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除了干活聚在一起的闲聊,桑梓村还有三大八卦焦点的聚集地,这就是村口大树边的风雨亭、晒谷场旁边的枣树下和村里的古井。虽然现在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自家凿了井,但桑梓人固有的习惯却不易改变,自家井里的水也就只供洗菜饮用,人们还是习惯围在古井周围洗衣洗被,和众多的邻居村人分享自己的见闻。古井四周的石块光滑如新,那便是桑梓人搓衣的结果,而古井的水夏季通透清凉,冬日温和绵暖,无论大人洗衣还是小孩耍玩都极其符合心意,因而古井总是热闹的。小孩或者追逐嬉闹,或者用吊桶帮忙打水,大人一般都是妇人则是兴致高昂地谈天,也有懵懵懂懂的女孩,因为帮着妈妈在边上洗衣衫,半懂地听着。
“桂香,倩丫头昨儿个从她外婆那回来,带了一大兜甜枣,不过她还在吃早饭,见我过来洗衣衫,她让我见着你邀你家玲丫头去吃甜枣。”
“这孩子,真有心,”转过头,“玲丫头,玲丫头,别尽跟着你小冬哥哥野了,你倩姐姐托常奶奶叫你去她家吃甜枣,你这馋丫头还不去?”
“谢谢常奶奶!嗬,我这就去。”林玲一溜烟跑过来,顿了顿缓了口气,又一溜烟地跑了。
“嘿,这丫头!”
“桂婶子,常伯母,早啊!刚看见玲丫头跑得飞快,她是遇着好事了吧?”红燕提着一大桶衣服远远就打招呼。
“这馋丫头,除了吃的,有什么能让她跑这么快呢,就一小馋猫!”桂香婶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红燕把自家的衣服倒在旁边的石板上,提着桶去井边打水,很快就提着满满一桶清水回来。
“桂婶,常伯母,你们看,那边的不是满娇婶儿媳妇吗?叫那个玫瑰的。”
“还真是,今天她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还过来古井洗衣服?前几天满娇还跟我抱怨呢,说这个福建媳妇好吃懒做,每天得九点多才起床呢,家务也不做,仗着听不懂咱桑梓的话让做什么也不做,可把她气的。”
“看着不像啊,这媳妇看着也还好,可能刚嫁到这里不习惯吧。就满娇那性子,她呀是不平,原本她相中的是邻村王家的女孩,结果儿子给带回来个福建媳妇,又拧不过儿子,这气不就憋着,自然看媳妇各种不顺眼。”
“不过,桂婶,我听人说这玫瑰吧,在外面是个爱打扮的,也有些不清楚。还有人说啊,她还和付强那个二流子眉来眼去的”
“嗬,人家女孩子,还是新媳妇,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我可不是乱说,是听和顺子一起去打工的人说起的。”
“无风不起浪,桂香,或者不清楚也是有的。你看她每天擦得恁香,在咱们桑梓这乡下又没必要。”
“算了,人家家务事,满娇的儿媳妇,咱们也不便多说的。”
玫瑰其实早就看到井边上的人不时地看自己,不过想想自己语言不通,才到这里没多久认的人也不全,也就没过去打招呼,那种眼光她虽然感到不舒服,但想到最近多得是这样看自己的人,估计是好奇一类也就没放在心上。让她感到苦恼的是婆婆,玫瑰与付万顺在打工的时候认识并相恋,当时没有想那么多,现在回来桑梓村才觉出语言不通的苦处来,桑梓人基本不讲普通话,听也只是半懂,所以总是弄得婆婆很生气,她又不明白究竟哪里惹婆婆不高兴,想要讨好也无从下手。不过好在村里有个付强在外面走动得多,自己与他交流不成问题,玫瑰便托他到县城去的时候帮忙带一副金耳环回来,自己好送给婆婆缓和关系。想到付强说的应该是今早回来,玫瑰便草草把衣服洗了回家,然后准备去付强家拿耳环。
说到这个付强,在桑梓是作为反面标榜的。他脾气拗,爸妈管不住,年轻的时候在村里没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又因为常年在外做生意,自然在桑梓就混了个很差的名声,大家都将他看做二流子一般的人物。前些年付强也带过好几个姑娘回家,不过他爸妈都看不上,觉得他带的女孩妖,不适合做农家妇,以致于他三十好几了也没正经成家。
玫瑰提着衣服回到家的时候付强已经在客厅喝茶等着了,虽然满娇婆不待见付强,但总归是乡邻,自己儿子又刚好出去了,只好自己泡茶招待。玫瑰晾完衣服刚踏进大厅,付强就拿着一个小布包迎上去给她,那里面包的就是玫瑰托他买的金耳环还有剩余的钱。玫瑰刚想跟他道谢就见婆婆迅速地抢过自己手上的布包,当满娇婆看到里面的耳环和钱时,脸瞬间就变了,抬手便给了玫瑰一巴掌,又顺手操起边上的笤帚往付强身上招呼,边下手还不忘嚷嚷:“你个混球,让你勾引我儿媳妇,我打不死你,打你个不要脸的!”
