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潘遇良。
世上最深的夫妻感情,便是,嫁与你,便冠之你姓。遇见你,便是彼此一生的转机。
潘玉良,原名陈秀清,一八九五年六月十四日出生于江苏扬州,身世贫困,自幼失去双亲,沦为孤儿,只好投靠舅舅,在舅舅家呆了五年的饱受欺凌的生活,最后哪晓得她那嗜赌成性的舅舅为还赌债竟然把她卖给了妓院,那一年她才十四岁,怎一个悲字了得,她不断逃跑然后不断被抓,绝望自杀过被人救了下来,她本身也不是那种才情与美貌并重的女子,相貌更谈不上出众,她长相饱满,五官粗放,丝毫没有女子的纤细,所以只能勉强温饱,卑微的在那里过着昏暗地生活,此时的她只有两个念头:一是自己攒钱赎身,二是希望有人能替她赎身,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如果没有遇到潘赞化,恐怕她永远都出不来了,庆幸的是她和小凤仙一样,都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小凤仙有蔡锷将军,而她则有潘赞化。
潘赞化,一八八五年出生于安徽桐城,他早年参加过孙中山组织的兴中会和徐锡麟组织的安庆起义,失败后流亡日本,进入早稻田大学攻读兽医专业,辛亥革命胜利后,潘赞化回到国内,投奔革命党出身的安徽督军柏文蔚,一九一三年被任命为芜湖盐督,大家都知道盐自古都是官方把控的物资,所以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和灰色收入可想而知,新官上任地方上的大员自然得捧着潘赞化,生怕得罪了这位大爷而断了财路。
稍早的时候潘玉良被带到了一个地方,在她看来无非就是给客人唱个小曲和平时没啥区别,到了宴会场她看着这些客人有富商有官员,觥筹交错间看着这些人的酒杯都敬向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眼神里满是敷衍,心思并不在酒桌上,潘玉良心中觉得此人当真是与这些官员有所不同,她毕竟阅人无数,懂男人,这种慧眼识人的智慧在此刻帮助了她,心想,也许自己有救了。
潘玉良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心中满是自己的信念,此时也无心顾其他,只是在角落里波动琵琶,慢启朱唇,唱了一曲最感同身受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这曲子唱的凄凉委婉,辛楚悲伤,宴会的主角新上任的海关监督潘赞化被她打动了,随即问道这是谁的词,她一声长叹:
“ 一个和我同样命运的人。”
潘赞化又问:“ 我问的她是谁? ”
她像似回答又像自语道:“ 南宋天台营妓严蕊。”
言语里尽是不屈。
眼神里尽是倔强。
这一切都被在场的达官贵人们看在眼里,自然看出了潘赞化的欢喜,正要巴结他的会长随即在宴会后让老鸨安排人把潘玉良送到潘家,哪知潘赞化嫌天色已晚没有开门,但说了一句:明天上午如有空,请她陪我看风景。
她的命运就是在这一瞬间得到转变。
第二天,她奉命陪潘赞化出游,她呆木的表情引得潘赞化不知所错,而她反倒觉得这位大人风度翩翩平易近人,与那些酒桌烟花之地的男人截然不同。最后离别之时,潘赞化绅士的派人送她回去,哪知她随即恳求道: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她拼命一搏,跪了下来。
她沦落红尘,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暖意。
潘赞化的友善和绅士,让她心动。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逃出生天。
而这个男人,是唯一能救她的人。
潘赞化听闻她的身世之后,心生怜悯,便留下了她。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潘赞化能留她一天两天,但不赎身那潘玉良终究是要回去的,潘玉良只能希望潘赞化能帮助她,深受感动的潘赞化就替她赎了身,终于出来了,终于逃离了,终于不用在回去那个伤心绝望之地了。但潘赞化后来说道:
