,自已十几年的信念,还有自己复杂的心恋,难分难舍的一切,我不能挺而走险,演一个新世代的新悲剧啊!

我记得不灭的信念将我的心复苏了。无心的或有心的或不带任何心的人们,总那么叹惜着一句:“再来一年”,父母也不无酸楚,擦着泪水转艳阳令我“再奋斗一年”。对着父母,我出走的决心象一块投于焰火的冰块融失了。我又重新萌发起希望,生命之神又回到我的身躯,我的万死不灭的信念从我的灵魂深处倏地钻了出来,象泼了汽油熊熊燃烧起来。

今天的天气真好,暧洋洋的不似冬天。一丝悠悠的小北风飘过窗子,拂到面上还有点凉意,象是给暧洋洋的空气勾兑调匀——冬日午后的暖和似乎小阳春了。我记得昨日的冬天是下了雪的,我在繁乱的书海中焦头烂额,烦躁愁闷,急渴望的是无限的贪睡,昏沉沉蒙住头抵挡生活的激流,睡死过去。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那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理。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春天带来友谊。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

谁在唱?歌的音律本来就明媚,伴着明媚的歌喉,真有一种说不出的享受。我的脑子里晃过白雪皑皑的山巅,晃过白雪皑皑的山巅上一颗,两颗挣扎出来的嫩芽。是啊,春天是美好的,但冬天虽设有春天的繁华艳丽,却有它特有的洁白素净,尤其冬天里的人和事,冬天里温暖的友谊和欢乐的场景……

昨日的元旦是那么地热火朝天啊,晚会上那热腾腾的气息仿佛将洁白的冰雪融化了,形成雪水流过校园流过村庄流过山涧,缓缓奔流一路唱着这首歌,可是可不是?

一切都那么令人留念,可当时为什么没有感觉出来?难道是失去的才觉珍贵?人,大多是这样,无论美好的,还是不怎么美好的或者根本不美好的都令人留念。小小的争吵,善意的玩笑,都那么扣动心弦,都是那么亲切。仿佛在昨天,又仿佛是逝去的遥远的梦……

不知是什么又触动我的心,象一阵急流击打我脆弱的神经。也许我太多愁善感,敏感多疑,自尊自卑如同一个寄人篱下的林妹妹。她是一个薄命女子,她的弱柳扶风,她的皎花照水,牵动了多少柔软的心。而我从小生活在暴风骤雨的家庭,缺少父母亲人的疼愛,或者自认为没有享受到父母温馨的爱抚。我的天性里那天真热情的一面未得到展露的机会,久而久之就被一层冷漠包围了。我有太多的幻想,孤独地生活在自已窄小的空间里,却用整个感情去感受生话,而那一层冷漠是相当脆弱的,禁不住生活中的暖流,那怕是一星两点的暖流滴子冲击,我的心中感激不尽,并因此生出许许多多的幻想,这幻想多半是美好的,却又是不现实的……

严酷的现实生活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我茫然失措,不知该怎么去应对。我己走完我的黄金般的少年时光,结束了多彩多趣的中学生活,我还幻想去高等学府深造,为自己的人生铺下锦绣的地毯,向着理想高歌猛进,可是如今……

那个难忘的夏天啊,真不知历史是怎样走过的。毕业生的夏天是由忑忐欢笑和泪水织成的。欧·亨利说过人生是由抽泣呜咽和微笑组成的,主要的是抽泣。我的人生恰恰如此。

父辈们总是迷信,用他们的话叫“征兆”?

我记得清清楚楚。六号上午,母亲为我特意宰了一只鸡,仓猝煨熟了。我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中更难受更沉重。父母望女成凤的热切心情叫我扪心自问,怎样去接受?

望着满满一碗的鸡肉和面条,我只觉得筷子很沉。我的眼泪要下来了,赶紧眨眨眼。从生下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丰厚的待遇?我扬起脸,强装笑颜:“这么吃,不晓得可考得取”。父母辛苦劳累,家里生活清苦,我怎么心安理德接受这丰盛的午餐,父母无疑要先我而去,我怎么还坐吃他们的血汗?

