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在路上(尼泊尔上篇)

在西藏和尼泊尔交界的樟木,通关那天,我醒得很早。在最寒冷的季节,这里的气息温暖而潮湿,没有阳光,山间都是滚动的云雾,五颜六色的小房子瘦而窄地挤在一起。旅店的老板告诉我,这里的房价近乎疯狂,小小一块地方都以百万作单位,所以叠高很普遍。几百万啊。他开始念叨,越说越激动,又补充道,钢筋水泥都要从拉萨甚至更远运过来,装修也是笔很大的支出。在一家米线店里,很多当地妇女揣着鼓鼓的包问要不要换汇,比起她们包里分不清的五颜六色,我惊讶于旁边一桌上正和一个藏族人聊天的英国人,这个地方也会出现外国人?


过了关口,在友谊桥上,最后一个中国军人确认护照时问我,你是93年几月份的?我回答了他,他腼腆地笑起来,我比你小哦。过了桥,就到了尼泊尔。VSN的人过来接应,当时那个男孩还在推一个很大的纸箱,里面几个尼泊尔小朋友笑得乱七八糟。他表情生硬地和我们打招呼,帮我们填入境表。隔着窗户能看见对面属于中国的悬崖峭壁。那里偶尔会有猴子呢。我不记得谁当时这样跟我说。负责安检的尼泊尔人对行李的好奇心已经让他们忘记了本职工作。

我们找到一辆破旧得像是组装起来的红色吉普车颠往加都,司机穿了一件很衬他爱车的红色羽绒服。这是一个头脑灵活会讲蹩脚中文的富足尼泊尔人,说话大有侃侃而谈的得意神色。他告诉我们他有一个老婆,一个女朋友,他有自信在专注家务的老婆和还在读书的女朋友之间周旋。说起以后的女朋友结婚要给她几万尼币的分手费,这位一直保持笑容的尼泊尔男人难掩愁苦。他是佛教徒,但也吃鱼吃肉,一看到路边扑腾的鸡就不禁感叹,漂亮!好吃!每当想起新的话题或是想引起注意的时候,他会说,是这样子的……他坦言对中国的喜爱,比起去过的印度和阿拉伯国家而言。他常去樟木玩,很喜欢最炫民族风和甜蜜蜜,说着要找来放给我们听。他保持着和一个中年大叔并不相称的好奇心,看到有人在下面的河水中漂流或者在峡谷中间蹦极的时候,他会条件反射般地停下来或者把方向盘上的双手抬起来想指给我们看……半路上停车吃饭时,司机很热心地给我们展示他用手抓饭的技能,还招呼我们一起尝尝。旁边有一家简陋的小店,店里买着玻璃罐子装着的走了味的饼干,红色废弃的冰箱上黯淡地写着可口可乐,和中国的味道完全不同的可口可乐。路上装饰着缤纷色彩的tata车发出骡子嘶吼般的鸣笛声。


就这么一路欢笑一路惊慌地到了加德满都,这个国家唯一一条highway上牛和羊挤在一起挪动着,一个叫做夏尔巴的夏尔巴人来接我们。在VSN大本营安顿下来以后,四处找地方买电话卡,辗转了不下十个店终于顺利办成。剪卡的时候,旁边的尼泊尔男人们完全不隐藏他们的好奇心,大肆缺乏礼貌不带善意地谈论嬉笑,我突然有点后悔来到了这里。

晚上措手不及地停了电,大家只能早早地睡觉。半夜,突然来了电,我被电视里尼泊尔节目不知所云语速极快的声音吵醒,发现房间里每一盏灯都亮着,有很长一会儿我都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我起来把电视和灯一一都关了。不一会儿,外面有人走过,那人提着一盏灯,被照亮的窗帘上映出他的影子,那位老人窃窃私语好像在念着咒语。我好像又一次误入了马尔克斯的小说。

学了一些简单的尼泊尔语之后,由一个尼泊尔人带我们去了巴德岗。尝试了本地的公交车,红红绿绿摇来晃去喇叭声很奇怪的大车。尼泊尔人带我们去吃午饭,一个很小的饭馆,木门和窗框都涂成了蓝色,门口的玻璃橱里放着些小巧的甜腻点心。咯吱咯吱地走到二楼,蓝色木窗外有个大水池,中午正好有放学的学生走过,他们整齐地沿着水池边走着。夹着paneer的momo味道很特别,价格也是便宜的惊人。


在一家卖手工纸制品的店里和看店的尼泊尔姑娘聊天,她还是位金融系的学生,金融和尼泊尔的组合让我觉得很有趣。在另一家拐角处的店里,一个尼泊尔大叔指着尼币上的Lumbini对我说,这是Budda出生的地方啊,不是印度哦,印度在骗人的嘛。为了找另一种图案的零钱给我,他把店扔下,过了好一会儿,他兴冲冲地拿着五颜六色的尼币一张一张给我介绍。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问他,你不怕我偷你店里的东西吗?他颇为得意地说,你不会的哟。巴德岗的红砖,雕塑和木窗都值得仔细端详欣赏。有一对中国的新人在这里拍婚纱照,引来很多人围观。我没有想到,这个让我挽回了对尼泊尔好感的地方在一年后会变成废墟。