“ 我会送你回老家扬州,做一个自由人。”
她一听使哭了起来:“ 回扬州,我一个孤苦女子,无依无靠,我愿终生侍奉大人。”
潘赞化并不同意,一是他自己早已听父母之命在老家结婚,如果再娶潘玉良,也只能让她做妾了,这不公平,但潘玉良一咬牙表示不在乎。二是潘赞化不认为他是喜欢潘玉良的,只是心生怜悯举手之劳不必以身相许,正所谓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不能儿戏。但潘玉良只求安身立命,什么爱情什么婚姻什么名分都是次要的,能不回妓院就是最大的奢望。
看着她这番固执,潘赞化的心也就软了下来,把她留在了家里,同时还请了一些老师教她书画,一番相处下来,两人日久生情滋生情愫,潘赞化眼里的潘玉良待人友善,知书达理,而潘玉良眼里的他则是风度翩翩,虽身居高位但言谈文雅,生活习性也是琴棋书画,这让潘玉良颇为心动。
原来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就这样在生活中感受到了乐趣,一年后,潘赞化决定正式娶潘玉良为妾,由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做了证婚人,从此她便有个一个新名字:潘玉良。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不多,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永远是可贵的,果断勇敢是我们要学会的。
如果那场宴会潘玉良没有鼓起勇气和智慧用曲表意,恐怕,此时的她依旧在红尘之中沉沦。
正当他们开始憧憬生活的时候,潘赞化的仕途却开始出现了危机,因为他的秉公执法导致当地很多官商的利益受损,所以潘赞化自然受到了排挤,新任安徽都督倪嗣冲免去潘赞化芜湖海关监督一职,随后夫妇二人便寓居上海,在上海潘赞化依旧没忘要培养潘玉良,请老师给她上课,偶然的机会潘玉良看到邻居家有人画画她就在窗外看,看完之后凭记忆自己复画,竟也画的惟妙惟肖,有天这位邻居发现了潘玉良画的作品,便惊为天人,随即收下潘玉良做学生,免费教她美术。
后来她还去报考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当放榜时她见到没有自己的名字便沮丧极了,原来是当时学校因为知道了潘玉良的出身便没有录取她,她的老师洪野知道后跑去找校长说道:学校录取学生,只认成绩:国家用人,只认人才,老天爷也不拘一格降人才吗?这样对待人才不公平啊!校长自知理亏,这才在榜单上写上了她的名字,她算幸运,一路都有贵人相助。
进入学院后,她勤奋刻苦,久而久之越发觉得不对,感觉不对,课堂上画裸模的时候没手感,除了课堂上的羞涩紧张之外还有自己的心神不宁,一直画不出好的作品,这让她很焦虑,苦闷不已。直到有一天在浴室里看到女同学的裸体便灵感大发,连忙拿来笔和纸飞速作画,可还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保守的思想和这种行为产生冲突,同学们愤怒的抢走了这幅画,而她,则哭泣的逃离了浴室。
在那个时代,这事被划为恬不知耻伤风败俗一类,在这种专业院校也是如此。这事在学校传开了,校长便喊她过去做思想工作,让她注意自己的行为。她委屈地接受了,可灵感这东西她老是抓不到,别人又不给她着,于是,她选择自己在家里脱掉衣服,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拿起手里的笔。
只有破,才能立。
敢于特立独行,不甘于平庸。
这才是潘玉良。