“考取考不取是另一回事。吃了总在肚子里,非要考取了才能吃?”父亲安慰我,那活里眼里的殷切希望谁都能感知到。慢慢用筷子搅,低着头,眼泪珠子似的滴落在碗里,我怕自己一时难以控制会失声。扒拉着面条,和着哽咽,机械地吞咽着。

父亲要送我去车站,我又欢喜又不安。惊喜的是父母原来是爱我的,慌乱的是我拿什么来接受这份爱?我有愧于父母!

仲夏的天气很是闷热,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象我绵绵的思绪。细雨织成一张张灰蒙蒙的帐网,蒙住世界,也蒙住我沉重的心。

“记得吗,不要慌,仔细做题”,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双眼晴深深地盯着我。我不敢对视,低着头“嗯”了一声。家里人都停下活计,围着我。他们不说一句活,无言地看着。我始终不敢抬头,那一双双眼晴迸发着多少希望,我能用我空洞的眼晴去凝视吗?

最后,我还是抬起头,对他们笑了一下。我知道笑的一定不自然,勉强地牵了一下嘴角,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进蒙蒙的雨中,走上泥泞的乡路,好久终于忍不住,在父亲身后,悄悄地向家门口看去,母亲依然站在门口,弟弟妹妹依然站在门口,隔着蒙蒙的雨,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我突然想起许多影视剧中送别的场景。宽大的房子前,那几个身影显得那么矮小,孤零,成了永恒的塑像,他们的心一定也跟着我走了走了……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几次欲下而竭力忍住的泪水终于“哗”地涌出……

我与父亲没有说话。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生于世四十多年,只知死做,默默无闻地当牛做马,让我们吃他,吃他的血,吃他的青春,吃他健壮的身躯。父亲是一个不荀言笑,勤劳朴实,厚道愚倔的人。在他身上,中国农民的所有美德他皆俱备。在这个世上,父亲辛勤劳作,用自己的血汗和青春,争得做人的尊严,建立他的艰难的家,用他辛勤的双手,体面风光地送走了他的双亲,拉扯大他的三双儿女。父亲的感情是深沉的,炽热的。他咬着牙,将苦难自已咽下。对儿女的疼爱和怨恨化在自已无声的劳累中。他并不奢望一般人向往的“天堂生活”,只希望他的儿女挣气,带给他荣光……

雨唰唰地落在我撑的尼龙花伞上,碎花经雨水冲洗,越发清晰艳丽。我穿着雨靴,高高地挽起裤脚,拎着塑料凉鞋,跟在父亲身后。我们在泥泞中艰难地拔涉,雨又大了,长长的乡路上只有我和父亲两人。单调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哗哗的雨声,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寂与沉闷。

望着父亲的背影,几次张口,想找几句活让父亲快乐一下,说什么呢?最好的安慰莫过于一月后的入学通知书。可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信心。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镇上。雨水和汗水已濡湿了我的上衣,换上凉鞋,雨靴交父亲带回。等了很久,公共汽车来了。我接过书包,上了车子,隔着窗玻璃望着车下的父亲。他仰着头,张望我,没有言语,那双眼睛充满担忧和疑惑。我向他摇着手,好久才道:“伯伯,你回去吧!”但他一动不动,固执地站在车外目送我。

车子开动,离着父亲,载着我走了,把父亲的所有希望载走了。我望着站牌下父亲渐离渐远孤独的身影,对着满车人,毫不顾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涌而下……

人人都应该为适应环境而不断转变和掩饰自己的情感,但情感连同它的表情是有惯性的,在它强烈流露的时候,是不能立即刹住的。

我没有给父亲留下一个笑脸,没有给他留下一句安慰他的使他快乐的话,却留给他一双不应该有的泪眼,让他忐忑不安,默想着他的哪些言语和行为,委屈伤害了我,让我那么不开心……

我的多灾多难的父亲啊!……

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父亲越来越成为我想要报答又无力报答的恩人。

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女关系中,无啻于溶淡骨肉深情的稀释剂。它将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因穷困之所以该诅咒,不只因为它造成物质上的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的和情感上的债务。

我能说去报答父亲么?不,那是贬低了父亲天然的爱女之心,是对父亲心和人格的侮辱,是一种犯罪!

