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走过的这些年,许多人,很多事,当时不觉得怎么好,可是多年以后,偶一回望,它们像一树静美的秋叶,又恍若几抹淡淡的人间春色,让人缓缓驻足凝视!
浣衣
上学前,常跟着老祖母到村前的小河边洗衣,她提着竹篮,我帮她扛着棒槌。
河水不是清澈见底,却是那种淳厚的干净,盯着看,常有成簇的小鱼游过。有大人在此洗澡,有顽童往里撒尿,因那水是流动的,还是一点儿不觉得脏。
春夏之交,芦苇开始茂盛,一丛丛地断断续续沇水漫长,葳蕤延展到望不见的地方。水边上有大小不一的青石,水大了就看不见,水浅了便露出来。
老祖母捶衣洗浣的时候,我蹲在旁边,有时浣洗自己的小手帕,有时看着水鸟发呆。
小时候并不知道那种水鸟叫翠鸟,只觉得它们飞起来伶俐,掠过水波轻捷,捉起鱼来姿态潇洒。有时候它们两个一伙掠过芦苇,会惊起一群麻雀。这时我常常惊叫起来。
老祖母洗好衣服,就让我帮着拧干净,一一码放在竹篮里,拉我到岸边不远的地方歇一歇,晒会儿太阳。
碰上赶集的日子,庄子里会有不少邻居经过,他们大声问老祖母,要不要帮着把东西拿回家,她老人家往往开心地摇着手,说不沉,不麻烦了。
有的日子,我们歇着的时候,会碰上我二姑赶集从这里经过。她老远喊娘,也喊我的名字,快步走过来,在老祖母边上坐下。把给表兄弟们买的小麻花、糖油馍、炒花生拿出来给我吃,催着老祖母也尝尝。她的话多得没法数,说儿子们哪个上学得奖状了,哪个是榆木疙瘩,村上谁家开了个酱油铺,有时说着说着又想起家里的什么急事,把我吃剩下的东西一卷,就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老祖母会找一个长木棍让我帮忙抬着,竹篮子总是离她很近,离我很远,我就觉得一点儿也不沉,轻飘飘的,便停下来往自己这边拉。走不多远,老祖母又偷偷拉回去了,用手扶住,不让竹篮往我那边滑。
借牛
庄子上黄六伯家住得离我家不远,他家孩子小的那几年,不光是清贫,简直是穷。
因为穷,买不起牛,只能赊下亲戚家的一头小黄牛犊养着,耕地的时候,只能朝别人家借牛。
他跟谁家借牛都好借,向我家借得更多,因为他跟我老祖父说的来。
每次来我家借牛,都要提前两三天跟我祖父招呼一声。等他借牛的这天,我祖父必一遍遍嘱咐我祖母:把牛喂饱点儿,料上足点儿,他家那块地不小呢,别到点儿拉不动了。
黄六伯每次来借牛,脸上多少还是有一些羞赧,但祖父祖母似乎就怕他那个样子,马上岔开客套,自然得都像自己家使唤牛似的,把牛急急地引到外门口。
黄六伯每次还牛,都是过了晚饭来,牛喂得饱饱的,毛刷得顺顺的,把牛递到老祖父手里,感激的话说不出口,都在眼睛里。很多时候,他在小凳上坐定,招呼我们小孩子过来,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几头核桃,或者一把瓜子,一小兜甘栗子。我们吃着,听他跟爷爷奶奶闲话家常,等一团大月亮升上来。
过了十几年,村里时兴汽车,弟弟有了驾照后,一时买不起车,又想过个瘾,偶尔会跟邻居借来开一次。有次碰见他还车,特意到街里把油给人家添得足足的,弓着腰,把车的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
我又看见了黄六伯。
晚歌
我父亲是格外喜欢读书的人,我小时候那些年,无论他在哪里工作,只要一回到家,帮我母亲干完活,总要摸出一本书看起来。母亲呢,嗓子好听,没事了,总爱哼起一些老歌。
秋天,周日的后半晌,一天的活忙完了。老祖母坐在屋檐下串豆角,母亲把缝纫机搬出来,放到天井的大枣树下,为我们缝制冬衣,父亲就坐在不远的小凳上,小方桌上放本书,一边看我们在院里写作业,一边静静地读自己的。
我初学地理,书上讲,地球斜着身子自西向东绕着太阳一边公转一边自转,便大声问父亲,地球又公转又自转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父亲回答,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每年晒麦打场地时候,石滚碾子绕着场子中心打转,自己转,还绕着场子转,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们一想,都感觉这比方妙极了。父亲说,你娘啊,可惜了读书太少,天底下少有的聪明,几个庄子都难找一个。
他说完,拿一双无比温柔的目光望向母亲。
微风吹动起书页,偶尔有几片叶子落下。
母亲低着头,一遍一遍地捋平一条条布缝,压在缝衣针下,踩动机器,轻轻哼唱起来: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桔灯
二十年前,我和先生恋爱的时候,两人隔得有点儿远,又忙,周末才能见面。多数时候是他周六早晨往我那儿跑,晚上回去。偶尔,我也去看他。
那时候,他博士快毕业了,住在清华园东区他导师的实验楼里的一间。一般我放学到他那里的时候,天已黄昏。
有一天,到他那里,他笑眯眯地把一个橘子放我手里,大得像现在司空见惯的川南丑橘,那时候很少见这么大个的,我便想起了冰心的《小桔灯》。
吃完橘子掰儿,我遣他去师母那里借了针线来,把橘子皮穿起来,做成了一盏桔灯。他帮我找了小半截蜡烛放里面,点燃,美得很,可惜光还是太弱了。他又让我等着,从实验室找出一个梭子样的小灯泡儿,连上线,放在桔屋里,灭了大灯,按下开关。桔灯亮了,朦胧中透出几道暖色,我倚着他,看着桔灯,感觉似有小仙女在房里飞。
以后每次来看他,黄昏已至,我转过弯儿,还未到实验楼前,仰头便看见那盏桔灯,楚楚挂在窗前,他也浮现了,窗子打开,他把头伸出来,摇手喊我的名字。
吃完饭,我们拉着手到外面散会儿步,回来灭了桔灯,在大灯下各自学习。到了准十点钟,他要走了,我们相拥一会儿,他去把窗子关好,回博士生宿舍住去。情深意浓之际,总不想他走,恨不得拉住他的衣襟,可是一个姑娘的矜持还是让我住了手,慢慢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相处的方式,直至牵手走向婚姻的圣殿。
结缡多年,生了儿,育了女,感情一直像栀子花般馥郁。
很多时候的午后或清晨,他出门去,我站在窗前凝视他行走着的背影,忽然有潮水般的情感涌动在胸腔里,说不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一直都理解并欣赏恋人们灵与肉痛快淋漓的结合,可那时候,我们就是喜欢固守着爱情的青白色。多年以后,更加迷醉克制和矜持里藏着的深恋密爱,为赴婚姻盛宴的隐忍和自律,它们像桔灯朦胧的光亮,虽无炫目的明艳,却温润而持久,胜过多少缤纷的言辞。
哪怕如今,它已消失在作家的小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