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的最后一夜

文/陆宇昊

“咔!”友平把他手边的杯子顿在桌上。霎时一个雷响,也就和杯子那声儿响到一块儿去了。不知还能吓了谁。

友平听着,隔壁的陆家楼像是在一声雷以后嗡嗡地空响着。这是自然的,隔壁是没有人的。隔壁的隔壁也早就搬走了。那天听说要拆迁,一家一户地全都赶趟儿搬了。古镇现在,是只剩下友平这一家、这一人儿了。

为了个什么半懂不懂的打造文化就要把古镇居民撵个走?这显然是错误的,大错特错!所以那拆迁公司上门来求友平——其实也就是找而已,但是到底是有那求的意味,友平寻思着——的时候,友平就照那门外一戳:“出门没条河的,哪儿不去!”

当然友平并不是要湖景房。他就那么把话一撂,半犟半挑衅的,不带点儿商量。那拆迁的当然是要会错意的,然而错就错吧,人家不是很久没上门了么。

“呼——嚓!”又一个雷把友平打回了桌子前边儿。友平就又想着门前边儿那河了。他撑起来,掰开大门。

一条河,本是在月色下面晶晶莹莹流着的,这会儿为那雷雨的夜里没月亮,也就暗暗沉着不动了。呼哧一个闪下来,河并着对岸的房子登时煞煞白,吓人一跳。友平在那门檐下兀自呆着,只见又一个闪。对岸的房子又一下煞白,闪过了,那黑魆魆的窗口门洞都遥遥地不动,却在加深。轰轰的雷就顺河上滚过去,滚过去。

友平一个人对着这没人气的死了一样的古镇,好歹心里怵。他退一步进屋里,又把门牢牢地攀上了。

这会儿要点酒。友平寻思着。这会儿我要点酒。他骑在那条凳上,倒酒,直直朝嘴里倒。半吊下去,心里倒是平得多了。

友平拿眼瞅着那酒碗,那酒碗底上一朵花。花是花,就是不开,怕是压碗的错了。“许一个猪头…开咧!…”友平拿碗照着桌上一扣!花呢?还是没开。酒碗用了那么多年,就今晚给磕了个角。磕了个角这好啊!磕了个角多美!这么大老屋,真是没个不顺心的地方,处处都美呐!就是酒碗下那花还不开,这一桩竟是普天大地第一件不顺心的事儿了!“不开!啥头不许了!”

“轰!”又一个雷,这会儿是响在了友平的脑门儿上了。这一声儿竟又是普天大地第一响的雷,把友平震得格格的。再回过神来,那酒碗底上黑黑的也不知啥时候没洗过,整只碗也腻在手里,像是邻居老陆在黄梅天的脸。不美。不美。友平知道自己喝醉了。

快整个污黑的一只碗了,就那一块豁口触目惊心地白着。友平不由地盯着它发呆。

不,不,一个人的古镇,可别静下来。静下来就会孤独。这时候该寻思几个有意思的事儿,自己寻思。邻居家的事儿就最好,人都搬了,不能给他听去了还辣霍霍地吼你。

古镇几百年就那样,只有寻思到拆迁的那会儿,友平才真就笑了。那会儿邻居老陆听说拆迁照面积发钱,可不得了——屋子一把年纪了,扩建!两边儿是扩不出去,街坊邻居挨着的;那就朝上扩,房顶推掉,造第三层!第三层房顶慌慌忙忙盖上去才两天,再推掉,盖阁楼!后来又不知哪儿来的话,说是装修过的还能另算钱,更不得了!全古镇那会儿就友平闲着,乐得各处看看,只看到老陆往那第三层的墙上糊砖头——那哪儿是墙砖?地底下青砖,挖出来劈的!那砖死沉呐,老陆乳胶都不使,糊了水泥就照墙上歪歪扭扭地贴了!他倒敢!日头晒久了,大雨嗙多了,连墙也整个地掀你下来呢!

友平喝一阵儿,笑一阵儿,这会儿才想着去厕所了。

大吐一通,友平揩掉了眼泪。厕所里还剩了两只脚盆,一只友平自己的,一只儿媳妇的。友平撑着醉眼,恍惚间瞥到儿媳妇的脚盆上有一朵花搭着。花是拆迁队在湖景房事件那天送的来的,纸做的还不知塑料做的,总之很轻。友平纠缠了好一会撵了人家走,回身就把花照厕所里头一丢,谁曾想在儿媳妇的脚盆上搭着了。儿媳妇见友平老头死劝不听,当晚就摔了门走。那朵花,于是就搭到了今天。

友平蹲下来盯着看。那花暗暗的,就在友平进气出气时候摆摆那茎,却不肯落到盆的里边儿。

“轰——咔!”正是这会儿,又一个响。友平吓得赶忙站起来,架不住一下很晕。

窗外,几波雷打过,雨是终于兜不住了。先是窗口的墨墨绿的叶子噼啪地响,响得清楚;不一刻就响不清楚了,只听窗外整个哗哗地响着。友平要看见一些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一定要看见一些什么。他站在窗子口等那一闪照照他,闪过了,他就睡去。

他往窗口挪一挪,冷不防一脚踢着了儿媳妇的脚盆。正这会儿天沉沉地一闪,友平慌忙扭头去看,只见远远地地方似乎是有一道天火的影子,直直劈到河的远处去了。但是看不清啊,看不清。雨还在哗哗地下着。

低头,花已经终于跌到了儿媳妇脚盆的里面。

那就睡去吧,睡去吧。大概守了那么久,也是会累乏的。但是友平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乏得那么快。从前大家刚搬走的时候友平觉得自己有一股力量,现在这股力量已经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终于消耗殆尽了。他当然还有明天,他当然还有多到数不清的明天,这么多的明天也许能让他和古镇一起度过余生。但是任凭友平怎样的坚持,怎样的挣扎,它都永远不会回来了。力量不会回来了,古镇也再回不来了。即使他们全部搬回来,即使拆迁的永远不上门,即使那朵花还在脚盆上搭得好好的,一切也回不来了。

“咔——轰!”

友平心想着,再大声的雷,也再吓不到他了。

不过这一声倒不是雷。彼时,隔壁老陆家阁楼上的墙砖,在日晒雨淋之后,卸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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