去泰米尔的路上听出租车司机讲起自己的工资,一个月四五千卢比,家里的小朋友一个月需要三千多卢比的学费,不容易啊。他不断感叹着,倒也没有愁眉苦脸。那天回住处已经很晚了,那位司机竟然一直都在原处等着。泰米尔完全不是想象中一个国家首都中心该有的样子,局促甚至有点脏乱。吃晚饭时马姐一直都在逗那个拘谨年轻的服务员,还嚷着要帮他占星,即使皮肤那么黑也看得出他脸红了。小豪本来想在这里剪个发型当纪念,结果一路观察了当地人后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Homestay的人家有一栋非常大的别墅,还养了一只过于热情的斑点狗。和寄宿家庭的爸爸聊天的时候,他坚持要我告诉他我的中文名,然后大笑着对我说你的中文名发音在尼泊尔语里有对应的名字呢,很开朗活泼的名字哦。大厅里贴着一张线条简单的佛眼,爸爸说佛眼让自己不会感到孤独,更重要,不敢做坏事嘛。后来再去巴德岗也买了一幅带回去,可惜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住在隔壁房间的是个荷兰姑娘,我常和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看空地上踢球的小朋友们。还有一个每天都会为各种事情如中东女人戴着黑纱游泳而惊讶瞪眼,抱怨每个房间都太乱的英国大妈。

VSN给我分配的是一个叫做兰花的小学,学校很简陋,一栋三层的毛坯房,一块空地当成操场,上面莫名其妙地摆着一张乒乓球桌。第一天旁听了一个待了很久的中国男孩给三年级的小朋友上中文课。中文在他们的学科里只是兴趣的范畴,小朋友们明显也积极很多。学校里的舞蹈老师是个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很丰富的大叔,他给我们看他手机上下载的中国古典舞蹈的视频,非常陶醉地自言自语,这真是好难啊!要怎么做到呢?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诶,这个太专业了。不久之后是尼泊尔的一个节日,每天都有小朋友操场上排练不同的舞蹈节目。空闲的时候看他们跳舞是件很有趣的事。喜欢围观排舞的除了我们几个不算老师的老师还有一些低年级的小同学,更有几位是一节课要跑几十次厕所只为呆呆驻足盯着排舞的哥哥姐姐们,我们戏称他们为所长,副所长。第一天放学的时候,小朋友们把自己额头上的拉提分着抹到我额头上,几乎变成红头魔鬼。你会幸运的哦,他们争相说着。后来因为一个中国男生的突然退出让我们失去了悠闲看排舞的时间,那个男生听说另外有个叫RARA的学校条件不错,立刻投奔而去,我很苦恼要怎么对他的学生解释。

给两年级的小朋友上课,一片混乱。急于表现权威的班长出来维护秩序,呵斥那些吵闹的孩子,但终于掌控不了全局。不过还是有几个会非常专注地看着我,点头握拳地用力重复地说着。给五年级的同学上课,教室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其他人都去排舞了,于是一边看他们写作业一边闲聊。墙上贴着一些他们自己涂写的剪报,图画和诗歌。其中有一首印象深刻:

Another month, another year.

Another smile, another tear.

Another winter, another summer too.

But there will never be another one like you.

他们热情而安静地告诉我每张图的故事,还和我介绍这首诗的作者,一个非常害羞的小姑娘。我毫不克制地称赞她,她一直抿着嘴低眉顺眼不敢看我。六年级是接触最多的一个班。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简直被当成了动物园的猴子,他们甚至围过来摸我的指甲和头发。那些小朋友争相把她们粗糙的双手展示给我看,但没有祈求怜悯的意思。他们热情地在几个活跃分子的带头下怂恿我和另外一个中国姑娘唱国歌给他们听,邀请如此盛情实在却之不恭,于是缺乏热情地唱了,竟然掌声纷纷地称赞我们,接着不约而同自发庄重地把右手放在心口高唱起了尼泊尔国歌。在这个简陋的小教室里我感受到了别样的震撼。有一个眼睛特别大的女孩一定要把她自己做的零食炒米给我吃,期待地问我怎么样,我唯心地称赞了,别的同学纷纷伸出手来向她讨要,都一一被打回,她把一整包都给我说,都给你哦。我给他们分了一盒从中国带过去的至爱抹茶饼干,对他们来说是很神奇的味道,纷纷嘱咐老师你也要吃喔,啪嗒折一段给我,接着纷纷摇头晃脑地赞好吃。没事的时候会到学校外面去转悠,不远的空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大佛塔,那个时候它还是洁白无瑕完好无损,有些本地人在卖粗糙的小吃,他们很期待看到外来人皱眉惊讶的表情,我也总会略微浮夸地如他们所愿,毕竟我们语言不通。


