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

我在屋里看电视,外面传来吵闹声,把音乐声硬生生压了下去。我有些烦躁,起身,踮脚往外看,只看到一排整齐的平房和屋顶上方阴沉的天空。我支起耳朵,通过声音辨别方向,最终判定是邻居家发出的声响。好奇心驱使我走出房门,妈妈在院子里缝玩具,我问妈妈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什么也没听到。”妈妈摇头,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针头上。

我走出院子,在胡同里扫一眼,什么都没有,邻居家的大门紧紧关着。我期望发生点什么,今天我的左眼跳个不停,肯定有事要发生。

妈妈把手中的玩具放进纸箱,“唉呀,是不是要下雨?”我摇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妈妈把纸箱拖进屋,那是一个多么巨大的纸箱啊,装着她亲手缝的玩具,塞满后可以拿到县城换钱。一个玩具两毛钱,一箱五百个,平均耗时七个晚上,这是妈妈的兼职。白天她在村口的服装厂上班,用缝纫机做羽绒服,我有一件红色的长款羽绒服,她亲手做的,质量很好,从来不跑毛。

“我刚才真的听到一些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出的。”我说,用手指向邻居家。

“别管闲事。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妈妈把脸沉下去。

“好吧。”我点点头,有关邻居家的任何话题在妈妈面前都是禁忌。

“晚上你还跟我去医院吗?”妈妈问我。

“不去。”我摇头。

“不去你就看家吧,今晚你弟弟留在医院,明天你再去。你把大门锁好。”

我点头,如释重负。我讨厌医院,绝望的气息太浓厚,每次进去都毛骨悚然。我更不愿意看到爸爸那张将死的脸,虚弱地躺着,头垂在枕头上,几乎没有生命气息,像一块烂掉的甜瓜。是不是人死之前都会变得很难看?

爸爸怎么会得白血病,真让人匪夷所思。我一直以为这种病只存在于韩剧,毕竟村里从来没人得过,爸爸一得,几乎成为爆炸性新闻。不过医生说没什么特别的,这和肝癌胃癌一个性质,谁也不比谁厉害多少。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脸上的肉挤到一起,震颤不停,不知为何我想到瀑布,爸爸曾带我去过一个小瀑布,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他是个装修工人,一辈子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不,不应该说一辈子,应该说前半生,他才四十五岁,他的一辈子不该这么短,我可以假装他活到一百零三岁,这是爸爸很久之前的心愿。我问他为何不是一百岁这样的整数,他说不要太规矩,要和常人不一样。他的确和常人不一样,他年轻时候的事广为流传,充分说明他是个混蛋丈夫、混蛋父亲,这是妈妈的原话。

妈妈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她的背影看起来更胖,像一个庞大的布满褶皱的梨。我有点担心自行车不能承担她的重量,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个月她天天骑着那辆自行车往返于医院和家里,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村子离县城很近,骑车二十分钟。我想到爸爸的脸,又想到妈妈的脸,想不通他们竟然结婚,还生下两个孩子,这个问题困惑我多年。

我想做点可口的饭菜吃,又觉得麻烦,最后还是热了热中午的剩菜和馒头,胡乱吃了几口。碗筷收拾干净后,仿佛就在一瞬间,天黑下去。时间流逝得如此迅猛,我感到恍恍惚惚,走出去把大门反锁,把屋子所有的灯打开,我讨厌独处时的黑暗,会让我觉得时间停滞。没有什么比永恒更可怕,如果可以,我希望早点过完这一生。我躺回床上,想打电话,但又不知道打给谁,只好停止这种想法。外面出奇地安静,以往这个时候会听到邻居家的狗叫声,但今天却很反常。说实话我挺想去邻居家看看,自从女人出走后,我再也没去过;女人回来后,妈妈也禁止我和他们来往。妈妈说,那个女人不仅是个骚货,还是个护犊子的蠢驴。如果排除和爸爸有关的因素,她们之间也有过节,她的儿子和我弟弟打过架,两个女人为孩子吵得不可开交,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没错。妈妈还说,如果我们有钱,肯定会立刻搬走。但我们没钱,只好又在这个破烂家里住个十年。

