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过半,枯灯昏视,树影斑驳巷陌间。红墙隔世,旅人窥步,但觉墙内觥筹弦乐,呜呼酸爽,伊人在此,怎奈繁华一瞬,不如归去罢。
朔月过半,橘黄色的灯光照在红砖别墅的外墙,在巷陌间投射出树影斑驳。白日里游人济济的鼓浪屿,此刻安静得只剩下吉他伴着歌声,好友伴着茶香,晴空伴着星光。蜿蜒巷弄,古宅幢幢,哪一栋不是写满往昔故事任你肆意遐想。伊人在此,但觉墙内觥筹弦乐,怎奈繁华一瞬,如金岁月似水流逝......
我想,就是在这样一幢西洋别墅里,住着一位面容安详的老人,悠扬的乐声在她的指尖流淌,时光在乐声中静止。年轻时,她或许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又或许出生名门望族,在舞会上是众星拱月般的耀眼,端庄优雅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尽可赢得旁人注目称羡。多少年之后,她已满头银丝,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道道细纹,芊芊玉指也不再如年轻时灵动,但她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时光匆匆,比年轻时又多了几分沉静与从容。乐曲缓慢温婉,讲述着这一生所见的悲欢离合,而她,在这里安享着喧嚣过后的静谧晚年。又过了多少年,她的先生会依旧在晨间午后煮上一杯咖啡,用颤抖的双手端到洒满日光的窗台,告诉到访的宾客,这架钢琴是他太太年轻时弹过的。目光流连处,正是他们年轻时的照片,太太坐在钢琴前十指灵动,先生站在一旁,眼里只有他的太太,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仿佛还能让人触及往昔。
我想,就是在这样一个院落里,林语堂迎娶了钱庄老板的女儿廖翠凤。乐声传来,厅堂被灯光明亮的照着,照在精致的楼梯扶手上,照在谈笑风生的人们脸上。院中种满了菊花、释迦、荔枝,一阵风吹来,吹起一片沙沙作响,鼓乐欢声,觥筹交错,光影闪烁,伴着院中人们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那日起,林语堂与廖翠凤携手一生的婚姻成为美谈,而我却想起了林语堂一生未曾释怀的那个女子,她叫陈锦端,她一次次出现在林语堂的笔下、画中,唯独缺席了他此后的人生。也是在这样一个院落里,林语堂在家中宴请鲁迅,饭后他们又相约到林巧稚家听琴。鲁迅嗜烟,林语堂亦然,更曾宣称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构成的,知道他的书哪一页尼古丁最浓。两位文坛巨匠在这院中谈天说地时,会否掏出一根烟,为对方点上,伴着烟云萦绕豪言壮语、针砭时弊。
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多年后,林语堂与鲁迅针锋相对,在笔尖互斥对方,不知那时的他们可曾想起在这个院子里的言谈甚欢?时至今日,连“物是人非”的感怀都无处安放了,只剩下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廖家别墅”,一块写着“危房勿进”。连廊没有了,留下空空如也的厅堂,歪歪扭扭的石阶,和杂草丛生的院落。院子里静静的,廖家别墅旁边的立人斋还住着人家,一对两鬓斑白的夫妇在巷子口摆摊卖鱼丸。晚风温柔的夜晚,我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鱼丸,站在街口听老奶奶用闽南语混合着普通话,声情并茂地讲着她儿时的廖家别墅,讲她母亲口中的廖家别墅——院里各色瓜果挂枝,栽满鲜花繁茂,楼梯的扶手精雕细琢,乐声传来,厅堂被明亮地照着......
我想,鼓浪屿上的老人谈起年轻时的日子,眼里都会流露出安详与憧憬吧。他们毕竟是见过鼓浪屿美丽的光影的,那时的鼓浪屿,想来应是优雅从容、与世无争的吧。当光环褪去,鼓浪屿上的人们依旧保持着一份特别的宁静,因为他们早已见惯了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世代变迁、兴衰沉浮。住在这样一栋古老别墅里,早晨醒来女主人冲上一泡功夫茶,在栽满花草的院子里娓娓道来,讲鼓浪屿的过去,讲林语堂与廖翠凤的故事,讲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她说,在以前,鼓浪屿上的人去到厦门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哦,那就是独属于鼓浪屿的气质吧。
走过兜兜转转的石板路,坐在栽满花草的院中喝着咖啡看着书,不禁想着,如果我也日日夜夜于此,当乐声散去,我的生活又会被光影如何描绘?迎着秋夜的海风回到厦门,在鹭江道上眺望鼓浪屿之波,恍若隔世。一江之隔,曾经造就了鼓浪屿花树繁茂的巷弄院落,晕染了她大家闺秀的一颦一笑。可惜今日被人们涂脂抹粉,推到台前供人观赏,记忆中高贵优雅的你怕是无从找寻了。
再去鼓浪屿时,廖家别墅小院前的铁门已被锁上,崭新的旅游宣传牌上写着简单的介绍语,和鼓浪屿上的其他“景点”别无二致,巷子口空荡荡的。
好友掏出一根烟,点燃,递给我。相视而笑,不语,看着那烟雾从口中吐出,飘远,消散。
不如归去罢。