这下两人都被打懵了,等反应过来付强已经被赶出院子,他有心解释却躲不过笤帚而手忙脚乱顾不上,玫瑰则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拉开婆婆又被打了好几下。万幸是付万顺回来将他愤怒的老妈拉住,不过满娇婆的大嗓门却是让许多人围在了她家院子外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等围着的人走开,事情在付万顺的说明下解释清楚,玫瑰才明白以前人们看她的眼神不是好奇而是轻视,那些指点全都是针对她的,她突然感到万分委屈,在家里,她也是被人宠爱的孩子,哪里会这样被人嫌恶看不起,自己主动回桑梓不过是想要得到婆婆的喜爱,却不想婆婆竟是这般对待她,她哭着便跑了。
林玲在她倩姐姐家里吃够甜枣,两人还下了五盘跳棋才哼着歌回家,在路上却看到她满娇奶奶家的新娘子哭着跑去村口了,村里的一些叔叔婶婶还对她指指点点的,她后头跟着三四个孩子,嘴里一边唱“坏女人,偷人跑,坏女人,放狗咬。”手上一边往她身上扔石子。林玲好奇地跟了她们一会儿,捡了个石子也想跟着扔,不过却想起喝喜酒的时候新娘子给了她两块奶糖,也便放下了石子转路回家去了。
五
这些天桂香婶很是苦恼,因为她宝贝的孙女儿玲丫头吵着闹着要去上学,本来村里和玲丫头玩的好的小冬和倩丫头都比她大,也都已经进入小学,现在开学了,那两人因为上学没时间和玲丫头玩。林玲一个人无聊就闹外婆,桂香婶有农活要做很多时候顾不上她,于是后来林玲便说也要去上学,连哭着打滚耍赖的招数都用上了,桂香婶无奈只好亲自带着小丫头去邻村的小学跟老师求情,好说歹说把林玲弄进了学前班。
这下林玲可兴奋了,每天可以和小冬哥哥和倩姐姐上学不说,在学校也可以一起玩,有小冬哥哥在同班的捣蛋鬼也不敢欺负她,更让林玲喜欢的是因为学校在邻村,午饭都是带到学校大家一起吃,这样林玲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抢小冬哥哥和倩姐姐的菜吃还不用被外婆念叨。除了有时候背书背不出来,算术比别人慢一些,还有晚上回去要写作业外,林玲觉得上学简直是太美好了!
桂香婶是个很懂得教孩子的人,她答应林玲去上学的要求就是关于上学的事情都得听外婆的,所以现在林玲也只好压下想去找倩姐姐玩的念头安心地做算术和背课文,因为外婆跟她说只有写完作业做完功课才能出去玩。桂香婶看着自己外孙女文具盒里两捆用来数数的芦苇杆,耳边听着“……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支花”的朗读,想到上学让玲丫头的性子沉静了些,看来却是好事,早先以为玲丫头不够年纪不该这么快上学怕跟不上,看玲丫头这聪明劲儿,只要多用心,早个一两年也是跟得上的,想着想着桂香婶脸上满是自豪,心里喜滋滋的。
“玲丫头,玲丫头,冬子在不在你那里?我找他有事。”远远地是红燕着急的喊声。
“燕姨,小冬哥哥不在,他和倩姐姐应该去了坝上玩,他让我写完作业去那里找他们的。”
“哦,好,我去那里找找看,玲丫头你好好写作业。”
“燕姑姑,燕姑姑,快,小冬掉河里了!”远远地又是倩姐姐夹着哭音的喊声。
“什么?掉河里?快,在哪里?”红燕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出来了,家里隔几天少十几个鸡蛋,一直没想到干冬子什么事,今天拿他书包却看到有鸡蛋壳掉出来,本来想找他问问清楚,却骤然听到这样的噩耗。
等大家赶到河边的时候,只见冬子躺在地上,付友敬正湿淋淋地扛着一个人从河里上来,等放下才发现是被安置去守山神庙的光才。
“他大伯,我家冬子没事吧?”红燕看着躺着的儿子,心里拔凉拔凉的,都不敢上前。
“泽乡弟妹,冬子他没事,就是吓到了,你不用太担心,光才救了他,可惜我到的太晚,光才却没能保下。”
听闻自家儿子没事,红燕才敢上前,搂住吓坏了的儿子大哭:“冬子,你吓死妈了!”
