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

——如果说提起战争,你会想到什么?是漫天硝烟,还是哀嚎遍野?可是,我记得的,不过是那一枝早已枯萎的杨柳枝而已。


1.

丰州,听这名字你便知,这是个富饶繁华的地方。

初入丰州的人,大多都会视此地为人间仙境。到谈不上是这里风景有多迷人,真真让人艳羡的是这里的人的生活。没有饥荒,没有贫苦,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风流人生。大概,这也是整个西蜀国唯一的一片…没有凄楚的乐土。

我爹爹是丰州的商众中的一位巨户,很多人都希望能数钱数到手抽筋,而他委实做的很成功。不过,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他却只希望我做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因为姑娘家的满身铜臭委实不是件好事。所以,他也为我取了个十分好姑娘的名字,柳枝。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就立志要当一个像他一样成功的商人。

年纪尚幼的我,大概很好的诠释了一句话,动如脱兔。为了让这样好动的我能够静若处子,父亲不惜花了重金为我寻了许多位夫子,可惜,他终究低谷了我的活泼。

我记得最后一位爹爹为我请的那位夫子,是我们城数一数二的学识渊博的人,无论谁人见他,都会敬他一声邹夫子。

邹夫子其实容忍了我许多十分具有创意的行径,私底下我其实还是很是钦佩的。

有一次,我因好奇酒的辣味与辣椒有何不同,偷偷在他珍藏了数十年的佳酿里放了一把辣椒。夫子只是笑眯眯的告诉我这不大符合他的口味,还大方的分与我了半坛,让我和他一起煮酒论史,那滋味让我以后闻到酒味嗓子就直发疼。

诚然,邹夫子待我还是十分和善的。无奈爹爹却觉得他太过好人,没法让我尽快像王家秀姑娘一样端庄贤淑,然后寻户好人家,犹豫了一番还是很果断地将他辞退了。

就在我十分诚挚的唏嘘里,父亲做出了一个痛定思痛的决定,那就是让十四岁正值妙龄的我去丰州城最偏僻的般若寺,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只是很淡定的应了声是,然后在当晚夜深时便卷起了铺盖,只是时不与我,我家娘亲却在我关门的最后关头出现,那苍白的脸色,甚至比白天擦了粉的效果都要好。我知道,这寺院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只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个我十四岁急欲远离的地方,却成了我后来人生里最挂念的地方。

2.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邹夫子曾与我念过这么句诗,我总觉着,这诗虽好,但这般的景色却未免太淡了,不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景致灿烂。

然而,看着般若寺,我又觉得,景色虽淡,但胜在意境佳。尤其是当我看见,那个正在支窗子的小和尚的时候,那清秀的小模样,如果能笑一笑,肯定会让人心花荡漾了。

看着眼前的美景,我顿时觉得,此处果然不错,老天到底待我不薄的。

“柳枝,爹爹年末就会来接你回家过年了,你就安心在这静静心,不要挂念我们。”爹爹揉了揉额角,仅管他用了最温和的语气,但是话毕后他离去时那利落的背影却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其实我也不想让爹娘太困扰,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思虑一番,我还是决定继续我的创新道路,然后从中寻找出致富的办法。

不过,当前首要却是另有他事。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我尽量用最随意的语气问着眼前的人,好歹我也是位姑娘家,怎么也得矜持些。

“贫僧法号念空。”小和尚客气地回应了我,那象征性弯起的嘴角却一下子就惊煞了我。

“真真是姹紫嫣红开遍,却不及此时半分颜色。”

“姑娘在说什么?”念空小和尚有些诧异的看着我。

“我这是在称赞,此院风景独到。”

我偷偷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委实是太丢人了,居然就因为一个微笑而差点把持不住。

“姑娘喜欢就好。”念空虽然答的很和气,但是他忙碌的动作和平静的眼神却让我体会出了自便的意思。

于是我也就不好再打扰他,暂且先去厢房里歇会吧。

边走边思索时,突然发现了爹爹的决定中的真意,他老人家不把我扔去尼姑庵,却让我来这和尚庙的,莫不是想让我给他拐个女婿回去,我怎么也不能辜负了他的安排啊。

诚然,那时候,我忘了,丰州还没有尼姑庵的。

3.