而此时的潘赞化正在云南,不久之后回到上海来看望潘玉良,当他一进门看到了几幅裸体画,就询问潘玉良模特是哪里来的,潘玉良只能选择实话实说,这一次潘赞化没有原谅她,他大为光火,大声斥责潘玉良有失家风,为什么潘赞化无法接受?其实潘赞化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士大夫,虽有新学思想,但骨子里难免是保守的,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爱的人把躯体画出来然后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其他的都好说,这个是万万不能的,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底线。
通过这次的事件,两人渐渐有了隔阂,而此时潘玉良内心也极其苦闷,身边的人都没法理解她,但她还是固执坚持自己的画风,正如她自己所说:
“ 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这时候她想起来了一个人,那就是她的老师刘海粟,刘海粟是谁也许你不知道,这么说吧,当年徐志摩和陆小曼打的火热的时候,就是通过他做中间人把陆小曼的丈夫王庚约出来谈离婚的,尽管是不欢而散。作为校长的刘海粟知道她的苦闷,就建议她留学欧洲,到西方绘画艺术的发源地看看。
“ 玉良女士,西画在国内发展受到限制,毕业后争取到法国去吧,我给你找个法语教师辅导你学法语。”
她明白了校长的意思,感动地点了点头。
在征得潘赞化的同意后,一九二二年,她从上海出发,乘加拿大皇后号游轮去往巴黎。
除了追求艺术,潘玉良离开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潘玉良与潘赞化原配夫人在生活上产生不小的隔阂,原配夫人除了在出身上对潘玉良颇有微词,还有就是关于孩子的问题,在早些时候,潘赞化与潘玉良在上海生活,原配夫人则带着孩子在老家生活,彼此互不相见倒也没啥,直到后来潘赞化的儿子潘牟(原配所生)长大,潘玉良便建议把小孩带到上海来,一是这里学习氛围好,二是见见世面。
潘赞化甚是感动,于是就把小孩接来了上海,对于这个小孩,潘玉良视如己出,因为自己此生不能生育的缘故,潘玉良把母爱都倾注在潘牟身上,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和起居,所以在很多后年,潘牟在给潘玉良的信中都是以 “ 亲爱的吾妈 ” 称谓,可见也是非常亲近潘玉良。
但很快,原配夫人不干了,自己一人孤苦你们倒是快活,所以她也就来了上海生活,这样一来,家里就有点乱了,生活矛盾难以避免,到底谁说话算数?更何况潘赞化对于潘玉良还是偏袒一些,在这种隔阂下,潘玉良正好听从校长的意见,准备去往欧洲学习,潘赞化知道潘玉良的性格,所以,也就欣喜同意。
在那里,她将迎来自己新一段艺术旅途。
在巴黎,她和徐悲鸿还算得上是同学,她还认识不少中国留学生,他们一起参观一起游玩,一起嬉戏打闹。在这里,她成了高级学术权威琼斯教授的免费学生,一九二五年,潘玉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随后她前往意大利,进入罗马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和雕塑,后来还在琼斯教授所授课的雕塑班学习。
她来巴黎学习的钱都是潘赞化寄给她的,而此时的他也遇到了人生的低潮,以至于无钱寄给她了,可留学津贴更是少的可怜。以至于潘玉良经常饿着肚子上课,身体虚弱的很,走路都会摇摇晃晃。好在这时救命的钱来了,不是从国内,而是她自己的作品在一次画展上得了三等奖,来的真是时候。
毕业之际,她遇到了自己在上海美术学院的校长刘海粟,他乡遇到老校长便是喜极而泣,校长当即表示希望她能回上海任教,回到上海,在母校任西画系主任,时间是一九二八年,当年她在这里不受待见,如今回来,不知是何滋味。
六年的时间,她一直在证明自己。
当时的政局动荡,日本对华北虎视眈眈,侵华战争已到边缘,她便积极抗日,靠办义展卖画以供军费,但这份赤子之心却在一次画展上被浇熄了。那次她展出了油画《人力壮士》,画面里是一个裸体的中国大力士,双手搬掉一块压着小花小草的巨石,以表达她对战场将士们的敬重,可就是这样一幅画,却在晚上的时候被人划破了,边上还贴了张字条,上面写道:
妓女对嫖客的颂歌