“咳,咳”冬子看到妈妈才终于从惊吓中缓过来,“妈,呜呜,我怕,有东西拉着我的脚动不了了,好多水,呜呜,还有光才哥哥,他在我下面,呜呜,我怕!”
“没事了,乖儿子,不怕了哈,不怕了,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不怕哈。”红燕搂着儿子一路安慰。
“光崽,你怎么这么对妈啊,我为你操心了一辈子,就希望你平平顺顺的,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呢,光崽,你怎么对妈这么狠心啊!”闻讯赶来的四妹看着儿子毫无动静地躺着,哭晕了过去。
“快,掐人中,先把人带回村里再说。”
到后来,事情还是付佳倩讲清楚的,冬子是一次去谷山放陷阱捕鸟的时候看到光才抱着一个小婴孩,冬子觉得孩子可爱就多玩了一会儿,于是光才就问冬子要鸡蛋做鸡蛋羹喂孩子,东子也不敢偷别人的,只好偷偷把自家鸡蛋拿去给光才。落水那天冬子正好是给鸡蛋的那天,送完鸡蛋冬子就下河玩水,不小心被水草缠住了,而拿了鸡蛋想多待会儿的光才下河去想把冬子拉上来,只是自己也被缠住了只好把冬子顶在上面。付佳倩是在无意间发现了冬子和光才的秘密,自己也喜欢那个漂亮的孩子就没有说出去,冬子一出事她便大声喊着回村找她燕姑姑了,付友敬也是在附近听了她的喊声赶过去救人的。
那会儿林玲还一直懵懵懂懂,她还理解不了尘世的生离死别,她只知道冬子哥哥生了一场大病,好久都没找她玩,倩姐姐也很长时间不笑了。后来,四妹伯母从山神庙抱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婴孩,外婆说那是光才舅舅的孩子,是玲丫头的小妹妹,外婆还说,光才舅舅人是有些傻,心却是很好。
到后来,艳梅带着孩子回乡探亲时说起,当年光才并没对他做什么,是她和打工认识的男朋友相会被光才撞见,而艳梅因为她妈妈要她嫁别人只好让大家误会光才。
再后来,林玲被爸妈领回家上学,只有假期偶尔回到桑梓乡看望外婆,看着那个慢慢长大的女孩,听她亲切地叫姐姐,林玲总会想起一张笑得傻呵呵的脸,那人会给小小的玲丫头蚕豆吃,会一起蹲在树底下看蚂蚁搬家,也还会粘着蝴蝶送给她。
六
小时候的林玲乖巧听话,聪明灵动,也偶尔调皮,会任性撒娇,总归是像所有普通的小女孩那般长大。但就连桂香婶也不得不承认,小时候的林玲有时候是个很奇怪的小丫头:桑梓村那么多孩子,她只跟大她许多的冬子和倩丫头玩,尽管大多时候像个小跟班,其他甚至同龄的孩子她都是宁愿一个人玩也不搭理的;玲丫头很多时候和傻乎乎光才在一个地儿玩,但两人很少说话,各玩各的也能相安无事;玲丫头很害怕当村长的二爷爷,但却能笑得乖巧任二爷爷用胡子扎她的脸;玲丫头还很喜欢搬个凳子坐在四秀奶奶身边听故事,即使那些故事听了很多很多遍,对于最后一个桂香婶尤其不解,她实在不明白性格有些跳脱的玲丫头怎么能够一直坐着听那讲了很多遍的老故事。
四秀奶奶在桑梓是很值得人尊敬的老人家,她的老伴在战争中离世,唯一的儿子也送入军中报效国家,却不料在一次洪水中抢救孩童被大水冲走,连尸骨都没留下。四秀奶奶坚强地迈过了她生命中的这些坎,一个人硬朗地生活着。她不耕作,田租给别人,还租的时候只要求对方给足够自己吃的粮食;她一个人在后院的菜园子里种了很多菜,水淋淋的,像亲闺女般侍弄,上集的时候就挽个篮子摘些菜去卖,再买回足够的油盐。
