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已经很久没呼吸过新鲜空气了。
有时候他走在街上,然后停下来,一辆辆巴士从眼前缓缓滑过,就是那种兜来兜去也绕不出二环路的城乡快客,上面是大声说话的与无动于衷的人群,车轮从碎裂的砖块和锈渍的弹壳上碾过,它们和泥土成了一样的颜色,暗色车窗玻璃上时不时闪出一道光,从一扇窗冷嗖嗖滑到另一扇窗,那是街头巷尾钢盔与枪筒的反射。他抬起头时,有飞鸟穿过高速,从经十路袭向坍塌的解放阁,没有一点点声音。
那是只斑鸠,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陈苟对自己说。他站在那儿是浑浑噩噩的,感觉不到风也感觉不到太阳,有些许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是看他松松垮垮的肩膀,和嘴角痴痴傻傻的笑,分明又成了当初那个不学无术的无聊少年。那时还没有青帮围城,没有火烧明湖炮轰佛山,没有故事。
然后陈苟就想起那群嘻嘻哈哈的穷学生,想起陆白临酸到掉牙的情诗,想起赵日口齿不清的梦话,想起何叶每天做宝宝的理想,想起三年前的秋天,为了一个姑娘,他的兄弟王二猫烧了宿舍楼。
2
这事发生在兴隆山的八号楼,楼下衰叶堆叠,满目枯黄,层林尽染。王二猫临窗西望,长吁短叹。
那时候天色将晚,夕阳欲颓,王二猫佝偻着身子,脸与夕照融为一处,有血腥的颜色。陈苟知道他又在想郁小花了。
关于郁小花陈苟所知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字。陈苟去问文青陆白临,你知道么。陆白临说不知道。陈苟去问直男赵日,你知道么。赵日说不知道。大概又是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少年梦吧,陈苟这么想着,看他用中指和无名指从口中接过烟,轻舒食指弹落烟灰,复吸数口,发狠似的将烟头甩出窗外,余几尾火光飞溅,似寂寥星辰。
似乎从陈苟认识他开始,他吸烟就是这样一个骚包的姿式,松松垮垮倚在那儿,斜身拆骨,耸肩拔背,烟气凝而不散。远远看去整个楼层都没了,只剩一抹清瘦又混不吝的影儿,像隐士像游侠像山人像刀客,唯独不像这个年龄英姿勃发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系里的文青陆白临以瞻仰自由女神像的虔诚姿势仰望良久,悄声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愁。
什么绸,丝绸?直男赵日摸着脖子问。
对,思愁。陆白临犹自赞不绝口。
3
在男生圈里,常用“八号楼的烟头”来形容某些脸上麻点或痘印特别多的女孩子。
这栋楼鱼龙混杂,塞满了材料的、控制的、土建的、机械的工科男孩子们,每天烟熏火燎,那楼道不像楼道,倒像极了热气腾腾的街市饭摊。某个窗口又升起袅袅青烟,某些扎堆站立的年轻人同一时刻陷入沉默,此情此景,总容易引人遐想。
王二猫就时常幻想他的女神郁小花。他想象着她近在眼前,想象她不言不语低垂下眼帘,就是那种似乎在看你又似乎永远看不到你的眼神,想象窗口照进来的光线细腻地涂在她的白棉布裙子上,那些柔软而清新的图案慢慢晕染开来,有熠熠的光彩流转。他虽只是空想,望向那束虚无光线处的眼神却极尽温柔。
陈苟这时候就会屁颠屁颠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抑或只是吹声哨子,嘿嘿笑着摊开两手,说阿猫来借个火?
王二猫不说话,只从裤兜里甩支烟过来,再递上火,陈苟就心满意足地不说话了。
提起阿猫这个称呼王二猫就暗暗撇嘴,这俩人从新生入学起就狼狈为奸,一个整天愁眉苦脸伤春悲秋长吁短叹,一个每日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俩人挂过的科目加起来差不多能把教学计划表补全了。学院里女孩们见了他们大多不屑一顾绕着走,某次迎面而过的一对闺蜜窃窃私语被他俩听到,大意是:
“那两个不是咱们院的么?”