我又想到爸爸的肥胖医生,他告诉我们爸爸不能痊愈,但可以在医院延长生命,做化疗,输营养液。这一切的前提是砸钱,要是停药,没多久就会归西。妈妈问我和弟弟还治不治,我们俩都说治吧,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于是又接着化疗。我知道妈妈不想再拖下去,三万块钱马上用完,那是弟弟当兵带回来的钱,他十五岁被军队征走,在外三年,回来时已长成一个壮汉,顺便带回三万块的积蓄。妈妈说这钱留着给他娶媳妇,谁也不能动,结果没多久爸爸就检查出白血病。

突然我的思绪被打乱,一阵焦躁的敲门声传来,“哐哐哐”,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看一眼窗外,天黑得很彻底,低压压的,使人窒息,屋内投射出的灯光洒在院子里,一片奇怪的晕黄色,参差不齐的杨树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谁呀——”我冲着外面喊。

“是我。你是小柔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我是你王婶。”

“哪个王婶?”

门外又安静下来,我想半天也想不起谁是王婶,听声音貌似是个中年妇女。我不想去开门,万一是个女鬼呢?村子里发生过好多邪乎的事,妈妈讲过,冤魂喜欢在晚上敲门,迷惑人心,夺取女人的身体。风大起来,发出呼呼的怒吼,拍打着窗玻璃。莫非真的有鬼?我心里害怕起来,如果这时候停电,我也许就要死在这个夜晚,我必须打个电话平复心情,给任何人打都行。

我拿出手机,随便想一个数字,二十一吧,我想,看天意,谁接到我电话算谁倒霉。我往下数,第二十一个联系人是刘军,我高中时期的男朋友。好吧,算他倒霉,和我谈恋爱已经很衰,没想到还要在一个刮大风的深夜接我的电话,听我无休无止地唠叨。我真是一个不合格的前女友。他和我同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校友,我们在一起的目的很简单,可以一起从县城回村里,开学再一起从村里去县城。要说我们的感情多深,我早已记不清,我们都是穷人,穷人和穷人在一起,无非是互相陪伴,互相拖累。

一看表,九点二十,我拨他的手机号码,这个号码我曾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印象全无。我想这个时间点他已睡着,他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很好,顺利考上大学,而我光荣落榜,最后我们顺理成章分道扬镳。我猜他肯定在大学的某个深夜暗自庆幸,还好当初和王以柔分手,不然我也得永远留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村子里。但后来我听说他读完大学又回来了,谁知道呢,反正我们再没见过面。

“喂?”电话接通,浑厚的男声传出。我一激灵,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和我印象中大不相同。

“喂,是刘军吗?”

“是我,你是谁?”

“我是王以柔,你还记得吗?”我本想说你猜猜我是谁,但我及时打住,那样太无聊,我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哦——”他发出不大不小的停顿,像是在等待什么绝好的机会,“当然记得。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我看向窗外,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我怀疑刚才门外的声音是幻听,“王婶”也是大脑臆想的产物。“我就是突然想起你,给你打个电话。”

“哦。”

“你在哪里?”

“村子里。”

“哦。”我点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从十八岁高中毕业开始算,我们已经七年未见,说来也怪,都在一个村子里,竟然从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怎么想起我来了?”他问我。这个问题真不该问,难道我要告诉你这一切纯属偶然,因为你是我手机上第二十一个联系人?

“谁知道呢,天意吧。”我被自己的回答逗得咯咯笑。

“哦——”信号突然模糊,手机发出刺耳的噪音,像是电话里有只手在摩擦生锈的铁片。我听不到他接下来的话。一道闪电晃过我眼前,接着是炮轰般的雷声,果然今天要下雨。

“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对着手机大声喊,窗外大雨倾盆而下。

“能能能。”他的声音渐渐清晰,“大雨,外面在下大雨。”

“我知道。我讨厌雷雨夜。”

“自己在家?”