即使说是报答父亲的恩情,我却永远报答不了,永远报答不完父亲的恩情。那是金钱权力地位永远买不来换不回的神圣的骨血亲情。

我哭得那么伤心,面对窗玻璃,沉浸在自己辛酸的世界里。车上人也许都在惊奇地盯着我吧?他们也许很纳闷,这背书包的女学生怎么了?他们也许不会想到我是奔赴考场的考生。父亲现在在那里?妈妈妹妹在干什么?他们一定心神不安,也在牵挂着我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片嘈杂的喧闹声涌起来,车停了。映入眼前的是巨大的华丽的建筑群,各色大小车辆,来来住往,司机们麻木着一张脸,按着喇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身着夏装的城里人和乡下人布满了街道。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南天门下挂着的那团火热的太阳,正注视着这繁忙的拥挤的尘世。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似乎从梦里醒来走进另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一切很熟悉又很陌生,记忆如遥远的幻觉,一股新鲜的陌生感涌上来。我抬头睁着酸涩的眼扫了扫车厢里的人,他们也奇怪地看着我。我垂下眼,默默地下了车,汇入人流中……

乡下人总对城里有股艳羡的新鲜感。认为城里怎么清闲怎么舒服,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去城里居住生活。我并不喜欢城里的一切,城市特有的嘈杂和拥挤总给我心理上的压迫。有的人考大学为的是摆脱农村加入市民行列,为的是提着莱蓝子去集市讨价还价;为的是逛公司,进舞厅,辨灯红酒绿,令纸迷金醉;为的是乡下人对他刮目相看,恭敬谄笑。我喜欢乡村的恬淡安静。尤其是傍晚的乡村,落日,湖畔,平畴。夕阳映红天边晚霞,湖水金波微荡,小小船儿在金波里轻轻摇晃,水面上凉丝丝的晚风送来乡村特有的甜润润的味儿。我喜欢这些,而这城里是没有的。我愿意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慢慢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挤进陌生的人流中。我并不理会五颜六色的彩旗和街道上小贩们声竭力嘶或慢声慢气的叫卖,偶尔看一眼路牌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彩色广告。

走到四牌楼,找到老师预订的“民众旅舍“。四处看看,四合院式的二层红木楼冷冷清清,不见老师和同学的影儿。看看表,夏时至四点,我猜想是老师带着同学们去看考场了。便坐在门道里傻等,又不安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窥视逡巡,不见同学们的一件行李。我很是疑惑,便向登记处打听,被告知没有学生包社。我慌了。我很少来城里,人生地不熟,偌大个城市,我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去哪里寻找他们?登记处的女同志拨打电话与各大旅舍联系,回说安庆饭店有我校学生。我赶紧擦擦眼泪,道了谢,去安庆饭店。

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回走,来到汽车站。环围在高大梧桐树梢里的安庆饭店,远看像一块巨大的白石安卧在绿树丛中。楼顶的“安庆饭店”四个醒目的镂空大字与灰白的晴空浑然一色。久违了,安庆饭店!还记得我吗?三年前的夏天,一个中考的女孩在你这儿歇了三宿;去年元旦,一个深冬的夜晚,哥哥住院,我来看望他,回家没车了,父亲领我在这儿安歇。第二天早上父亲来接我回去,在一楼上卫生间,我把围巾和书包顺便放在长椅上,出来却不见了,吓得不轻。原来是行李处的女同志临时保管起来,交还后嘱咐我以后东西不要乱放。

今天我又来了,登记处的服务员还是那个青年,大厅里的长椅也还在那里,行李处仍寄放着许多行李,那个年长的阿姨呢?休假?下班?我顾不得了,上到二楼,倒是我校学生,却是文科班!我一肚子热望抽空了,人也傻了。他们告诉我,青华旅舍,茶场供销社招待所均有我校学生。

拖着疲乏的身子再次回到大街上,去人民路青华旅舍,那是理科复读班!我的泪流下来了。回到大街上漫无目的。我想立即回去,不考了。想到近期父母对我的优待,很想扑到他们怀里委屈地哭一场。伯伯妈妈,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大街上晃呢,你们来救我,你们带了我回家。我不考了,不考了,不考了!……

“人穷则返本”,想到父母,我的眼前立即出现父母兄妹一双双深深期待的眼晴。那几双眼睛晃过来,晃过去,就那么深深地,无言地望着我。那是怎样的眼晴啊,我不敢正视,低下头,咬住嘴唇。我有愧于它

白老师,同学们,你们在那里?安庆啊,你把他们藏在哪里?临时换了旅舍怎不通知我?天啊,一毕业,就各顾各,不顾往日的同学情,不管别人的困难了?