“对对对,叫什么猫什么狗的,听名字就不像好人。”
“唔。”
然后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扬长而去,留下两只阿猫阿狗面面相觑两脸懵比。
后来这事被直男赵日听了去,赵日说还好她们不知道老子名字,不然还不吓出心理阴影。
陈苟也跟着取笑,说你妈怎么想的,给你起这么彪悍一名?又捏捏赵日高高隆起的三角肌,说还真名副其实,够凶。
深谙装逼之道的陆白临这时候插嘴,说你是五行缺火吧。
赵日点头,说算命的本来要给我取名叫赵离的,家里人觉得不吉利,就成现在这样了。
陈苟不解,缺火怎么就该叫赵离了?
陆白临提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开口,知道《易经》吧,古时候算卦的有说法,离为日,为火。
老陆顿了一顿,接着补充,在地为火,在天为日,年轻人你父母对你期望很高啊。
说完故作高深地拂了赵日一眼,力求把这个逼装到圆满。
陈苟翻着大白眼一副“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的不屑表情,而头脑简单的赵日虽然也是“切”了一声,但眼中已有敬佩的神色。
4
老陆其人虽爱哗众取宠,却总有歪打正着的诡异预判。虽然他易经的水平仅限于口头忽悠无知青年,但他却实实在在预言对了一件大事。
大概在陆白临瞻仰王二猫“丝绸”的数日后,一首小诗发表在校报角落里:
姑娘,你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他对你的爱
像八号楼下的烟头
每个晚上,淅淅沥沥
自三楼西侧走廊窗口
淅淅沥沥
散进荒草,矮树,马尾,木头
红光是欲望
淅淅沥沥
扑落枝桠碎骨
喜欢与占有
最开始的一星半点
不知什么时候
就是一场火灾
那时学校写诗的多是意识流荒诞派,让人读之如患结石,毫无通畅可言。而老陆这种简单直白通俗易懂的写法却似一泡清尿,劈头盖脸直浇得众人酣畅淋漓,加上他本来就流传在外的那点怪咖名声,竟使其迅速获得校媒青睐。
面对记者学妹的上门访谈,老陆吐沫横飞侃侃而谈。
学妹问您文中连用三个淅淅沥沥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么。
老陆说这三个淅淅沥沥全是形容烟头丢出窗外时烟灰四散的姿态,其中,有的是拟声,有的是加重语气,有的是故意为之的改变诗文节奏,彼此之间相互递进前后照应,也可以算作是向传统现代诗不加重复故作艰深的写法的挑战与批判吧。
学妹一脸震惊(懵逼)地做着笔记,见陆白临已经说完了,连忙抛出第二个问题,那您创作这首诗是因为受到什么启发吗?
老陆说这诗原型写的是他的哥们某二猫,他不会写诗但整个人都是诗,从他树熊一样很大很大的眼睛到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地甩烟头姿势真是天上少有人间全无云云云云。
……
其他的小伙伴是在宿舍走廊翻手机时看到校媒的采访单元的。他们轮流拍拍王二猫的肩说,你要被吹上天了。王二猫很羞涩地一笑,又跑到窗台抽烟了。
王二猫顺理成章地火了,贴吧里开始有人悬赏求照片。一群人走在街上会有人悄悄指着陆白临对同伴说,看,那个就是材院徐志摩。再指指王二猫,说那个是材院康桥。
似乎有好多人认识王二猫了,有些人把他称作烟鬼界的惆怅派,但没有人知道他吸烟时为何如此惆怅,就像没有人知道郁小花是谁。每日陈苟与他并肩而立,看他眉目低垂,利落地抖落烟灰,手法冷清而寂寥。
5
是夜,陈苟辗转难眠,摸了烟盒出门,刚到走廊就嗅到丝丝温暖的气息。寂静无人的走廊中,他隐隐觉得这味道不太对。西侧的窗户开着,月光下缕缕烟气氤氲,像秋冬时节水面上薄凉的雾。
这时候王二猫打开房门,说你也没睡?递过一支利群。
二人挪步窗前,楼下已经刮刮杂杂烧了起来。王二猫叼着烟,双手伸出窗外去捞那浮起的烟尘。只半支烟的功夫,楼下的烟已浓郁得要化为实质,呛人的味道直冲鼻喉,陈苟说不好,这火越烧越大得报警。楼下早有人奔走惊呼,厚重的枫叶层成了铺油的地毯,不时有干燥的树枝噼里啪啦响得像串炮仗。
整栋八号楼煮成一锅沸水,喧闹从底层,直冲顶楼。老陆穿着睡衣旁若无人地踱步窗边,直赞一声好大火,陈苟听他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的是水浒传林教头火烧草料场的词。王二猫此时却面如死灰了。
赵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提了提身上仅着的寸缕内裤,说你们怎么不慌不忙的。
陈苟说放心了,近火楼台先得烧,楼下肯定早打过电话了。
赵日瞅了瞅王二猫手里的烟,讷讷地问,你引着的?
