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四回里写道:“平儿见他今日这般,心中也暗暗地枝颤: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得周到,又见袭人特特地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她换,便赶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是像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紫茉莉,上海人叫它“晚饭花”或者“夜饭花”。汪曾祺有篇同名小说《晚饭花》。
在我的老家,有人叫它“懒老婆花”。我想大概是因为它见了阳光就闭合,等太阳落山了才开放。那些玩了一天的懒老婆,见太阳落山,花开了,知道要去做晚饭了。
奶奶则叫它罐粉豆子花。
它的花籽成熟后,像是一个黑陶小罐。打开来,里面有粉,极白,极细,用手指碾碎,蘸取一点,抹在脸颊上,有一种爽滑的感觉。
奶奶是爱花的人。庭院里养的多是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跟地里的庄稼一样,秋天打下种子,来年春天再播种。
奶奶酷爱肥硕的花,泼泼辣辣地开。每到春天,指甲桃子,罐粉豆子,鸡冠花,喇叭花,地瓜花,蝎子菊,单瓣的双瓣的,粉的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奶奶都沿着墙根栽下。在乡下,花的名字带着乡野味。等到我活到三十多岁,从书中,我才知道奶奶的那一院子花都有一个妙曼的名字。指甲桃子就是凤仙花,罐粉豆子叫紫茉莉。山上红彤彤的“拖拉盘”,我以为是野草莓,等到我活了五十岁才知道,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覆盆子竟然就是我儿时喜欢吃的“拖拉盘”。
童年的夏天是漫长的。村子里每年都有孩子淹死,所以我们家的孩子是从来不被允许去河里或池塘里玩耍的。
我不会摸鱼捞虾,不会上树爬墙。暑假里,每天午饭后,我都躺在床上睡午觉。这一觉醒来,太阳落山了,罐粉豆子花开了。
暑假里,父亲除了去学校值班,就在家里休假了。这是除了春节期间,父亲在家最多的时光。风和日丽的日子,父亲每天下午两三点钟要去沂河游泳。游泳回来,他就要洒扫庭院了。
院子是长方形的。有堂屋,东屋和西屋。大门在东南角。高挑门楼,两扇木门对开。大门没有锁,有木闩。走进大门,有一堵影壁墙,是石头砌的。东屋山墙旁边,有一盘石磨。依稀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石磨是在堂屋窗前的。
父亲先洒水,再扫地。很快,屋里屋外被他扫得干干净净。一张低矮的八仙桌摆在院子中间。八个板凳围着桌子放好。茶泡好了。茶壶像个老母鸡,一窝茶碗围着它,像是它带来的一群小鸡。白酒要倒进锡壶里,蹲进热水,烫热了才喝。
曾祖父是家里的老祖宗,要坐在上首。他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慢条斯理地与父亲对饮。
夏天,餐桌上的主角是芸豆和土豆。土豆要么炖块,要么爆炒土豆丝。芸豆似乎永远是掰成两寸的段,或荤或素,炖了吃。邻居家如果菜地里的菜不赶趟了,摘点我家的菜,我们是欢迎的。也有的时候,邻居家有打尖的时令鲜菜,我家没有,送来给我们尝鲜。
夏天嘛,凉拌菜是少不了的。单是拌黄瓜就有很多吃法。猪耳朵拌黄瓜,猪肚子拌黄瓜,口条拌黄瓜,海蜇拌黄瓜,鸡蛋饼拌黄瓜,油条拌黄瓜……直到现在,油条拌黄瓜成了怀旧的人喜欢的一道美食。
西红柿是我的最爱。生吃,烧汤,凉拌,怎么吃都吃不厌。如果是凉面,用西红柿汤一浇,可就香得不得了。
罐粉豆子花就是在那个美好的时刻盛开的。紫色的喇叭状花朵,经过了一天好睡,傍晚时抖擞了精神,开得不依不饶。
经过了一天的劳作,这个时候,农民们都收工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起了炊烟。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火味。全村子里的人家做晚饭的味道在这个时候大集合。谁家炒虾酱,谁家煎咸鱼,那刺激的香味会飘出一条街。
天色渐渐暗下去,灯火明亮起来。一家八口人围拢着饭桌,有说有笑,吃得有滋有味。那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花儿在墙角开得一团团,一簇簇。微风吹过,阵阵清凉,淡淡的香气浮动在空气里,一直飘到人的心里去,酷暑的燥热荡然无存。
夏天过去的时候,罐粉豆子花也老去了。奶奶收下一颗一颗饱满的黑色种子,装进小瓶,等来年春天,再播种,让它发芽,开花。
那时只见年年岁岁花相似,今日方知岁岁年年人不同。
故乡的罐粉豆子花,盛开在记忆的深处,吐露着醉人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