“嗯。”

“是不是害怕?我去陪你吧。”他毫无犹豫说出这句话。我突然又有一种时间错觉,我想起来,高中时候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陪你。高中三年是我最昏暗的时期,他似乎是我唯一的慰藉。当然现在我的生活也没好多少,依旧看不到远处的光。

“可是外面打雷又下雨,路……”

“没事。我马上到。”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

“你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吗?”我承认我希望他来,这样的夜晚,我渴望有人陪伴。说到底我始终是个懦弱的人。

“当然。从我家到你家总是一千七百五十六步。”

“哦。”这个数字我似乎有印象,刘军告诉过我。高中的暑假寒假他几乎天天来看我,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刘军给我们做饭吃,他的厨艺非常好,做出来的菜又好吃又好看,不知弟弟是否还记得。

“我马上到。”他挂断电话。

他来至少要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我无比煎熬。我想回忆过去的事情,找出一些可聊的话题,好让这个夜晚不冷场。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关于爱情,一片空白。我有被爱过吗?我又爱过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眼前突然跳出爸爸的脸,我昨天去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快要死去。他没法动弹,用眼神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我坐过去,床发出的吱呀声听起来让人心碎。爸爸问我,你有爱的人吗?我很惊讶,他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装修工人,问出爱不爱这样的问题,非常突兀,不过他说过要和常人不一样,这样一想也就觉得这个问题蛮正常。我摇摇头,说暂时没有,也许永远不会有。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看我,喘气声越来越粗,到最后嘴里只挤出一个字:好。我盯着他突出的黑眼圈,像两个膨胀的灯笼,病魔正一点点吞噬他。如果可以,我想在他弥留之际问问他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和妈妈结婚,又为什么决然离我们而去,最后又为什么回来。但我没有问,再忍忍吧,我告诉自己,七年都已过去,他也马上就会死,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敲门声重击我的耳膜,我高喊:“谁呀?”一道闪电掠过,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昼,我才发现院子里晾的衣服还没收,明天妈妈回来肯定又会大发脾气,但现在收也于事无补,索性就这样吧。

“是我!”刘军的声音和电话里的不一样,听起来更柔软。

“马上!”我下床,在屋子里找雨伞,翻遍所有柜子都没有,只好套件薄外套跑出去开门。外边真凉快,夏天的燥热被风吹出去好远,院子里的水大约一厘米高,正好没过塑料拖鞋的底子,每走一步就像打一个饱嗝。

打开门,让刘军进来,他竟然也没打伞。我们跑进屋,他浑身湿透,衣服黏在身上,头发淌着水,我递给他一块干毛巾,仔细打量他。他还是一个瘦高个儿,黑,和我印象中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戴眼镜,比以前多了几分阳刚之气。他拿毛巾擦擦头发,然后冲我笑。

“你怎么不打伞?”我问。

“没找到啊,不敢在家里弄出大动静,爸妈在睡觉。”

“他们不知道你过来吧?”

“不知道。”

“好。明天一大早你就得走,我弟弟会回来。”

“你亲弟弟吗?”他转动眼球。

“是啊。”

“哦,不错。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和你差不多高。”

“哦,还不错。”

他把毛巾还给我,“你也擦擦吧,落汤鸡。”

我把湿外套脱下来,像褪去一层皮。他问家里有没有热水器,我说只有太阳能。他说要去洗个澡,我说好,你洗完我再洗,那个太阳能要先放凉水才有热水。他准备进去,我又喊住他,跑到房间拿出弟弟的一身干衣服给他。他关上门,我回想刚才的过程,发现我们的谈话非常顺利,并无生疏感。这能说明什么?我想不出来。我记起以前一个夜晚,我和他在村边的小路上散步,路旁是一条小沟渠,没水,沟渠旁是一块块田地,应该是秋天,玉米秆子比我都高。他四处张望,然后轻轻拉起我的手,仰头接吻的时候,我发现月亮是红色的。他目光灼灼,憋出一句话:“我想和你完成生命大和谐。”最后我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过这些过去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他妈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好这时他洗完澡出来,打断我的回忆。我说我去洗,你先坐一会儿吧。他点头,拿毛巾擦头发。我走进去,浴室里热气腾腾,我使劲闻了闻,想嗅出他的味道,但只是浓郁的沐浴露清香。我打开水龙头,热水拍在身上,鸡皮疙瘩冒出来。我闭上眼睛,想今晚该怎么睡,是在一个屋还是两个屋,又用什么方式和他提起这个话题。外边很安静,不知他在做什么。我抚摸自己的身体,眼下的欲望非常明显。

水流突然越来越小,不到一分钟就彻底没了,我身上的沐浴露还没冲干净。以往出现水用完的情况,都是妈妈帮我烧一盆热水送进来。但今天,啊——我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怎么了?”他在外边问。

“太阳能里没水了!”

