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医生,工作中经常会收治抑郁症的病人。有的抑郁症病人,他们的情绪是如此悲伤而富有感染力,会让他们身边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悲伤起来,他们中有的人会情绪激动,抑制不住地哭闹甚至行为过激。这种强烈的情绪会给照顾他们的家人很强的压力,看到病人哭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让他们止住哭泣,看到他们痛苦难耐的时候会想安慰他们让他们快点开心起来。但大多数时候这种努力是不奏效的。于是有时候焦急的家人就会来问医生,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说什么都不对,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当然对于这个问题,心理咨询师们会有更专业的答案。但是,在焦急之中的家人可能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完全掌握这些对话技巧,而指导家属像一个咨询师一般专业地跟病人对话也并非我的专长,事实上也未必有必要。
今天,我的一个抑郁症病人正在绝望地哭泣,另一个病人的家属在给她讲道理“现实世界总是这样的,你想不通又有什么用呢?”而病人的母亲正满面愁容地坐在一边,她已经照顾女儿很久了,也已经几乎耗竭了。我把那个好心的病友家属支走,跟病人和她的母亲说,疾病好起来总是需要过程的,但最后总会好起来的,这几天,她如果想哭,你就坐着陪她哭会儿,也不用多劝她什么,只要她不做伤害自己和别人的事就随她哭去。病人要做到的事,就是不要伤害自己,不要做过激行为,还有努力多吃一点,可以挑自己以前爱吃的让妈妈买回来。病人和母亲都点头答应了。
我期待的是,最后这个病人能在药物和其他治疗的作用下,情绪慢慢恢复正常,直到走出医院。通常,这个过程总需要一个月到两个月,在这期间,她的大脑在药物作用下发生着肉眼看不到的变化,而她自己也在一边承受痛苦,一边反思自己的经历。康复的过程是她自己达成的,她妈妈是那个陪伴她康复的人,有时候是个拐杖的角色,我相信等她好些起来以后,她妈妈会变得更像一个旅伴。
工作中接触到的总是病人,而且大多数病得很重,自然对旁人的依赖会更多一些。然而你看,即使一个病得那么重的病人,康复的过程也是在所爱者的“陪伴”下完成的,而非有些朋友想的“援助”、“给予”。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因为病人是那个走得慢的人,而照顾他们的是那个走得快的人。陪伴他们的人心里很容易产生种种冲动,比如说把事情都帮他们做好就好了,拉扯他们一把让他们走快点就好了。确实,在陪伴一个极为虚弱的人的时候,事事亲力亲为,反而比陪着他们做完更容易。看到别的病人好转出院,而自己的亲人起色缓慢,也容易心生焦躁,想要用各种办法催促他“快点开心起来”。不用医生说,大家都知道,靠大包大揽和催促是不可能让病快点好的。
在平时的生活中,这样重病的人并不多见,但普通人也总是时时处在各种困境和需求中,无论是心情不佳,还是新工作不适应,还是对信仰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巴哈伊朋友们常常会说“陪伴”这个词:不是“辅导”一个学习小组,而是“陪伴”一个学习小组;不是“敦促”一个朋友开展服务行动,而是“陪伴”他开展服务行动;不是给一个信仰上有困惑的朋友“答疑解惑”,而是“陪伴”他自己探寻真理;不是给一个生活上有困难的朋友“解决方法”,而是“陪伴”他渡过难关。
虽然看上去,帮助和陪伴有时候差不多,都是一个更有经验者、更富余者提供了某些东西,而缺乏经验者、弱者获得了单独行动得不到的东西而得以走得更快。但这两者在本质上的思维是不同的:当你帮助一个弱者的时候,或是为了完成自己“帮助他人”的任务,或是对方要完成的行动并与你无关,你和他并未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甚至有时会担心,帮助他人会影响自己的步调;而陪伴他人则不同,结伴而行的人们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有人被落下时,前面的人走得再快也毫无意义,因为这条道路是属于集体的,陪伴他人非但不会影响自己的步调,反而会因为互相陪伴而给自己增加更多的动能。
在陪伴的时候,你更甘愿自己做个幕后的配角而不是主角;陪伴的时候你更愿意尊重对方的意愿而不是强调自己的经验;陪伴的时候,你在对方有需求时才提供自己的资源和想法,而不是先告诉对方他需要的是什么;陪伴的时候,你对对方有无条件的爱和接纳,即使他并未做成原先你们计划的事,你仍是他可靠的支持者。
甚至,在真正理解了“陪伴”这个词的内涵以后,你不会再轻易说出“我在陪伴他”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