王二猫吐出口烟,随之一块吐出的还有声短促的是。
陈苟不解,说不是他。
赵日这时候反而反应了过来,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口黑锅怕是甩不掉了。
陈苟拍拍王二猫的肩说,得,要是明天教务处来通知,咱俩一块过去。
6
那场火焰一直燃烧在陈苟记忆里,后来他知道那便是这个世界的乱象初生。
火扑灭后并没有人前来调查,因为整座城市已经自顾不暇。
断网第五天,陈苟百无聊赖地翻着相册,一次又一次刷新新闻,他记得上次看报道时,那群青匪已经攻占了德州和聊城。他走出房门,看到窗口的王二猫,手里的烟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的白将。
只剩这个了,王二猫说,全城戒严外地烟根本进不来。
老陆呢?
他去做专业实验了。
……
陈苟的生活费是在断网的第二个月花光的,其实那时候城里已经很难买到什么东西。他的三个室友好多天没有回来过了,于是在一个硝烟弥漫的下午王二猫搬了进来。
那天王二猫小心翼翼地将被褥放到椅子上,说关门。打开被褥时陈苟哆嗦了一下,整整两条白将。
哪来的。陈苟问。
地超拿的。
吃的呢。
被别人抢光了。
老板呢。
不知道,好多天没见,可能死了吧。
他们说话的工夫,一股浓烟在北方升起,他们利索地趴到地上,两三秒后地板震了一下,一股更浓的烟从窗口飘过,遮住了血光般的太阳。
当他们抽完第一条烟的时候,王二猫把剩下的那条白将推到陈苟面前,说这些都是你的了。
陈苟问你呢。
王二猫说我要出城去了。
陈苟说你出不去。
王二猫说有人在北方上学,她那里可能也被青匪占了,我今年二十二岁,要是救下她,没准还能直接领证。
陈苟说那你把半条烟带上。
王二猫说等我出了城,多的是商店买烟呢,没准外面并不像他们传的那么乱,说不定出了济南就有车了,我还能在车上睡一觉。
陈苟说要是没有呢。
王二猫说那我就当徒步旅行了,也许她们那儿还一片和平,她就会问我你怎么来了。
王二猫接着说,我就说我想你了呀,就走这么远来看看你,你说她会不会很感动。
陈苟说会的,一定会的。
王二猫说如果她感动了可能会抱我一下,可是我身上的衣服这么脏。
陈苟说你就实话告诉她学校停水太久了,没法洗衣服。
王二猫说也是啊,反正她也知道我是在山东停水停电大学上学的。
王二猫走后陈苟坐在地上捧着那条烟哭了起来。他知道王二猫为什么不拿,这时候出城死路一条,他只是怕浪费而已。
(注:山东停水停电大学,指山东大学兴隆山校区,因经常性停水停电停网停暖,故有此一称。)
7
陈苟见过很多人的死法,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去。
有时候他走在街上,然后停下来,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有个兄弟写了首诗,然后他的小伙伴王二猫连带着声名鹊起。什么“从王二猫丢烟头谈大学生素质”了,“扒一扒材院的这个烟鬼”了,陈苟饶有兴趣地把各种八卦帖递给二猫看,王二猫统统摆手,嘴上傲娇地说老子终于声名远扬美名传四方了。但陈苟分明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
陈苟突然明白了,一个人是孤独的,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孤独,可他还是孤独的。
他突然很想跟王二猫说话,他依然不知道郁小花是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跟他说什么了。
大概就像那个死去的装逼犯说的:
这个时代已然如此,可能你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可是你也尝试过更坏的。那些人来了又走了,只有你还困在这个小死城里,你等的车不会来了,你等的船也搁浅了,可是还是会安慰自己,你等的人,可能在路上吧。只是路有点远。
只是路有点远。
下期预告:青城·壹
那年冬天,青匪猖獗,将泉城济南围成一座死城;哀嚎遍野,民不聊生,山大的学生带头请愿,死者数以千计,陈苟唯一的女人何叶也在里头。
——《青城》
关于王二猫的前情故事,可参见520和吉祥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