“啊?那怎么办,你还没洗完吧?”

“是啊,你怎么把水都用完了?”

“啊,那该怎么办?”他有些慌。

“没事,你去厨房帮我烧一锅热水,我再兑凉水冲一下身上。”

“哦,好。”

我听到他在屋里走动的声音,拿锅,接水,开火,又折回来。“很快就热,你再等会儿。”他在门外说。

“好啊。”我在门内回答。

“外边不下雨了。”

“哦。你想回去吗?”

“不想。我还是想留下来陪你。”

“好吧。谢谢你。”

“不用客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我问。

“税务局,就在县城。”

“哦,挺好的,清闲。”

“是啊,每天闲得要死。你在哪工作?”

“我没工作。干过好多工作,都做不下去。最近这段时间索性辞职,照顾爸爸。”

“哦。我听说他生病的事了,但一直没来看看。我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

“唉。”

“水开了,我去端。”他跑过去,倒完水,又跑回来,“我把水放这里,等我出去你就拿吧,洗吧,别着急。”

“等等……”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我控制不住,还是说出那句话,可能我刚才早就打算好了,“你能帮我冲冲澡吗?”

他没有回答。

“我怕我冲不干净。”见他犹豫,我连忙开始胡说八道,“那样我身体会痒。”

“好。”他说,“那我进去了。”

他开门,低着头把水端进来,放到大盆里,兑上凉水。然后他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身体。“用水瓢舀水吧。”我递给他一个葫芦水瓢。他点点头,舀起一瓢水,从我的肩膀处放下,水流浸过我的身体,像被人轻轻抚摸,一阵满足感在我全身荡漾。他又舀起一瓢,冲我的后背,我希望他能用手拂去背上的泡沫,但他没有。我低着头,观察他的脚趾,第二根比第一根长,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种脚被称为罗马脚型。

“你当初,为何要和我分手?”他突然问,声音颤抖。

“这个,”我抹掉胳膊上的泡沫,“我记不清了,可能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合适吧?”

“哪里?”

“你考上了大学,我没考上。”

“就因为这个?”

“应该是吧。我真的忘记了。”

“我觉得不是。”他停顿半分钟,接着说,“我觉得是你从没爱过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爱过吗,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是爱过的,不过感觉也会出错,谁能说得清楚呢。“你爱过我吗?”我转过身,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其实我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关心的是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是的。爱过。”

我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到我的胸脯上,他很快就贴上我的嘴唇,水瓢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边吻着我,一边找毛巾擦我的身体,然后一把把我抱起来,走出浴室,放到床上。

“以前做过吗?”他在我耳边小声问。我摇头,我的确还是个处女,这几年我一个男人都没有。“我会温柔的,宝贝。”他小心翼翼地抚摸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的硬物抵着我,就要进去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们被吓了一跳。我拿起手机,是妈妈的电话。

我示意刘军不要出声。“喂,妈,怎么了?”

“没事,问问你锁好大门没有?”

“锁好了,你不用担心。”我说,“爸爸怎么样?”

“不太好。我想明天下午出院。”

“怎么了?医生同意吗?”

“不同意。但你也知道,他这病又治不好,别往里扔钱了。”

我看一眼刘军,他低着头,“还是听医生的吧。”

“听医生的?听医生的我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化疗!”

“爸爸想出院吗?”