她听闻便伤心欲绝,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针对她,这段往事终将是她人生里抹不去的一道墨,甚至还有人质疑她的作品,认为是有人代笔,在她的画展上,就有记者问:
“ 潘女士,听说你的这些画都是他人代笔,你每个月还向人支付润笔费,是否确有其事?”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有的人都在等待着她出丑,有的人则等着看笑话,只见潘玉良非常淡定地走到一个学生面前,把画板、油彩借过来,对着玻璃窗子开始画自己的自画像,一笔一划迅速的画好了一幅素描,然后给到现场的记者看,她知道,打破谣言和鄙视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用实力让这些人闭嘴。
一九三七年,她再次离开中国,远赴巴黎。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到后来抗战胜利后,潘玉良准备起身回国与潘赞化相聚,一是夫妻间的思念之情,二是此时潘赞化的原配夫人已经去世,但遗憾的是随着内战的爆发,两人在战乱中失去了联系,潘玉良回国的事只能搁浅了,新中国成立后两人才恢复了联系,但又随着朝鲜战争的爆发,中法两国的外交关系处于中断状态,于是潘玉良又失去一次归国的机会。
但这一次,却是永别。
在巴黎,她也时常关心着祖国,她生活不算苦闷却也清闲,她帮助那些贫苦的留学生,谴责那些侵略者,要求归还那些中国的艺术品,时常不是在小阁楼里作画就是喝酒到处乱逛,虽说没有晚年杜拉斯那样对酒精的痴迷却也依赖。她依旧保持自己的风格,特立独行,她给自己定三条以自律:
一是不加入外国籍。
二是不恋爱。
三是保持创作独立,不和任何画商合作。
因为她的独立独行,还有就是当时市场上对她的画风并不认同,这导致她后来生活甚是窘迫,只能靠当时法国政府的救济金度日,在巴黎的时候,曾也有一个人对潘玉良心生爱恋,那时候她与潘赞化失去联系,此时好在有一个男子陪伴着她也算有个慰籍,一次两人在河边写生,这个男子突然向她提出爱的要求,这可把她吓坏了,只好说我们是哥们,我们彼此太了解了,使不得使不得。
再者说我比你大一轮,我还有家室的,万万不行。最后把两人的关系只定在朋友,潘玉良说:
“ 朋友,我讳言,我有痛苦,但也有宽慰,那就是赞化和我真诚相爱,我虽然和他隔着异国他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要回他的身边。”
这个男子被婉拒之后哭的那样悲壮,只好喊潘玉良为姐姐,两人从此是兄妹。
这个男子叫王守义。
一九五九年,潘赞化在安徽病逝。
她伤心欲绝,却也没法回国。
她感激潘赞化的付出和包容。
没有他,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潘玉良。
这个男人,唯有感激,无以回报。
她在巴黎异常的孤独,晚年的寄托只有画画。
这异乡的梦里醒来,相见的却不是故人。
悲乎!
当孤独已成习惯的时候,当黑夜降临那种吞噬的力量慢慢克服之后,一个人也是一辈子。
还好,还有笔,还可以画。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这位命运多舛的妇人离世。
离世之前,潘玉良交代身边的朋友,按照她的遗嘱:
第一:为她换上一套旗袍,作为一个中国女人下葬。
第二:将潘赞化送给她的项链和怀表转交给潘家的后代。
第三:有朝一日,把她的作品带回祖国。
因为当时法国政府禁运这些作品,但终于在一九八三年在法国巴黎博物馆保存的三千余件艺术作品被完整地运回中国,收藏在安徽省博物馆。
而这些,都是那位叫王守义的男子办好的。
潘玉良一生是不幸的,年幼的她承受着太多的伤痛。而她又是幸运的,她遇到了那个改变命运的人,晚年的她又是一个孤独的敏感者,她的一生,就像一部电影,每一个镜头,都有她不屈的印记,世人的不理解,丈夫的愤怒,都没能让她放弃自己内心坚持的艺术,她就是这样的固执,这是她捍卫了一生的念想,是她的画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