“念空,你们这院子的树是什么树?”

我明知故问道。

“姑娘,这是柳树。”

“那这树枝儿怎么叫呢?”

我再接再厉问着。

“柳枝。”

“念空,你唤我做什么。”我忍不住笑弯了嘴角。

“贫僧这是在回答姑娘的问题。”

“念空,柳枝不就是我么。”

“念空,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柳枝么。这可是一个很长很浪漫的故事啊,就是…我爹娘在柳树下相遇才有了我。”

“念空,你在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么?”

“念空,天这么冷的,你在这水潭里泡着做什么?”

我披着毛绒绒的披风,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去,然而耳后吹过的寒风,却让我整个人都快发颤了。

“贫僧在修习定力,出家人当摈弃杂念。”

“你不冷么?”我看到那张惨白的脸上发紫的嘴唇,禁不住问到。

“不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你能不能在说这话的时候别哆嗦。”

本来是很清冷的声音,然而那颤抖的尾音却让人觉得十分有喜感。

“定力哪是这么修的,你看你师傅怎么没来和你一起来泡着……”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话还没说完,念空就倒在了水潭里。

“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了。”

“念空,佛语说,日行一善,胜造七级浮屠。你帮我一个忙,我爹爹要我背诗,你来听听我背的对不对。”

我抱了一本《诗经》,故意寻了个由头来到了前院,这不,以后就可以关明正大长期来串门了。

“柳枝姑娘,你背吧。”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念空,我又来背诗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念空,念空,我来背诗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总是这样每日锲而不舍的准时来前院报道,不只大家就连念空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独特风景。然而,背完整本诗经时未曾想年关居然要接近了,我也收到了爹爹的来信。

大概,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次了。

“哎呀,念空,邶风·击鼓是怎么背来着?我忘记了。你读一下,我想起了,我就接着你的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念空,我要回家了。”

“念空,你和我回家吧。”

我紧紧抱着怀中的诗经,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仅管紧张到想要逃走,却还是像扎根在这了一般,一动不动。

“柳枝姑娘,贫僧法号念空。”

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声音,可是我却觉得不如往昔的温暖,大概是这冬天太凉了,连声音都染上了寒意吧。

“念空,明年,我爹爹就会开始给我安排亲事…我家在长安街,就是屋子最多的那个院子,你记得来找我,不然,我以后就会成为唯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但是回答我的却只是一片沉默。

念空,空念,念终成空。

4.

归家后,我想到离开时的那一瞬沉默,便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可是我不知道,我能等多久。

日复一日,我只是坐在院子里,整日里望着墙外发呆,又或是怏怏不乐看看那初开的梅花。

“柳枝她娘,般若寺的大师果然有办法,咱们家姑娘居然开始赏花了。这样看着多有气质。我就说,咱们家的不比王家的差…”

“柳儿这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比起糊涂的爹爹,果然还是娘亲发现了我的异样。

“爹,娘。”我有些犹豫的不知道要不要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咱家姑娘长大了,也开始想着嫁人的事了…一想到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要离家了,我就觉得有些伤心了。”爹爹装模作样的拿着袖子擦了擦一点泪水也没有的眼眶。

“他今年十九,家在般若寺,是个大好青年…只不过,女儿我尚未成功。”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爹爹连这丰州城的一半盐铁权都拿到了。作为我柳丰的女儿,居然拿不下一个和尚,看着吧,年后我就想办法让他还了俗,然后乖乖来娶你。”

“爹爹要说到做到,娘亲你作证。”

我以为,年后,生活依旧如往常美好。

可是,却未曾想,这却是一家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柳枝快点逃。西蜀国乱了,去北风国都城,爹爹早年的一个同窗在那,他叫林意发,你去寻了他,就说,当年柳丰欠他的赌注现在来还了。”

“爹爹,我不逃,我要和你还有娘在一起。我不怕。”

“柳枝,爹爹一直希望你当一个好姑娘,知道你不愿意,也不曾真强迫过你。现在,这是唯一的要求,难道你还要忤逆?你出来也帮不到我们,你是想增加我们的负担么?”