“他说他还想多活几天。”

我不知如何接话。

“我真恨他。”妈妈说,“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听到妈妈的哭声以及她摩擦牙齿的声音,“自私的玩意儿,真让人恶心。”

我知道,妈妈恨爸爸,永远无法原谅爸爸的背叛。爸爸回来后的七年里,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妈妈永远神情冷漠,坚决不和爸爸睡一个屋。直到爸爸检查出白血病,妈妈的态度才开始缓和,当然也是忍气吞声的缓和,她不可能真正忘记以前的事。有一次,妈妈在晚饭时喝得醉醺醺的,她对我们说,我们都应该仇恨爸爸,把他当成我们共同的敌人。她说话时眼里和嘴里流露出的恨意,是真实的。

“别想太多,我明天下午去医院。”

挂断电话,刘军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妈妈想让爸爸出院。我们一起躺下,他又覆盖在我身上。“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做爱?”我问。“是啊。可是之前你打死都不让我碰你。”他咬我的脖子,“为什么现在你想了?”“不知道。”我摇摇头,“也许,也许是我想重新开始生活。”

我闭上眼,身体任由他摆弄,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他的喘气声在我耳边环绕,我像是躺在麦秸堆上看太阳落山,刚收完麦子,空气中漂浮着金黄色的浮尘,麦秸堆就在田里,我的左手边是一条长满树的小路,右手边是空旷的田野,对面是橙黄色的夕阳,微风吹过,很惬意。我感觉自己小小的,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妈妈回家做晚饭,在这里能看到烟筒里冒出来的烟,灰白色,像一团团蘑菇云。弟弟在门口和小伙伴玩玻璃球,他更小,小胳膊小腿,虎头虎脑。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四处张望,在左边的路上看到爸爸的背影,他和一个女人一起往前走,背着军绿色的大书包。那个女人不是妈妈,那是谁?我努力往前探,想看清女人的脸,女人却越走越远。突然我下体一阵剧痛,“王婶——”我惊呼出来,记起来了,王婶就是和爸爸一起私奔的女人,是妈妈一直恨着的邻居家的女人。

“王婶是谁?”刘军趴在我身上问。我感觉我的身体正在被他撕开,我疼得说不出话。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痛苦。

“疼吗?”他问。

我摇摇头,挤出两个字:“继续。”

“舒服吗?”他又问。我没有回答。我看到爸爸和王婶的背影消失在远处,那条路上的杨树张牙舞爪,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我回头看妈妈,她还在厨房忙活,为我们准备晚饭。她还没意识到被抛弃这件事,等她知道的那一刻,痛苦就会如潮水般淹没她。

人们说这件事早有预谋,但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只知道他们是在冬天开始实施的,爸爸在晚上挨家挨户敲门借钱,声称自己要做生意,借到大约十万块。等他走后,村里的人来家里要债,妈妈听到十万的时候几近崩溃,她的男人竟然为了另一个女人欠下巨款,而且这部分钱还要她来还。

刘军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痛感已经消失,但依旧没有快感。“舒服就叫出来。”刘军说。可是我并不想叫,我也不舒服。“宝贝——”他表情狰狞,到达高潮,软绵绵趴在我身上。我伸手抚摸他的后脑勺,“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考上大学吗?”

“怎么?”

“因为家里欠了好多钱,我不能考上,考上后如果为学费发愁,只会让我更恨身边的人。”

“好吧。”他说着,从我身上起来,拿卫生纸擦干净下体,躺到床上,“以后你想怎么办?”

“不知道。”我摇摇头,空虚的感觉无法抵抗。

我坐起来,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包烟,“抽吗?”我问。他摇摇头。我独自点一根抽起来。雨停了,但房檐上的水还在往下落,滴答,滴答,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个清新的夜晚,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要出去走走,不管有没有人陪。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并没有对这件事表现出惊讶。

“上学时候就开始了。你一直不知道。”

“高中?”

“不然呢?”

他点头,用一种难过的眼神望着我,更确切说是同情。

“你干吗这样看我?”

他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道:“看来你爸爸留给你的阴影太重。”

实不相瞒,听到这句话,我有种杀掉他的冲动。我曾经想杀掉所有人。“省省吧。我抽烟和他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我高中没有照顾好你?”

“不。和你也没关系。”

“好吧。”他把右手放到左手的手背上。

“刚才爽吗?”我吐出一个烟圈。

“爽。”他点点头,打一个哈欠。

“你觉得,”我看向刘军,他似乎太累了,眼皮都要睁不开,“你觉得我能挣脱以前的生活吗?”

“这个啊,”他翻过身,背对着我,声音里是无尽的疲惫,“我也不知道。”他说着,然后在声音停止的下一秒,响起粗重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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