林玲喜欢去四秀奶奶那里首先是因为一只小花狗,那是四秀奶奶上集回来路上捡来的,刚捡回来那阵,小狗看起来皮包骨头一般,连叫声也弱弱的,后来在精心养护下才长了些肉,精神许多。林玲一看就喜欢上了,伸手去抱那小狗还乖乖拿头来蹭,于是林玲没和哥哥姐姐出去玩的时候就一个人来抱着小狗玩。四秀奶奶也很喜欢乖巧的玲丫头,看着抱着小狗安静坐着的林玲便开始讲故事,其实这两人一狗,只有小花狗是安心做着自己的事的,那就是窝在林玲怀里睡觉;而林玲和四秀奶奶,未必都是用心讲用心听的,四秀奶奶只是想说说过去的苦难支撑自己继续生活,而小林玲只是乖巧安宁地一半听故事一半不知道想什么。
后来林玲来得熟了,四秀奶奶便会拿出上集特意买的小零食给林玲吃,林玲偶尔也会把外婆给的好吃的特意拿过来和四秀奶奶一起吃,然后依旧是讲故事,这时候林玲喜欢把头枕在四秀奶奶腿上,一会儿逗逗小狗,一会儿偷偷看四秀奶奶的眼睛,其实林玲最喜欢的便是四秀奶奶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像外婆,里面盛满让人安心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林玲拿着桂花酥像往常一样去了四秀奶奶那里,四秀奶奶却没有起来,很多叔叔婶婶挤在屋子里,让林玲害怕的二爷爷也在。外婆告诉林玲叔叔婶婶是要送四秀奶奶去山顶晒太阳了,林玲想不明白,只好抱了小花狗蹲在枣树下继续想,可就是到四秀奶奶被装在棺木随着唢呐抬走的时候,林玲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去山顶晒太阳为什么要装在盒子里送去。
四秀奶奶并没有血缘亲人在世,葬礼是村里凑钱办的,结束后核算一回,二爷爷发现还剩许多,当即就决定用余下的钱给葬礼出了力的人办一顿饭,请了两个厨子,买了好一些菜,四五台桌子傍晚就搭在祠堂前面的晒谷场上。
七月天的黄昏,虽然入了暮,暑气依旧厉害得很,晒谷场上更是弥散着一股刚收了稻谷的燥热与浊气。吃饭的人却是不计较这些,在临时支起来的大灯下放开了肚子吃喝,间或有劝酒声、吵嚷声或者一些家长里短以及听来的有趣传闻,气氛热烈。厨子做的菜也是极好,老远都能闻着香,村里各家各户的狗都给吸引过来,在桌子底下打转。村里的小孩原本就喜欢到这处耍玩,人多就更是兴奋,追打吵闹嬉戏声和枣树上的蝉叫声交织一片。晒谷场边上的一个角燃着一个火堆,烧的是四秀奶奶生前的衣衫、送葬的草席和杠子等杂物,火星哔哔啵啵地闪,侧边的土墙被映得红红的,给夏夜更添了分热度。林玲抱着小花狗看了会儿火花,也便随外婆回家了。
待得酒饱饭足,吃饭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就剩下一两个收拾碗筷的人还坐着闲聊,偶尔传来拍打蚊子的声音,小孩也被勒令回家洗澡休息,火堆渐渐熄了,在一堆灰烬里偶尔“噼啪”爆出一两点火星,知了也似倦了,鸣叫少了,变得有气无力,倒是远处田野青蛙蛤蟆的叫声响成一片。
桑梓在经历悲伤的热闹后重归平静,回复到往常每一个夏夜一样,星子下群山环绕的宁谧村庄,只是偶有犬吠蛙鸣。明日晨曦来临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又是另一天了。
后记:桑梓的故事,来源于童年在外婆乡村的记忆。年幼的我感受了那古朴村庄的安定平和,也经历了其间的无奈悲凉,但是就像桑梓人相信命运的无可逆转而安平顺命,照着既定而去,不抱怨,也不刻意反抗,默默接受然后遗忘。我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有多落后或者苦难,似乎到处都有这样常态的“桑梓”生活。我写下记忆中的桑梓,不为赞美,不为批评,也不为悲悯,我想展现的,是庸常人性中本真的善与非刻意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