第一次,我听到爹爹的声音严厉都有些颤抖。

“柳枝,在这地窖等爹娘,我们…会回来的。”

当地窖的门被关上时,我只能无助地蜷缩一角,然后光亮一点点消失在眼前,直至坠入黑暗。

我忘记了,那一天大火到底烧了多久,也忘了到底有多少人倒在了地上,我只记得耳旁都是凄厉的叫声,和无助的哭喊。

甚至,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爹娘与谁人的争执。

然后有什么碎了,再也拼凑不成。

我第一次希望,如果我不是女子,该有多好。

血腥味,硝烟味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期盼着,假装乐观地继续等待。

我想爹爹待会就会来打开地窖的木门,尴尬地说着,“爹爹弄错了,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居然只是有人在聚众斗殴。”

娘亲也会站在外面笑着骂道,“真是个胆小的,活了那么多年,居然被这么件小事儿吓到。”

然后,我们会继续一起抢菜,一起饮酒,絮叨家里的闲话。

我感受到全身冰冷,我也感受到饥渴几乎要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爹爹这一次你有点慢了。

然后,我终究还是没能昏过去,头顶一刹那有了光亮。

看着地窖外景象的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邹夫子无意间说起的一段话,

“数十年前,丰州虽是丰州,却食不饱腹,衣不裹体,匪盗终日里肆虐,据说一把大火就要烧上三天两夜,然后很多人的家就成了一片灰烬…不过那些都是历史了,今日的光景真是好啊。”

今日的光景,真是…好啊。

我的家几乎成了一片灰烬。

我的爹娘,我居然连他们在哪堆灰烬里都不知道。

君主昏庸,佞臣当道,这个举朝故作安乐的国家终于要结束了。

只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我的爹娘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就这样无辜地葬身在了这无情的烽火里。

“柳枝姑娘,你没事吧?”

念空,我看到了那个一笑就能使春天来到的人,可惜我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柳枝,柳树都没有了,柳枝又如何独活。

我想我想起了什么,可是又忘记了什么。

“柳枝姑娘。”

我紧紧抱着不过装了一把尘土的骨灰坛,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我有些弄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事情总要这样难测。

我知道,我应该打起精神,遵从爹爹的嘱咐。可是,我就是有点儿忍不住,眼睛涩的太厉害了。

真是难受啊。

“我想将爹娘葬在这里,我爹说,他和娘是在这里的柳树下相遇的,可是,我找不到那棵柳树了,只能将他们葬在古河旁了。”

我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然后狠狠地刨着地上的坑。

“怎么也不能让爹娘待的地方太窄了。”

“这一根柳枝明年便会生根入地,十年后,就可以长大成树了。”

我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人,满头大汗,一件本就不干净的衣服沾上了许多的暗灰色,他拿着一根柳枝,温润的目光,终于让我再也难以强颜欢笑。

我将柳枝插在了埋好的小土包旁,然后再无顾忌的大哭了起来。

柳枝的叶子有些颓败,但是却仿佛为这充满死亡气息的荒土带来了一丝生气。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5.

“我要去北风国。那里有我爹的故人 …你会和我一起去么?”

“贫僧会送姑娘到北风国。”

逃难,颠沛流离。

即便有念空的照顾,我却还是深深地体会到了这几个词的艰难辛苦。

我和念空一路朝北走,走的地方越远,路上逃难的人就越来越多。

“念空,佛祖不是说要救苦救难么,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惨遭灾难?”

“这样毫无怜悯的佛,你还愿相信么?”

“我只信,命由己造。”

第一次,我听见他再也没有用贫僧自称。

路边是孩童孱弱的哭声,突然就觉得心底一阵酸涩。

“大姐,我用这几个馒头和你换你们的东西吧。”

我看着一个又一个稚儿几乎要被饥饿折磨成为一把枯骨,终究忍不住道。

“可是,我们的这些都是草皮,不值姑娘你那几个馒头。”

“大姐,不碍事,小孩子怎能吃这些。”

“而且,这草皮的味道嚼着还有点咸味,我久不知盐滋味了,借此机会甚好。”

“姑娘,在下也想尝尝盐味,可否将草皮与在下,以饼换之。”

闻声我抬起了头,只见一位白衣似雪的公子,仿佛尘埃都可因他而沉淀。

上天垂怜,我竟遇上了一支要去往北风国的商队。

而这个递饼给我的男子,在后来的后来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他叫林庭岚。

有一日恍惚想起当年的事,我便问他。

“你也不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当初,那么多人没吃的,你怎么就独与饼于我一人?”