太阳将要下山了,只看到楼顶和梧桐树的高梢映着西边的晚霞,红艳艳一片。苍天啊,你慢点黑,你黑了,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大街么?

我在人流中东碰西撞。此时正值下班高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外地人脸上那种东张西望眼花缭乱的神情,更衬托出城里人的自信,怡然和大方。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性,都那样漂亮骄傲,打扮入时,扬着明亮的额头,那样生机勃勃地光彩夺目地充满美感地,在人流缝隙中咯登登地轻捷地穿行着,在身后留下飘曳的裙影和男性注视的目光。只有我愁急满面,失魂落魄。我再也不躲避那讨厌的眼光,冷冷地扫视着那些旅舍,店家的金字招牌。走过一条街,又过一条街,回到这条街,又走这条街。我突然想起去年元旦晚会,余永昊和方恩明对说的二人相声。方恩明用一种戏谑滑稽的口气,变腔变调地唱:“当年余永昊徘徊在老峰街头”,不禁苦笑。如今我在夕阳的余辉中,在高大的建筑群下,在人潮如涌的街上,徘徊,徘徊……

人流,又是人流,天下这么多人都在忙忙碌碌。上上下下流水般的人们都在关心着自己的利益,有谁注意到我,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女孩。生活是美好的,如果我高考顺利了,如果现在回到了同学身边,我也会拉着同伴的手加入这人流中。

白老师,同学们,你们在那里?明天不是高考吗?难道我记错了日子,今天才五号,你们还没有来吗?

怀着又一线希望找到海峰旅舍。二楼拐弯时,冷不防与人撞个满怀,我羞怒地抬起头:天哪!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汪老师!”,眼泪唰地涌出来。汪老师是我校老师,虽然不教我们课,但他是同学的姐夫,平吋常有接触。一下午近四个小时我象个无头的苍蝇乱撞,游魂似的走烂了那几条街,终于找到熟人了!在这个陌生的广大的城里找到自己人!我毫不羞耻,亳不顾忌地抹着泪。不早不迟,就在那一刻我遇到了救星。世间有多少事发生在那短短的一瞬!

十分钟后,汪老师把我带到同学们身边——青峰旅舍。看到同学,我又委屈又高兴,全身心轻松下来,倒在床上又恼又笑,女伴们纷纷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戏闹一团。

原来,民众旅社乃一座旧式木楼,离考场较远,老师重订了。体检那天通知了大家。而我那天恰好去得迟没听到。这个小差错害我吃了多少苦头啊!班主任急得来回问过好几次,我来了没有。

七窍生烟,又哭笑不得,怪谁呢?现在总算找到了,阿弥陀佛!人己疲乏得不行,浑身酸软,脚底更是一触即痛,晚饭也不想吃了,躺在床上一刻也不想动了!

己是八点多了,天已黑了。可安庆是个不夜城,路灯齐放,照亮了大半个夜空,将黑暗扯落到天河。街上传来各种车辆的引擎声,刺耳的鸣笛声,人的喊叫声叫卖声,近处饭店收拾餐具的碰撞声,真个是声浪鼎沸,热闹非凡。

习习的小北风从窗外吹进来,轻轻地拂动着淡蓝色的窗帘,室内的吊扇呼呼地飞转,这些仍驱赶不走闷热,反觉得一股股热哄哄的空气扑袭而来,难以呼吸,身上的毛孔全闭塞了,一丝汗也不出,人是异常烦躁。用热水洗身,放下蚊帐,闭上眼晴,强行睡下。

“向芹向芹,肖夏来了没有?”,门外走廊由远而近,传来班主任白老师急促而响亮的大噪门,同时伴着咚咚敲击地板的皮鞋声。摇着纸扇,满面春风。问候了几句,关照早休息便出门去了。我恼恨地关上门,哼,和末婚妻吃饭,到现在才想起我!要不是巧遇汪老师,看你那里找!