校长是个豁牙的大叔,说话喜欢背着手,口气也十分官方,沉迷的都是中国的行政单位此类问题。不过这个闭塞地方的人们心态倒是开朗得出奇。看门的大爷同样豁了牙,但很爱笑,时常并不痛苦地捂着肚子,好像是战时负的伤,所以延续的光荣盖过了痛楚。他不会讲英语,但很健谈,我时常听他嘀咕半天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走的时候,他竟也瘪着嘴憋着泪,拍着那个泣不成声的四川姑娘的肩膀。当时我们的手里包里塞满了小朋友留给我们的字条,这些从作业本撕下的不规整的各个角落上填满了语法不通但充满爱意的文字。坐校车回家,听他们一起唱歌或者和他们一起唱,参与很单调的拍手游戏也觉得单纯得开心。


放学后基本都待在VSN的孤儿院。刚开始那些小朋友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安静下来,狡猾地审视我们,假装一直在用心地做作业。跟他们打招呼也不太搭理,扣上你的帽子是他们回应的方式。正好是其中一个小男孩的生日将近,他把日期写在纸上还写了个地址,说,我想要个滑板,这里可以买到,如果你们想买的话……他如愿以偿收到了我们送的滑板,没有欣喜的意料之中。生日蛋糕非常难吃,吹蜡烛的时候,那个男孩在微弱的烛光下突然迷茫地慌乱起来,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在后来翻看照片的时候偶然发现的,那时候我还沉浸在以后能一遍遍通过照片和视频进行回忆的安慰之中。孤儿院里一个非常寡言的小男孩曾经对我说,你可以在这里写一些话吗?我翻开这本以前的志愿者留下的记事本,小男孩一一把上面的名字念出来,还跟我形容他们的外貌和个性,就像相互介绍自己的朋友一样,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还有个说话爱努嘴的小女孩,乐此不疲地要为我占卜,结论总是你会很幸运。我质疑道,这……不会测出不幸运的吧……她被发现心机似的偷偷笑起来。同去的四川姑娘后来告诉我,你知道角落里的小女孩和我说了什么?她说,if you leave me, no one loves me.


后来还有小朋友打电话给我,她很耐心地说了一长串名字,我自然不会记得是哪个,但我还是说,原来是你呀。你要再打电话给我哦,她这样说着,但我最终也没能满足她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泰米尔陪马姐他们闲逛,一家围巾店里有个中文水平极高的尼泊尔人,连屌丝白富美这些热词都发音无误。一个欧洲女人把他的店里翻得乱七八糟,然后趾高气扬地要走。他表达了不满,被那个女人冷嘲热讽,你这种打工仔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他说,但我不是你的奴隶啊。那个女人甩了个白眼走了。我轻声问他要不要帮忙收拾,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说,这是我的工作。对很多来自富裕国家的人来说,去贫穷的地方游历披着寻找自己内心的外衣,实质上只是去感受下落差,秀秀优越感,好在回国的时候能和朋友吹嘘着地方是如何得糟糕而已。


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可以帮助那些所谓的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不幸的人们改变命运,刚开始的时候也仅仅是抱着体验的心态,不带任何感受优越性的体验心态,如果能帮到他们当然是最好。但是后来我发现,那些小朋友不需要帮助,他们大多保持着纯真和善良这些最可贵的东西。倒是他们帮助我克服了与生俱来对小孩子的厌恶和偏见,也是他们帮助我找回了亲情稀薄的孤独童年所缺乏的开朗和真诚。我有些怀疑,是不是从某些程度上说,很多人付出的源头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这里本来不存在什么贫穷悲惨之说吧,为什么要把平庸的物质追求安在他们身上,又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一定需要温暖的教导和爱心。我无意否定帮助他们的善意行为,但是我不能理解也不同意因为自己是付出的一方所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高人一等的伟大幻觉,继而对于那些不幸之人或是那些做出其他选择的幸运之人做出道德上的碾压。这明明是平等的沟通和互助,至少在更注重内心状态的我看来,他们的幸福感并不见得比我们低。至于那些孤儿,任何缺乏长期的努力都是无效的,甚至可能会成为悲伤的来源。虽然我一直坚信任何努力都是有用的,但是他们实在是太敏感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当初选择不介入到他们的生活会更好呢……


我的手机在后来徒步的时候罢工了,又在行李倒来倒去的时候弄丢了,随之弄丢的有即兴抓拍的照片,小朋友们排舞的视频,承诺打出的电话也没有实现。但是还好,即便我这么健忘,所有的图像我竟然都能回忆起来,只要我想就能见到他们。我甚至都能哼出排舞时用的背景音乐,然后他们的动作又会开始偶尔卡顿地重播,在我的脑海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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