他笑了笑说,“第一次见人吃草皮吃的那么开心,所以很好奇,那草是不是的确味道很好。”

“那味道如何?”

“的确还不错。”

“柳枝姑娘,贫僧要回般若寺了。”

“你要走了?…你要走了”

“我们还会再见么?”

“一切皆有因缘。”

“姑娘有姑娘的路要走,贫僧亦有贫僧的路要去。”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而,般若寺就是你的家。

“丰州还有许多南燕未撤完的兵队,你自小心一点吧。”

6.

当一切都平静时,丰州城虽然还叫丰州,却再也不是西蜀国的丰州了。

那些满目的疮痍终究还是被抚平了,只是这一切却已过去了十年。

而我,终于回来了。

“嫂嫂,你慢些走,当心肚子里的我未来的嫡亲侄子侄女啊。”

玉筱焦急的在身后追喊道。

“玉筱,你知道么,我等的有些久了。”

树桠被风吹的飒飒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白面馒头的香甜气味,这座城池正在复苏,虽然它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当进入丰州后,我一直绕着整个古河走了一遍又一遍。

“嫂子,这里风景很好看吗?”

“玉筱,这里有一棵柳树的,我的爹娘就葬在树下。”

“嫂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看前面那槐树是不是你当初…”

“果然,那枝杨柳枝早就枯萎了。”

突然想起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这一根柳枝明年便会生根入地,十年后,就可以长大成树了。”

十年,我来到了这里,可是我终究没有寻到一棵柳树。

“嫂子,你还有想去的地方么?”

玉筱急急地说道。

我知道,她怕旧地会让我忆起当年的伤疤。

“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我们走吧。”

我按照记忆里模糊的路线,走了许久许久。可是,达到这里时,却只看到一片焦土,和一棵早已枯死的歪脖子树。

“嫂子,这里有块碑…念空之墓…呸、呸,嫂子你不要过来,太晦气了。”

这里就是般若寺么。

我终于明白,那天我忘记了什么。

“柳枝姑娘。”

在你将我从地窖中拉出来时,你的衣裳其实已布满了泥土和干涸的血渍,而你的神情其实是带着疲惫和一丝绝望。

原来,般若寺早就在丰州城还未被攻破时就先遭到了南燕国兵队的屠杀。

你的师父,师兄弟们大概大多也死于了那场灾难里。

原来,你也失去了你的家人。

我总说,你一心向佛,所以不入红尘。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我根本就没有仔细的去了解过你。

“碑上写着什么?”

一定是风有些冷,所以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卒于栾谷之战”

“原来是,卒于栾谷之战。”

“嫂子,虽然大哥今天不能陪你一同,而是待在客栈,可那是因为家业太忙了,你可…”

“我知道。庭岚,待我一直都很好,我们回吧。”

“嫂子,你和大哥想好给我的侄子侄女们取什么名字没?”

“还没有,这些还是让你大哥来伤脑筋吧。”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风吹起了地上的尘埃,而当灰烬被扫去后,一点绿意正在昂扬生长。

那或许是一根柳枝,或许又不是。

但是,那何妨,只要这片土地重新有了生机就好。

或许,再过数十年,丰州又会盛名再起。

7.

庭院里,柳树下,是谁人的在敲击着木鱼。

一声一声,平淡却安宁。

“你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么?”

念空少有的发愣地看着我,然后沉默着。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我却听到了他的开口慢慢说道。

“贫僧只想保护好自己脚下的这一片土地…”

“如果有一天,它遭人践踏呢?”

“倘若有那一天…那么舍身成魔,贫僧也在所不惜。”

“原来,你也有你的执念。”

“那么,我会不会成为你的执念?”

“好吧,现在不行,我以后会成为的。”

可是我不知道的是,我离开后,那个坐在树下的人,无奈的叹道,

“都成了心魔了,哪只是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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