重新躺在床上的时候,已是九点多了。我的思绪便飞到了几十里外的家。父母现在在做什么呢?想必大家正围在桌上吃饭吧。桌子上方绿色的电扇正飞舞着。他们在谈些什么呢?可曾谈到我?想到这里,我的面前就闪现出他们的面容。唉!几个小时就进考场了,语文是什么作文呢?题目难不难呢?如果学得好的,没考到,考的却是薄弱的,那可怎么好?不能想了,睡觉吧。

不知听谁讲过,睡不着时心中默默数数。屋里灯熄了,吊扇呼呼地飞转,窗外的灯光映进室内,清晰可见对面单人床上何芹侧卧的身形,雪白的蚊帐在轻轻拂动。我转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一千还无睡意,便又从头默念。脑子里不知不觉跳到三年前的中考前夜,我一点儿也不知焦愁,别人在温习,我借了送考老师的《大众电影》,如饥似渴,物我两忘。看完深夜一点多了,躺下立即睡着了。

而我昨晚却失眠了。躺在蚊帐里,异常闷热。摇着芭蕉扇,汗水依旧湿了席子,起身躺到屋外的凉床上,蚊虫叮咬,不停的摇着扇子。天上好一轮明月,我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睡不着,从里屋走到室外,从凉床再到蚊帐里,进进出出,反反复复,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整一宿,脑子异常清醒,那就是失眠罢?如今,在远离家乡几十里的“异乡”,在一个陌生的闹市,我又失眠了。

我悄悄地取出带来的两粒安眠药,那是早上我向邻居接生婆王大妈要的,摸黑就凉水咽下去。

可是安眠药并不安眠,海关大楼的钟声,悠扬而清晰地传来一声”铛“,深夜一点了!

家乡也该沉睡了。父母可是也睡不着?悄悄地有一搭设一搭地说着话?我的思想很乱。二十年的一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放映,想到童年的欢乐和淘气;想到小学时因喂小弟吃饭老是迟到,挨批评,遭罚站;想到初中语文数学学区竞赛获奖时的小得意;想到中考后,父母命令我再复读考中专,我不听,执意上了高中;想到高中三年父母的责骂,与父母的疏离,甚至怨恨……

在那漫无边际的追忆里,想到更多的是父母兄妹,他们的困苦和劳作,他们的期待和渴望。我的眼前不时闪现他们的面容,他们的眼晴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无声地,久久地。

我的心中愈加焦躁,一翻身坐起来,气恼地拉亮电灯,几乎同时,对面向芹嚷起来:“哎,你拉灯干嘛?”

“一点儿睡不着!”我看看表己近深夜一点了。

“真烦人,这鬼旅舍吵死人。几个小时就考试了,怎么好啊!”向芹苦着脸,后面的话,几乎带着哭音了。

我钻出蚊帐,站在窗前。身上的闷热被夜风吹走了。喧闹的城市己经入睡,周围一片寂静。旅舍里外地的旅客刚才还操着南腔北调,大呼小叫,聒噪不休,此刻却归于沉寂。街上偶尔的车鸣,轮船的鸣叫,对面洗手间排水管几分钟一次的咕噜噜,在这寂静的午夜,在人们浅浅的梦乡里还是格外惊人心魄的。

开了门探头,长长的过道,雪白的墙,半人高的绿色涂墙被日光灯照得惨白。附近的环形桌边坐着一个人,半撑着头,黑的上衣,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分不清是男是女,一动不动。我倏地心律不齐,几乎飞奔到洗手间,紧紧地拴住门。回房时,又好奇地盯上一眼,他仍如一尊黑团,漠然无声地望着我。在狭长的空寂的走道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孤独地坐于楼梯口,守着旅客们的梦,守着旅客们的安全。我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才无奈地躺倒在床上。

正是七月七日三点二十七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距离天亮仅个把小时,

最终,我还是落榜了。进场前头昏脑涨,似乎有一架机器在脑子里轰鸣,用凉水冲头,依然一团浆糊。人人认为,且自己也认为最好的语文创十几年学习成绩单之历史记录,没有及格。情绪恶劣,几乎崩溃。落榜的打击是深重的。半年来,懊恼和失意,愧疚和伤痛,时时侵扰我,我无法摆脱,无法忘怀,只好用忧伤之笔倾诉,宣泄,抒发郁闷,轻装前行。

生话伴着泪水在艳阳中一步一步向前缓行,时光在暗无天日中慢慢消失。如今又是一年岁月。元旦,你带给我什么?我又带给你什么?

泪水构成我生活的分子,带走痛苦的回忆,带来美好的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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